前情回顧

上回說道，金蟬子“元陽”的秘密終於被揭曉：包括那幾顆被歷史遺忘的大株蟠桃在內，蟠桃們用"天地同壽，日月同庚"的精華培育了桃葉蟬精，也就是金蟬子未洩的元陽。但金蟬子來了，蟠桃卻沒了，神佛避劫的事情，該怎麼辦呢？請看本回分解——

拜入西方的金蟬子接下來要面臨的，是一場極其殘酷的試煉。

第七回：代號“盂蘭盆會”（上）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但如來想得更深。他一直沒有忘記在“安天大會”上答應的事情——蟠桃沒有了，得想辦法避劫。這也是如來為何煞費苦心要引得金蟬子入門的最根本原因。

如來接下來要做的，就要設計怎樣利用金蟬子的元陽，達到使神仙系和佛老系人物成功避劫的目標。

他有三個問題需要解決。

問題一：元陽如何被提取吸收？

金蟬子在《西遊記》中出場即為長老的形象，那麼他已經修煉成人身是必然的。蟠桃的精華被金蟬子牢牢地封閉在體內成了“元陽”，如何提取，如何吸收看起來是個很關鍵的問題。萬一操作不當，只怕會前功盡棄。

但如果能通過一個藥引或者一個手術，將這個元陽提取出來，那也不錯，直接一吞了事，豈不方便？但問題依舊棘手，元陽只有一個，要吃這東西的神仙系和佛老系人物卻有一群，分不勻，也不好分，萬一這個嫌多，那個嫌少，或者某個倚仗法力高深，著急一口吞了，豈不要引起一場三界爭奪元陽的滔天風波？（這要寫成一本小說想必也很好看）金蟬子是稀缺資源，如來不會那麼莽撞。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不提取整個元陽，而是由金蟬子主動提供，就是和金蟬子交合取精。

先說一句罪過，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因為《西遊記》中女妖欲與唐僧交合，且暗示了通過交合可以獲取真陽，“成太乙金仙”（第八十回）。女妖為何能知道，難道有人試過且成功了？可是西天路上如此之多的妖怪不都說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都沒洩嗎？

女妖往往以色相希望獲取唐僧的真陽

這個答案我們先放一放。我先證明這個法子理論上可行，但實際操作很難大範圍實施。

且不說金蟬子長得是否和唐僧一樣標緻，以及這些神佛就本心而言是否願意，但就性別這一物理障礙，就無法逾越。神仙系內有女仙，也有男仙，有因人身羽化的，也有借煉物成形的，佛老系內更有一部分人物是無性別的。這交合之法，實在不敢深想。進一步說，即便交合，也一定是有順序的，這種先來後到，是否也會造成元陽的逐級損耗而失效呢？回到女妖的那個問題。我推測，女妖的說法不過是食用唐僧肉長生的一種“理論推定”。根據逐級損耗的原理，金蟬子的精液應該屬於中蟠桃的功能，就像雞湯縱然營養，但雞肉永遠是營養價值最高的。

不能直接吃到構成營養的那些元素，喝湯又不能達到攝取最多營養的目的，為何不直接吃肉呢？

對，直接吃肉！

如來想到這，一定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既然元陽提取出來後不好瓜分，那索性就讓它封閉在那裡，任其根植於金蟬子體內，滋養肉身。但神佛太多，一個肉身不夠吃。於是，就需要複製。根據神仙系和佛老系掌控的資源，肉身是可以被循環制造的，元陽也可以遺傳到下一個肉身，永遠不會流失。比如，天蓬元帥被褫奪肉身錯投了豬胎，但豬八戒卻依然保留了前世所有的記憶、性格、體質和法力，連九齒釘耙都“代際傳承”。可見，只要神仙系和佛老系通力合作，任何肉身在“火候”上都可以被完美控制。同理，如果直接吃了金蟬子受真元滋養的肉，然後把真元提取出來培育到下一個肉身，是不是就可以解決元陽提取和吸收的問題了？而在這件事情上，十殿閻君和地藏菩薩，是可以精誠合作的。

完美。可是，誰好端端的願意被吃掉呢？

問題二：金蟬子本人是否願意被食用？

既然把金蟬子的肉身吃掉可以解決提取和吸收的問題，那麼如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要解決如何終結金蟬子肉身生命的問題。有兩個解決方向：

第一個，直接殺掉。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只需戒刀一把，遣一金剛，揀一僻靜處將金蟬子一刀了命，先將真元提取固封，送入轉生，然後將肉身剜肉斷骨，刳腦切腸，分成幾盤，便可以食用了，豈不方便？但問題是，要是如此簡單，西天路上這許多妖怪，早就已將唐僧大卸八塊，一口咬了，何必費事等待？唐僧肉的吃法，是本文的要旨之一，我將留待下一章揭曉答案。這裡只提供一條線索：

那城上大小妖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卷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第七十六回）

獅駝嶺是《西遊記》暗線索的埋線之處

這是獅駝嶺這一折透露出的一點真相。“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 無需解釋，簡單易懂。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這是一條非常寶貴的經驗性認識。既然不能恐嚇受驚，那麼，直接殺掉的做法不僅魯莽而且無知。

那麼，只有另一個方向：心甘情願地被殺掉或自殺。

但凡是個正常人，這樣的決定不啻於瘋狂。金蟬子瘋了嗎？好不容易從蟠桃中得到了與天地同壽的資格，他願意放棄嗎？即便被戴上了箍，失去了自由，但至少還有生命，還有西方極樂的供奉，為什麼要去選擇死亡？更何況迎接他的不僅是死亡，而且是被吃掉肉身的慘劇！

我相信，金蟬子一定有過抗拒，且抗拒不止一次。這就是為什麼如來在回憶金蟬子這段歷史時會向唐僧說，你的前世金蟬子曾經“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但是，金蟬子的抗爭換來的或許是那個越勒越緊的箍兒，或許是某種類似“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頃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來面目“的威脅，總之，如來作為”第一狠角色“做到了，他最後做通了金蟬子的思想工作。金蟬子答應了。所以我們才會看到金蟬子平靜地出現在決定他未來命運的盂蘭盆會上，向鎮元子等一干食客親自傳茶。

作為交換條件和必要的安撫，如來一定給出了一個令金蟬子怦然心動、值得考慮的條件，使他可以下定決心放棄肉身心安理得地、平靜地接受這段莫名其妙的死亡。我推測，這個條件是：封佛。

如來是這麼說的：“金蟬子，汝本百世為蟲，禍食蟠桃，久煉成精，幸早皈依，糾謬償愆。念汝無功有過，難致果位；勸汝去形存神，才有金身。今以身換身，了斷前業，乃是無量功德；十世輪轉，修持善緣，方證果報不爽。待罪愆滿日，許汝功歸極樂，享坐蓮臺。”

這段話沒有出典，是我杜撰。但如來確實曾經對負氣撂挑子的孫悟空，做過極其相似的保證（第五十八回）；對取經隊伍的組建，給出過類似優惠的條件（第八回）。善於用名分和歸屬來打動和拉攏有利用價值的人，正是如來思想工作的核心要義。“封佛”對佛老系內人物而言是“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第八回），你想，連如來愛徒、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都還沒成佛，一個連妖怪都沒有熬出名堂的金蟬子，要苦修幾世幾劫，積累多少功果才能“封佛”？這個誘惑，我想不是誰都能斷然拒絕的。從金蟬子最終成為旃檀功德佛的事實反推，如來做過類似保證，應是不虛。

第八回：代號“盂蘭盆會”（下）

問題三：如何組織人員、分配食物？

既然金蟬子經慎重考慮後同意被吃掉，那麼，接下來的問題，便是怎麼招呼神仙系和佛老系的人前來“吃肉”的問題。

這麼多人，吃肉避劫，應該選擇一個怎樣的組織方式呢？經過前文分析發現，在取經故事開始前的五百年，佛老系和神仙系曾經辦過一場一直被隱瞞了的大會。在這場大會上，金蟬子正式出場，承擔傳茶的任務。在鎮元子不經意間說出的那句話裡，我們找到了這個“組織方式”的真相——盂蘭盆會。

在《西遊記》的敘述框架裡，我們發現以“天地神人鬼”、“蠃鱗毛羽昆”為主體的“五仙五蟲”世界特別喜歡“辦會”。但見記載的就有王母的“蟠桃會”、孫悟空的“仙酒會”、唐太宗的“水陸大會”、熊羆怪的“佛衣會”、鎮元子的“人參果會”、黃獅精的“釘耙會”等。而這些大小會大多以寶物為名目，以分享為主題。

因猴子的招搖而令唐僧的錦襴袈裟落入妖怪之手，熊羆怪據此欲召開“佛衣會”慶祝。

如來選擇辦一場大會來召喚食肉避劫的神佛，便可以理解了。只有辦會，才能“召之即來”；只有辦會，才能“食之有名”。但他為什麼會選擇使用“盂蘭盆會”的名義？這個盂蘭盆又是何許寶物呢？

“盂蘭”是梵語音譯，意為倒懸；“盆”是漢語，是盛放供品的器皿。據《盂蘭盆經》演繹，此器皿主要用於解救淪入餓鬼道的目連尊者（佛祖二弟子）的母親。因為“食物入口，即化為烈焰，飢苦太甚。”於是佛祖教誨目連，讓其將百味飲食盛放於盂蘭盆中供養十方僧眾，餓鬼即可以解除身亡倒懸之苦。

這個故事的關鍵詞是“孝親”。當年梁武帝依據《盂蘭盆經》舉行盂蘭盆會，主題正是孝親追遠，以報祖德。簡單說，盂蘭盆會是一場祭祀家族死者、超脫先人罪孽的法會。（小時我就參加過佛教徒舉辦的盂蘭盆會，需要放花燈，燒紙錢，家裡人會去廟裡記名，為現世和先人祈福）

為何如來要拿出一場祭祀死者的法會，來完成一項延續生命的工作呢？

《西遊記》中的佛老系也是講究六道輪迴的，這和世俗社會的佛教理論是一致的。連如來自己都說“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死生順逆，才是世界本源；靈魂輪轉，沒有起始盡頭。肉身可滅，靈魂恆在。以金蟬子的“死”，換來諸天神佛的“生”；以盛放避劫食物的“盂蘭盆”，來解救神佛們望眼欲穿的“飢餓”；以金蟬子十世輪迴的苦修，換來解脫桃葉蟬精禍害蟠桃的罪孽。上述種種，不正與盂蘭盆會的初衷不謀而合嗎？在佛老系與神仙系的歷次交往中，還有比盂蘭盆會更適合的場合嗎？如來選擇盂蘭盆會作為享用金蟬子肉身的場合，實在是煞費苦心。

有了載體，還要解決怎麼分配的問題。

我曾為這個看似可以輕鬆作答的問題陷入苦惱。但當我反覆閱讀第七回末及第八回初關於大鬧天宮之後這第一個五百年內極其粗略的記錄，我發現了一個關於《西遊記》時間概念的秘密。

從整本看，《西遊記》的時間軸大致以大鬧天宮為中間點，前五百八十餘年講述的是孫悟空的故事——參見第三回，閻王記錄孫悟空“乃天產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之後，第四回孫悟空初上天宮當弼馬溫，幹了“半月有餘”，也就是約十六七年。第五回孫悟空二上天宮當齊天大聖，幹了“半年光景”，也就是約一百八十年。第七回孫悟空在八卦爐待了七七四十九天，也就是四十九年。幾下合計共約五百八十餘年

後五百十四年講述的是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故事——參見第十四回說孫悟空壓五行山下五百年，第一百回說唐僧取經從貞觀十三年到貞觀二十七年，計十四年，兩下合計五百十四年。

而就是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金蟬子輪迴十世的那五百年，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記錄幾乎是一片空白，彷彿時間在那一剎那全部湮滅無聞。

只要我們細心梳理這條時間軸，在第八回初，《西遊記》卻用了兩段話，為我們留下了那五百年間西方極樂世界的一點狀況，而在這兩段話之後，世界就已經是五百年後的世界了。所以這兩段話很重要。讓我們不避其煩的仔細閱讀：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舞，綵鳳鳴；靈龜捧壽，仙鶴噙芝。安享淨土祗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花開，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 “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遊，也無恐怖也無愁。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第八回）

這兩段話看似是過場閒筆，但裡面卻反覆提到了一個時間概念——“日日花開，時時果熟”、“不滅不生，不增不減”、“寒暑無侵不記年”、“大千之處沒春秋”。在這片號稱極樂世界的西方淨土，我們發現，這裡的一切始終保持著一種平和、寧靜、沒有起伏的狀態，能量不滅不生，時間不增不減。這裡的時間已經減慢到一種幾乎不易察覺的狀態。

帶著這個疑問，我在第七十七回獅駝嶺一折中發現了更重要的線索：

當如來詢問文殊、普賢二菩薩青獅、白象逃離多久了（“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時，文殊道：“七日了。”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

獅駝嶺三怪中的獅子和白象，他們的下山時間非常特別。

在西方極樂世界，這條時間軸變化的速度，居然遠快於天宮的“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但它投射到感知上，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緩慢和穩定。

某些研究者一直在換算天宮-靈山-凡間的時間差，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於每一個身處其間的人而言，時間的概念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你在靈山一分鐘內完成的事情，而人世幾乎過去半日。聯繫第八回如來曾經做出的“我處不知年月”這一斷語，相對凡間和天宮，在靈山，時間的本質就是無限趨向於靜止。換言之，時間“消失”了。

時間消失了，那時間都去哪兒了？時間被用來製作需要輪迴十次的金蟬子肉身了。

也就是說，當盂蘭盆會上滿座神佛享用金蟬子肉身的時候，時間在西方極樂世界是靜止不前的。神仙系的人一旦進入靈山勝境，他所處的時間也會陷入停滯。此間的宴會在進行，而此間的時間卻沒有任何流逝，對於所有與會人員來說，一切都是剛剛發生的，正是這種鬆弛而緩慢的狀態，才使得與會人員能夠 “極樂場中俱坦蕩”、“也無恐怖也無愁” 。

而在極樂世界之外的世界中，事情卻在緊張而快速地變化著：

首先，金蟬子在完成盂蘭盆會傳茶的任務後，退場，主動獻出肉身，經 “整制精潔”後，分割裝盤待用。而他的真靈（元陽）經閻王和地藏菩薩授意送入輪迴。

再次，按照每一世“一點元陽未洩”的要求，金蟬子的每一個輪迴都以十五歲（按照《唐會要•婚嫁》規定設定）為節點，回收肉身，送往靈山“整制精潔”裝盤待用，元陽被繼續投放到下一個肉身進行培育。

其次，等第十個肉身回收完畢，凡間已經過去150年，天上已經過去150天，西方極樂世界卻依舊酒宴正酣。6389塊（請注意這個數字）金蟬子肉（唐僧肉）被送往時間靜止的盂蘭盆會現場，任神佛們“猜枚行令，細吹細打的吃”。（剩下的350年去哪兒了，先放一放，後面會有答案）

最後，從第十個肉身裡被回收的元陽，又被觀音菩薩引送投胎至滿堂嬌肚中，並由南極星君託夢告知“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閒”，以此兌現如來答應金蟬子讓他“封佛”的諾言。

於是，在大鬧天宮後第一個五百年中發生的事實被我們揭示出來：

如來以答應金蟬子（桃葉蟬精）成佛為交換條件，用金蟬子經蟠桃精華滋養的肉代替蟠桃，利用時間差，組織了一場盂蘭盆會幫助神仙系和佛老系的人完美避劫。這就是盂蘭盆會上發生的一切，也是《西遊記》一直存在的一條邏輯斷鏈。

是不是很顛覆三觀？但唯有如此解釋，才能回答金蟬子-唐僧輪迴結構所寄託的元陽為何與蟠桃有著相似的長生功效；唯有如此解釋，才能為如來辦一場會卻能滿足十批次人員食用的問題找到合適的答案；唯有如此解釋，才能恰當地解答金蟬子十世輪迴及蟠桃資源消耗後如何避劫等事實的原因。

如來的三個問題解決了，我們離被掩蓋的事實也已經相當近了。

且慢，還有一個“老問題”沒有解決。

大結局預告：唐僧往西，如來往東

依照常理，張羅一場如此費時費力的盂蘭盆會，如來完全可以藉此為佛老系創造大立功德的“發展機會”，但是他居然默默地任其消失在《西遊記》的故事之外，不再提及，他究竟想幹什麼？他一定另有目的。

……

預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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