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因靜默而澎湃

《重回1937》蔣殊 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

從1937到2017,八十年彈指一揮間。生命老去,歲月流逝,戰爭漸遠,今日的耄耋老人,是當年的勇猛士兵。隱匿在硝煙裡的軍魂和血性,給他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心靈印記。他們的名字應該鐫刻在共和國的豐碑之上,年輕的我們理應將他們銘記於心。

《重回1937》作者蔣殊以山西抗戰老區八路軍總部所在地倖存的抗戰老兵為採訪對象,走訪了近20位當年親歷戰爭的老兵,其中還包括參加“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活動”閱兵式的五位老兵。書中文字不重現當年的戰爭場面,重在探尋他們的心路歷程。戰爭年代,他們靠“小米加步槍”的力量神奇亮劍,對黨的忠誠和熱愛使他們成為共和國閃光的歷史。作者深入裡莊灘、關家堖等多個抗日戰爭發生地及村莊,懷著敬畏與感動用十餘萬字記錄下老兵們的心靈回望。

“2015年深秋,落葉一路。”

這是蔣殊紀實散文《重回1937》的開篇之語,一個和往年沒有任何區別的秋天,一個沒有人知道重複了多少次的季節。農民忙著田裡的莊稼,學生忙著伏案讀書,流水線上的工人忙著操作,從時間中走來的這個季節平靜無波。那個並不太遙遠的1937年,如何重返呢?“院門開處,村支書在,李月勝的女兒在。”只這一句,咯吱一聲,一扇歷史的門輕輕開啟,百歲老人李月勝像嬰兒般乾淨……

自然的切入,客觀從容的表達,時光悠悠,如舞臺上戲曲演員甩出的水袖,優美不露痕跡地呈現。像蔣殊的美,她圓圓淨潔的臉與她家鄉的山水重合,與所有迫不及待進入1937年的人默默重逢。是的,重逢,時間裡我們不止一次相遇。不論何姓先祖,都攜帶著潛藏在基因河流裡的我們走過了漫長的時日,整個中華大地上的血脈相互牽扯形成了龐大的根系,我們才得以成長,成為看得見的大地之上的枝葉。從前與現在,從來都是無可分割的一體。先輩的苦難,這片土地上的血雨腥風都與當下的我們緊緊相連。蔣殊,以筆記錄歷史,扣問過往,把這當成自己的責任與使命。

苦難深重的土地呵,抒寫不僅僅只為銘記,和平年代的每一個人當思索如何身處國泰民安的現世,如何對待自己的生命。更不為仇恨,仇恨不能撫平心靈的重創,眾多慘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百姓匯成生之悲歌,那些保家衛國的英雄、烈士永遠值得後人高山仰止。時間的洪波巨浪挾裹著民族的危亡、家族的悲慼、個人的命運,英勇、堅守、義薄雲天……經火的品質在穹蒼下閃閃發亮。蔣殊跋山涉水,噙著淚把所有的這些內容一一指給我們看。

忍不住,我們全哭了。心裡淤塞著戰士汩汩冒的熱血,一具一具壘起的屍體把視線佔滿。

“身邊的戰友一個一個地死了,我怎麼就活了下來?”

“裹在屍體中無法得到救治的傷員,左轉是血,右轉還是血。只能看著被硝煙籠罩的天空,眼睜睜等待熱血流盡。這些翻山越嶺扛著槍一路戰鬥至此的小戰士的心在太行山深秋的冷風裡一點點停上跳動。”

“被擒住的青壯民兵,割鼻,削耳,砍斷腳筋,血從頭流到腳,又從腳流向頭。一場又一場慘絕人寰的絕殺,整個村莊,整個家庭,就此滅跡,還未出母腹的孩子被刺刀挑出,向著藍天紮在刀尖上旋轉。”

“子彈在飛,將軍晃了兩晃終於未能站穩,帶著望遠鏡裡的局勢與新的作戰計劃,倒在一棵小松樹旁……太行山接下來一場一場新的戰爭中,再也沒了他的名字。年僅二十四歲的年輕團長,在戰場上已經廝殺了整整九年。”

關家堖血戰、胡家堖慘案、圍攻千佛塔、挺進大別山、峪口大屠殺……

“不能說了……”蔣殊在書中記下親歷老兵這樣的話語。的確,閱讀常常不能一氣呵成,需要拾上書,定定神,卻不忍放棄,用手反覆撫摸封面上“重回1937”幾個字。像書中一位烈士遺孤所言:“思念父母唯一的方法,就是回到村裡,在窯洞保衛戰紀念碑上,摸摸父親的名字。”

蔣殊如何支撐連續的採訪,不斷地寫作?她用疼了又疼的心寫道,“我顫抖的手一一打出這些文字,不是故事,都是歷史。”

歷史都是碎片,蔣殊竭盡全力去打撈。像一千零一夜,一個情節套著又一個情節,一個線索引出更多的追尋,武鄉抗戰史如一張漸漸撐開的網。親歷者、見證者講出了遠比他們本人更悲壯、更英勇的人物,講出的戰役遠比書本中的記錄更具體更慘烈,也更貼近平凡人的感觸。可是,這些也都是碎片。時光是蔣殊手裡的針線,她細細地縫補,歲月悄無聲息的變遷在她的文字間穿梭,戰爭使人民傷痛,人民在戰爭中站立,親人永逝,祖國不朽,涕淚交加,滄海橫流,她把線拉長又拉近,增加了思索的厚度與廣度。

她記下參加2015年天安門大閱兵老兵的心緒,“就是覺得對不起犧牲的同志,心裡非常難過,功勞都是大家的。”

她記下南下幹部對故鄉的思戀,“巍巍太行,只能遙望;靜靜濁漳河,只有遙望。縱使有過曾經金戈鐵馬的歲月,氣吞山河的勇氣,卻蹚不開一條回家的路……他們的家,已經安在南國;他們的後代,已經聽不懂鄉音。家鄉,倒成了他鄉。當年風華正茂的他們,最終只能像一枚枚風中的秋葉,飄零在異鄉的土地上。只留英魂望故鄉。”這樣溫柔了歲月的字句篇篇都有,滲透著時代的擔當與隱忍,字字戳心。

俗語有,“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時代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迴避與選擇自己的宿命,或者稱之為因果。作為後人是品嚐著上代人結下的果成長的,書中每個人的遭際都是舊中國落後貧窮積聚的爆發。不自覺中每個人都會留給後人某種果,每個人又都是歷史中的微茫一粒,哪怕橫刀立馬的將軍。《重回1937》展示了歷史的波瀾詭秘,也體現了作為生命個體的潺湲不絕。生命如此高貴,人類如此渺小。

蔣殊以女性的手筆撫摸這塊土地上曾經的創痛,輕柔深情,慈愛憐惜。“回望這片土地,在初春的風裡一片蕭瑟。炊煙升起,歡愉傳來,卻掩不住土地下暗流的陣陣湧動。”“今天,胡家堖早已成了一片莊稼地。這個發生過大慘案的村莊,像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一樣。”“那個夜裡,她第一次有了恐懼感,也第一次感到鑽心鑽肺的疼痛。一轉身,就覺得身後有一個聲音在喊她,一遍一遍,直到再也喊不出聲,只剩下了眼神,在絕望中掙扎,哭泣。”蔣殊的述說有別於畢飛宇等一些男性作家對女性探尋研究之後最大程度的理解與撫慰。她本來就是女性,文字間有天然的女性柔美與韌性,像她的母親河濁漳河。

濁漳河,一條母性的河流,在武鄉大地上洶湧奔騰,一場場發生在河畔的戰鬥,無數不知姓名的戰士,他們的鮮血一次次把她染紅。

蔣殊行走、採訪、寫作,情不自禁就從歷史中跳了出來。抗戰期間,日軍在峪口村共殺害共產黨員十二名,群眾一百五十多名,其中峪口村村民六十五人。蔣殊在暗暗垂淚?還是在深深嘆息?“走進峪口村,放眼四望,這就是小時候趴在嬸嬸背上渡河過來看一場電影的村莊嗎?”書中蔣殊的身影或隱或現,隨處與我們相隨,心也時時相通。作家與讀者,這是多麼合一的默契。彷彿一同採訪,一同與苦難深重的鄉親受苦,一同失聲大哭。

重要的是,《重返1937》中那些死難的烈士、鄉民,他們憧憬的未來就是我們的當下,是每個人嚐了又嘗的果實。淚,又一次淌滿臉頰……

陳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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