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容易了,他們捨棄了自己的家!而我的女兒有一天也會上戰場

來源:冰點週刊bingdianweekly

太不容易了,他們捨棄了自己的家!而我的女兒有一天也會上戰場

2月9日,武漢市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西區,在這裡,一位醫護人員負責近20名病患。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魯衝/攝


一組肺部CT掃描影像出現在醫生的電腦屏幕上,楊豔只看了一眼,就幾乎確定:“我感染了。”

這個42歲的女人曾在武漢一家醫院的B超室工作多年,有影像學知識基礎。“正常的(器官)片子是黑乎乎的,我那個一片白色。”她回憶。此時她已經發燒8天,胸痛、嘔吐,咳嗽越來越劇烈,也越來越容易感到疲憊。

2月5日早上,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楊豔接受了新冠肺炎核酸檢測。她希望能住院治療,醫生告訴她,現在沒有床位,要與社區聯絡。

2月9日上午,楊豔在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的病床上與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通話時說:“這張病床來得太不容易。”

楊豔身邊的醫護人員大多來自江蘇援助武漢的醫療隊。據官方數據,截至2月8日,已經有超過1.2萬名醫務人員從全國各地馳援武漢。中央赴湖北指導則一再指出,落實“四類人員”分類集中管理措施,要做到應收盡收、不漏一人。


一場多方聯手的行動開始了


2月9日上午,陳石接通視頻電話,看到了母親馬芸。母親所在的四人間病房位於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幾個小時前,馬芸和丈夫陳明剛剛從東西湖方艙醫院轉到這裡。持續吸氧後,她的血氧飽和度上升了,說話也清晰了很多。“精神看著還可以。”陳石描述,“我媽說醫院很好。”

2月7日,陳明和馬芸夫婦接到社區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們晚上7點到社區集合。7點30分,該社區共有10人登上大巴,開往東西湖“武漢客廳”。

武漢客廳位於漢口金銀潭,原是文化和商業建築集群,如今是武漢最大的方艙醫院。7日下午5點,它正式啟用,來自北京中日友好醫院、陝西緊急救援隊、湖北中南醫院和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的共計15位醫生、30位護士入駐,集中收治輕症患者。其中,A區專門收治核酸檢測呈陽性的患者,一旦病情轉重,患者會被轉送到距離較近的金銀潭醫院。

由於人數較多,陳明馬芸夫婦等到8日凌晨2點才入院。馬芸對兒子描述,當晚方艙醫院有幾百個患者入住,牛奶、泡麵、拖鞋等生活物資都是集中堆放,按需自取。

8日早上,一位醫生來查房,發現陳明和馬芸的狀況不好。他們均持續發燒,意識昏沉,一直在咳嗽,自主呼吸困難。醫生當時表示,兩人需要吸氧,得轉院。

陳石記得,當天通電話時,父母的表達已經有點模糊。到了9日凌晨2點,一輛救護車將他們送到了金銀潭醫院。“我現在放心點了。”陳石說,在早上的視頻通話中,母親告訴他,護士已經“抽了十幾管血,還要打針”。

在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護士每天會定時為楊豔測量體溫,她能吸到氧氣,也輸了液。到了吃飯時間,醫護人員會把飯菜送到病床邊。她估算了一下,醫生一次值班時間不少於4小時,護士還要長得多。

她用“盡職盡責”形容這群她從未見過面容的人。最讓她高興的是,9日早上,她已經不再發燒了。中午,她吃了醫院提供的酸菜魚、炒粉條和炒菜薹。

此前,根據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要求,全市各城區都在進行“四類人員”的集中收治和隔離工作。這四類人員是:確診患者、疑似患者、無法排除感染可能的發熱患者、確診患者的密切接觸者。2月5日,指揮部下達命令,確保疑似和確診病例“應收盡收、應治盡治”,確保一個都不放過。違反此條者,按照《傳染病防治法》相關規定,嚴格追究責任。

一場政府、社區、媒體、志願者團隊和公民個體聯手展開的行動開始了。


“能填的表我都填了”


楊豔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感染。

她家距離華南海鮮市場大約2公里,但這位家庭主婦從未去過,春節前連門都很少出。

她考慮過另一種可能。

1月中旬,作為醫院麻醉科醫生的楊豔的丈夫參加了一臺手術。術後,他忽然接到醫院通知,病人發熱,參與手術的醫護必須居家隔離。至今,楊豔的丈夫和女兒都沒有出現疑似感染新冠肺炎的症狀,但1月29日,楊豔發燒了,此後每天都燒到39攝氏度以上。

最初,她服用普通感冒藥和退燒藥,體溫剛剛下降又驟然升高。她覺得胸口疼痛、乏力,求助社區後,2月5日凌晨,她到中心醫院後湖院區做了CT和血常規檢測。

“一開始還有僥倖心理,一看片子就傷感了。”楊豔回憶,“該有的症狀我都有了,我心裡給自己確診了。”CT結果顯示,她得了“病毒性肺炎”,隨即就做了核酸檢測。

從醫院出來,她走路都沒力氣了。症狀越來越嚴重,6日凌晨,她又來到中心醫院。門診醫生告訴她,沒有床位,讓她和社區聯繫,看社區有沒有辦法。

“社區無暇顧及我們的時候,真的很無助。”楊豔回憶,在醫院工作的丈夫試著求助,也被告知“等一等”。她蒐羅網上的信息,在媒體提供的求助平臺填報個人資料,“很多電話我都打過”。2月7日,她等來了江夏區第一人民醫院的一張病床。

春節前兩天,陳石還見過父母。大年初三,59歲的父親陳明開始發燒,社區醫院的檢查結果是“支氣管炎”,開了點藥讓他回家。

服藥沒有減輕症狀,兩天後,57歲的馬芸也發燒了。夫妻倆感到恐懼,決定到定點醫院發熱門診做檢查。

社區也沒有車輛接送他們,兩人步行兩個多小時,才來到定點的天佑醫院。胸部CT和血常規結果顯示,他們疑似患上新冠肺炎。

回到家,陳明的症狀加重了。他幾乎無法起床,開始嘔吐。馬芸也感到厭食。兩個人都在發燒。

陳石聯繫了人民醫院的發熱門診,讓父母再去檢查一次。兩人拒絕了兒子要來接送的請求,步行一個半小時趕到醫院。掛了號一看,前面排著兩三百人,好幾個小時等過去,才拍了胸片,做了血常規。

醫生開了靜脈滴注的藥物,他們輸液至午夜。大廳裡四五十個座位,依然坐滿了患者。2月4日,他們接受了核酸檢測。這天,陳石曾聯繫社區,被告知“未確診,沒有排隊入院的資格”。第二天,檢測結果傳來,兩人都是“陽性”。此外,人民醫院還出具了重症的報告。陳石再次聯繫社區,當時“態度過激,還罵了人”。如今他很後悔,“是我不好,太著急了”。他記得,那天跟父母聯絡時,兩人聽起來很虛弱,不想說話。

2月6日,陳石又電話催了社區好幾次,沒有得到結果,“不是你們一家的問題,好多人都是這樣”。他記得對方提示他,有的子女會去醫院搶床。

“我以前也知道這事,但當時醫院的床位已經統一調配,不再對口個人了。”陳石說。他開始想其他辦法,發求救微博,通過微信轉發求助信息,“能填的表我都填了”。2月7日,陳明馬芸夫婦終於接到了入院通知。


在病房,每天說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謝謝”


陳石18天沒有真正見到父母了。

“所有人跟我說盡力了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去找他們。”但每一次,他都被母親勸阻“管好你自己就行”。在他的印象中,父親木訥老實,母親脾氣火爆。社區的工作人員曾跟他說:“勸勸你媽吧,她把我們小丫頭(工作人員)都要罵哭了。”然而連續發燒十幾天後,這位曾經的女公交司機失去了平時的火氣和活力。

楊豔住得離華南海鮮市場比較近,聽說“市場被封”時,她感到緊張,還有意識地備了點藥品。隨即她看到通報,“可防可控”“未發現人傳人”,心裡安定了,還嘲笑自己“想多了”。

直到武漢“封城”,“我才知道情況不對了,這個事情會很嚴重”,離春節還有兩天時,楊豔做了兩次大采購,儲備的物資塞滿了家裡兩臺冰箱。

從發燒那天開始,楊豔在家中自我隔離,不和丈夫、孩子接觸。飯好了,丈夫戴著口罩端給她。她去衛生間時,全家人都要做好防護。“衝馬桶我都不用手摁,用衛生紙捲筒碰觸。”

並不是所有的戰“疫”故事都擁有可以期待的美好結局。在武昌區,58歲的衛玲和她80歲的母親均被確診患上新冠肺炎。一家人輾轉求助,最終只等來一個床位。大家決定,讓老人先入院。然而就在住進醫院的當天,老人去世了。床位空出來,可以給女兒住了。

這是一些並不罕見的故事:有人還沒等到確診就已經離世;有些人走了,社區的入院通知電話跟著來了;有人在陽臺上“敲鑼救母”,為母親呼喚一張床位;有人全家感染,無人可以照料年幼的孩子……

住院第3天,楊豔已經能用一些“特徵”識別“從頭遮到腳”的醫生和護士。有位護士“比別人都高”,還有一位“眉毛特別濃密”。在病房,楊豔每天說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謝謝”。

“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太不容易了。”楊豔停頓了一下,哽咽著說,“他們捨棄了自己的家。”她的女兒是一個還沒畢業的醫學生。眼下,這位母親總是忍不住想,“有一天,她也會上戰場。”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石、陳明、馬芸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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