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有一种人,没什么道德污点,但也不会通过举手之劳积德事;

没有原则性的缺点,却也让你想不出什么优点;

他们不会被别人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因为压根没能被多少人能记得。

形容他们常用的模板就是:人不坏,也算不上热心肠;不难看,也没有多好看;不一定笨,但聪明行列绝对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红楼梦》里,就有这样一个人,她便是二姑娘贾迎春。

在贾家四姐妹中,元春身为贵妃,但凡有她出场,哪次不是众人俯首低眉;探春能力超群,又有强烈的先锋意识,围绕她的情节总是流光溢彩;惜春年龄虽小,但精通画画,还曾被乡下来的刘姥姥一顿猛夸。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只有迎春,模糊得像一个悲哀的影子。她被小厮戏谑地称为“二木头”,她木讷懦弱,不懂为人处世,鲜少在公开场合大放异彩。沉默,是她最舒服的状态。后来,父亲贾赦为了抵债将迎春嫁给孙家,落得个被“中山狼”孙绍祖虐待而死的下场。

生在贵族之家,迎春不但没有贵宦家庭出身的女性常有的公主病,反倒比一般人家的女孩更加软弱没有个性,这种反常的现象可谓是极其怪异的。然而,回归到迎春的成长背景,我们不难发现,迎春边缘化的人生不是没有道理,长期养成的“病态的依顺”心理,早就暗示了这一生的悲剧。

一:原生家庭造就了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

迎春的性格特质,不同于探春的“入世”与惜春的“出世”,她似乎属于“忘世”的人格类型。但迎春的状况与道家的忘世其实相去甚远,庄子的“心斋坐忘”是要能“庖丁解牛”般应世自如,全身而退,绝不是对世界的复杂凶险不放在心上,或毫无作为。

所谓“忘世”,只是一种表面化现象,迎春真正的性格特质极其根源,还要落脚到她的原生家庭。

著名心理学家林泳海在其著作中指出,家庭因素对于儿童人格成长非常重要:

幼儿的任性、骄横、霸道、自我中心等,根源多半是他们在家庭中处于特殊地位,家长过于溺爱、迁就。相反,如果家长对幼儿限制过多,简单粗暴,也会压抑幼儿的主动性,造成幼儿墨守成规,怯懦等消极性格。

印证于迎春的成长背景中,母亲邢夫人的干预作用,实乃丝丝入扣。邢夫人比不得大家族出身的王夫人,她能有今天的地位,有着太多偶然性的成分。一方面是运气好,另一方面也加剧着邢夫人的危机感。她对贾赦唯命是从,又对银钱事物异常吝啬,对身边人多疑,薄情寡义。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其所施加的过度苛敛与强力钳制,身为晚辈兼闺阁少女的迎春不但是首当其冲,而且无法逃脱,久而久之,确为养成迎春压抑自我主动性从而性格怯懦消极的重要原因。

而霍妮的整体人性论,可以更进一步为迎春性格内涵提供深入的理解。

童年时父母未能给予孩子真诚的温暖和关怀,因为年纪尚轻,他们虽对父母的爱心怀疑,却不敢表露,害怕因此受到惩罚与遗弃,这种被压抑的情绪导致更深的焦虑,结果在这种充满基本焦虑的环境中,孩子的正常发展受阻,自尊自助丧失;为了逃避此种焦虑而保护自我,于是形成病态顺从的人格倾向。

迎春可谓是“病态的依顺”心理典型代表,她承认软弱、贬低自己,趋向于接受别人的意见和传统世俗权威的观念。在贾母和贾赦这些长辈面前,从未见她主动表达过自己的立场观点;在同龄姐妹中,她同样是一个行走的“小透明”,连宝玉这种跻身女儿队伍里的人,都觉得迎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正是原生家庭背景下养成的“病态的依顺”心理,让她无论是亲情、友情亦或者爱情,都处于被边缘化的尴尬处境,变得越发渺小,失去了自我的迎春,最终难逃悲剧的命运结局。

二:亲情上的边缘化:“依顺”长辈,被动接受家人之爱

烈火烹油的贾府,作为当年风头正盛的四大家族之首,祖辈便是跟着皇上打江山的忠臣,再加上大姐元春又被册封为贵妃,更是巩固了贾家的地位。

生在这样的家庭,按理说应该无忧无虑,活得潇洒自在,诚然,在外人眼中,他们确实是这样。大观园像一个青春王国,姑娘们整天饮酒作诗,踏雪赏梅,好不惬意。

只是,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无奈,虽然给了你锦衣玉食,可要想在其中脱颖而出,得到长辈们的欣赏和宠爱,着实需要自己去争取。

而迎春有“病态的依顺”心理作祟,恰恰是最不会争取的一位。

宝玉携通灵玉降生,是王夫人的嫡亲儿子,他不必努力去做什么,就已经是众人争相爱护的对象。况且宝玉生得一副好面孔,温软可喜,任谁也讨厌不起来。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黛玉自幼得父母悉心教导,聪慧可人,作为贾敏的遗孤,更是备受贾母的疼惜;宝钗做事周全,未曾忽略每一个人的感受,因此也成就了在长辈眼中的“乖乖女”形象;湘云天真烂漫,敢于在家长面前表达自己,风风火火的性格可笑又可爱。

就连庶出的三妹探春,都凭借着突出的管理才能,让管家王熙凤另眼相看,私下夸赞“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不断替自己洗刷着庶出的标签。而迎春,这个没有任何性格和才华优势的女儿,被动等待着家人的爱,不争不抢,不吵也不闹。

迎春不主动,而她的家人,更是吝啬着自己的爱。

迎春生母早逝,父亲贾赦生性好色,一生最大的成绩就是纳了一屋子年轻貌美的妾。况且贾赦素来薄情寡义,迎春养在贾母身边,他不闻不问。从始至终,他对这个女儿就没有多少父女之情,否则也不会将迎春嫁给孙绍祖抵债,赔上一生的幸福。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养母邢夫人同样冷酷无情,亲生父亲尚且不管不顾,作为养母,她更是有了充分的理由来逃避责任。在第73回中,迎春乳母因放赌被贾母处罚以儆效尤,邢夫人立即对其一顿训斥,最后还庆幸自己“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可见她在心里,从未将迎春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至于兄嫂贾琏和凤姐,想必他们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妹妹。贾琏纵情美色,凤姐沉迷权力,迎春养在贾府这些年,几时参与过她的成长?

迎春不向他们伸手要爱,他们就假装以为,这份爱已经足够。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让她近乎麻木。豪门生活,向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你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活出自己精彩的样子,你才可以获得话语权和优待权。迎春放弃了主动,家人也不曾真心爱这样一个木讷的她,未被亲情呵护和滋养过,将她彻底推向了亲情的边缘。

三:友情上的边缘化:“依顺”姐妹,相处中抹杀自我存在感

人到暮年,能够享受一场含饴弄孙的幸福,是多数老年人的期待,贾母亦是如此。所以,元迎探惜四春都是依伴着祖母长大,由贾母指派人亲自指导。后来黛玉从姑苏城远道而来,进宫选妃借住贾家的宝钗,还有在史家无依无靠的史湘云,都聚集在一处,朝夕相处。

按理说,她们的衣食住行无差,待遇上也不会偏袒谁,在最爱玩的年纪,难道不应该彼此打成一片吗?

确实,大观园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唯独推开了迎春。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黛玉咳嗽,需要燕窝滋补,寄人篱下的她不便叨扰贾府,宝钗二话不说做起了潇湘馆的药方供应商;而史湘云参加海棠社,按规矩应该做东邀一社,宝钗看出了她的捉襟见肘,主动拿出家里刚屯的两大篓螃蟹,替湘云置办筵席。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湘云许久不来贾家做客,但凡小住一番,必将与黛玉同住;女孩子家出门不便,宝玉会贴心地揽下任务,替三妹探春搜寻新奇的小玩意;宝玉能够记挂着金麒麟,见面时送给湘云;探春会为宝玉做鞋,一针一线,纳进妹妹的心意;连年龄最小的惜春,都能跟清冷的妙玉成为好友,闲来举棋相会……

而反观迎春,她鲜少跟姐妹们互动,更谈不上彼此建立多么深厚的革命友谊。

她不会作诗,元春省亲有一处作诗环节,她的诗“圆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写得既鄙俗又羞怯,更像是敷衍塞责,不得不做的作业。

上元佳节,元春从宫里派人送来字谜请大家猜,宝钗、湘云、黛玉是何等聪明,扫一眼心中便有了答案。那回,只有两人没能得到元春的奖赏,一个是贾环,另一个正是迎春。

原本是争强好胜的年纪,谁甘心自己落后呢?贾环作为男儿,对诗词歌赋如此不敏感,尚且激起了他的自尊,事后勤加苦练。而迎春,却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进步,去赶超他人。

后来,探春创办诗社,姐妹们大展拳脚一番。黛玉的诗唯美动人,宝钗的诗青云直上,湘云李纨毫不逊色。唯独迎春,毫无起色。惜春年龄小,尚情有可原,再者她擅长作画,还可以明公正道的告假。而迎春,没有一技之长的她,融不进海棠社,每次只能假以抱病。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把她当做了透明。连最顾及姐妹亲情的宝玉都习惯了迎春的缺席“二姐姐又不大会作诗,没有他又何妨?”

不会作诗看似是细枝末节,却无形中将自己从主流圈子里择出来。同龄人不比权贵和地位,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最重要的就是要志趣相投,彰显个性。而迎春恰恰收敛起所有的个性,木讷地看着周遭。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热闹是别人的,不与我相干。

当众姐妹在螃蟹宴上构思菊花诗时,迎春只得独坐花阴下,拿着花针儿穿茉莉花,这才是迎春最熟悉的世界。没有叨扰,没有纷争,能这样清清静静直到地老天荒多好。她的内心,注定只装得下自己一个人。

迎春的闺阁日常,不必为衣食烦忧,看似优哉游哉,却也令人心疼。毕竟,在大好的青春,本该活出一团似火的激情,而迎春还未等点燃,那抹激情已然消失殆尽。“病态的依顺”心理,让她被姐妹们的喜好裹挟,不喜作诗只能应付,不爱热闹却要到场筵席。迎春从未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别人怎么说,她便跟着怎么做,一味附庸没有个性,终是抵达了友情的边缘化,亲手抹杀了自己的存在感。

四:爱情上的边缘化:“依顺”命运,在无爱的婚姻中走向灭亡

所谓“树倒猢狲散”,早在最初,曹公就注定了《红楼梦》的悲剧色彩。大观园的姑娘们,纵然年轻时活得潇洒恣意,可一旦踏上爱情之路,终究是落得个凄凉下场。

宝黛相爱却不能相守,未免令人遗憾;宝钗嫁给了意中人,可心里装得却不是自己;探春册封为王妃,却要远赴南部海疆,终算不得圆满;湘云与丈夫琴瑟和鸣,奈何一场疾病把湘云变成遗孀……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悲剧的辐射面积太大,迎春自然无法逃过。贾赦为抵债,把她嫁给孙家,一句“作践得侯门千金似下流”,可想这婚后生活有多么一言难尽。

迎春的爱情悲剧,在《红楼梦》中是触目惊心的,其他姑娘们虽同样悲惨,但迎春自始至终都让人觉得无可奈何。

这种无可奈何不仅来自外界环境,更多的是对迎春本人的无奈。浑浑噩噩,只要有一个狭小能容身的空间,她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对于爱情,她没有过多期盼;从来不争,是她永远的信条。

大家族盘根错节,因为侯门虽富贵,可要维系这种富贵,通过下一代的联姻,往往能将国公府的富贵外加一层保险。当年的王夫人和贾母,以至后来的王熙凤,走的都是这一路数。而在南安太妃要求见家中的女孩子时,贾母除让湘云、宝钗和黛玉外,就只叫探春出来见客。惜春不满十岁,考虑婚姻之事为时尚早,但迎春是姐妹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却没能拿到这张联姻的入场券。

从不努力争取幸福,完全把自己置于别人的光环之下,这样的迎春自然是拿不出手的。从这一层面上看,迎春的悲剧同样是“病态的依顺”心理所造成。她不像同龄少女般对爱情满怀憧憬,而是“顺应”着命运的安排,选择被动接受。无疑,迎春最轻易地成了家族的第一个牺牲品。

父亲贾赦毫无作为,在外欠人五千两银子,转头就把她嫁给了孙绍祖。名义上是嫁,实际上是抵债。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

根据孙绍祖在兵部候缺的情况,结合贾家武将传家的家底,孙绍祖和贾赦结亲,实际就是一场交易:孙绍祖看中贾家门第,希望借助贾赦补缺兵部,贾赦看中孙绍祖家资富饶,可以发横财。

那孙家名声坏到连贾琏都不齿,虽说素日只懂吃喝玩乐,但在妹妹的终身大事上,贾琏也是在用心甄别。贾政更是看不得孙绍祖的为人,几次三番劝诫贾赦不要与孙家结亲。贾母没有当着儿子的面直说,心里自然不大满意这个孙女婿。

唯独当事人贾迎春,没有任何表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过去了。

孙绍祖外号“中山狼”,等待迎春的不是新婚的幸福,而是无止境的打骂和压迫。可纵使日子再难熬,她也没想过反抗。王夫人派人去看她,迎春避而不见,唯恐被孙绍祖得知,又招来一顿暴打。

《红楼梦》边缘化的贾迎春:“病态的依顺”心理铸就一生的悲剧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最终,毫无反抗之力的迎春将生命走到了尽头。

很多次我在想,倘若迎春能够拼尽力气去向贾母求救,是不是有可能逃离孙绍祖,改写最后的结局?毕竟,她是贾母的嫡亲孙女,这五千两银子,老太太总会有的。然而,她到底没有为自己硬气一次,一味顺从命运安排,哪怕关乎生命的安危。

一个人的人生最悲凉之处,不是命运多舛,不是出身低贱,而是不懂得同生活抗争,只一味向命运低头。“病态的依顺”心理,剥夺了迎春挑战困难和追求爱的勇气,她木讷地等待命运的安排,无论好坏,只是顺从和接受。终究,来人间一场,没曾感受过爱情,在无爱的婚姻中埋没了一生。

结语: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迎春却未曾有过瞬间的闪耀。论亲情,她生母早逝,父亲和养母吝啬着他们的爱;论友情,沉默寡言的迎春没有一个知己,屡屡被人忽略她的存在;论爱情,她更是凄凉,没拥抱爱情甜蜜的果实,却被婚姻葬送了生命。

可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死局吗?当然不会。迎春的可恨在于,她把自己当做了隐形人,一味顺应别人的安排,亲手把自己推向了“无用”之地。生母不在,她还有祖母;努力提升自己,她完全可以融入大观园的朋友圈;明知是火坑的婚姻,为什么不勇敢说拒绝呢?

“病态的依顺”心理,让她向命运低头,一次又一次。最终,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的边缘化处境中,彻底丢失了自己,暗淡了大好青春,也浑然忘却生命真正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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