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嚥氣前大喊三聲“殺賊!”在一場虛願中,度過慷慨悲歌的一生

尾聲 憤然謝幕瓢泉

1207年春天,辛棄疾在杭州推辭掉皇帝兵部侍郎的任命,回到鉛山瓢泉,繼續過起他清靜無為的隱居生活。訪親會友,讀書賦詞,唱酬應和,不亦樂乎。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他的身體狀況一陣不如一陣。

到了秋天,皇帝又想起他,想讓他去杭州做樞密院都承旨,但辛棄疾這次已經真的年老體病,心力交瘁,無法赴任了。

那天從鵝湖書院回來,送走皇帝的使者後,辛棄疾再次病倒,從那以後,一直沒能有所好轉。

時間進入十月,南方的天氣也越來越涼。久臥病床的辛棄疾已經很少下地活動,每天的飯量也變得越來越小。

到了陰曆十月初三,辛棄疾的狀態變得越來越不好,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連米湯也很難下嚥了。

辛棄疾意識開始有些模糊,有人呼喚他,只是微微睜開眼睛,他好像沒有更多的力氣來回應。

臨近黃昏的時候,窗外的風也越來越大,天空忽然陰雲密佈,又一個南國的夜晚在不安中提前降臨。

不一會兒,一場瓢潑大雨接踵而至。

兩眼瓢泉已經滿溢,此時正聚合著大量的雨水,迅疾地向外流淌,不斷捲起浪花,匯入不遠處的溪流中。大雨持續了很長時間,雷電交加,竹林在狂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千軍萬馬在鳴叫,在行進,在廝殺。

辛棄疾魁梧的身體,此時蜷縮在床上,他徐徐地睜開眼睛,久久盯著屋頂。一晃而過的閃電將窗外漆黑的山體照得通亮,旋即又黯淡下去,辛棄疾偶爾會看看那裡。在他漸漸模糊的意識裡,一生的往事就像放電影一樣,從他的腦海裡一一閃過。

從鵝湖書院到上饒帶湖別墅,從建立飛虎隊的長沙到討伐反叛茶商的贛州,從遼闊的楚天吳地到茫無際涯的北方沃野,一幅幅畫面從他眼前倏忽出現,倏忽消失。接著是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龐,朱熹、陸游,陳亮、呂祖謙、葉衡、姜夔,他們的臉都帶著不同的笑意。然後是皇帝,寧宗、光宗、孝宗、高宗,好像每一次召對都使得充滿希望,但每一次又都一樣,只是走走過場。現在,他們的臉不斷地聚集在一起,好像是同一張臉。然後一陣風吹過來,這張臉也灰塵一樣發散而去。還有一座座城市和一道道巷陌,鎮江、福州、南昌、紹興、揚州、杭州、南京等等,那裡的南國美景和吳儂軟語,彷彿重新籠罩著他,吸引著他。

又一道閃電掠過,辛棄疾的眉頭稍微鄒了一下。

他看見了長江,看見了淮河,也看見了黃河。他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正騎在一匹風一樣疾馳的駿馬之上,奔馳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之上。也許他在南歸,向著曾經寄予美好希望的朝廷。也許他在北返,在那個去抓捕張安國的黢黑月夜。或者,他正歸心似箭地奔跑在歸鄉的路途中。離開家鄉濟南46年了,他還從來沒有回去過。那裡生活著他的同鄉,那裡埋葬著他的先人,那裡曾經養育過他的童年和少年。在北返的途中,他還看到了亳州,少年的他坐在教室裡,大聲唸誦著古詩。他還看到了開封,看到了鐵塔和龍亭,看到在那裡安居樂業的北宋子民。

實際上,對於辛棄疾而言,他傾其一生的努力,都是在做著一個北返的大夢。他既想早日回到家鄉濟南,更想早日回到大宋曾經的都城開封。可悲的是,他的後半生卻一直生活在這場大夢之外。

最後,他看見了濟南。看見了華山、千佛山,看見了趵突泉、大明湖,看見遙牆鎮的四風閘村,村頭的那口老井還靜靜地等在藍天下面。


他嚥氣前大喊三聲“殺賊!”在一場虛願中,度過慷慨悲歌的一生

(辛棄疾就是在這裡悲憤辭世的 作者 攝)

爺爺辛贊從官轎裡下來,擺動著衣袂向他走近。父親辛文鬱彎下身來伸開雙臂要擁抱他。母親的臉緩慢滴貼近著,就像是一輪明月意欲將他的身心照亮。他好像重新回到靈巖寺山中,回到東平城外,旌旗搖動,吶喊動天,忠義軍首領耿京騎在高大的馬上,手持一杆紅纓長槍,向他揮舞著。突然,他看見了金兵,那些高鼻深眼的異族人,手持各式武器,面目猙獰,成群結隊,惡聲嚎叫著向他的家鄉撲去,向他的親人撲去------

昏迷已久的辛棄疾猛地睜開眼睛,右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指指掛在牆壁上的那把棠溪寶劍,然後在空中使勁向下揮動,一下,一下,像是真的有一把劍在他手裡。這時候,人們聽見從他的胸腔裡發出幾聲最後的喊叫:“殺賊!殺賊!殺賊!”

很快,他的手就從床邊無力地垂下,一動不動。他眼睛裡最後的一團火已經徹底熄滅,就像是不會飄動的灰燼。他的眼睛就那麼圓睜睜地盯向那把寶劍。

一代詞人辛棄疾,滿懷遺恨撒手人世間。


他嚥氣前大喊三聲“殺賊!”在一場虛願中,度過慷慨悲歌的一生

江西鉛山的辛棄疾墓地 作者 攝


他就像是一顆明亮的星辰,消失在那個黑暗顢頇的年代,消失在那個苟且偏安的朝代,消失在那個對他來說生不逢時的時代。

在辛棄疾離世整整79年前,也就是1128年7月29日,那位發現了岳飛的北宋抗金名將宗澤,在任東京留守期間,曾二十多次上書宋高宗趙構,力主他還都東京未果,彌留之際的宗澤念念不忘北伐,在連呼三聲“渡河!渡河!渡河!”後溘然長辭。

看來,面對失國的痛苦和軟弱無能的人君,英雄的生與死都有著同樣的蒼涼和悲壯。

1207年12月12日,也就是辛棄疾含恨去世後僅僅兩個月多一點,宰相韓侂冑在上朝的路上,被楊皇后和史彌遠派人挾持到夾牆裡,活活打死。不久,南宋朝廷為滿足金國提出的條件,將韓侂冑屍體從墳墓中挖出,把首級割下來送給金國,換取“嘉定和議”的簽署。原來金國對南宋以叔侄相稱,這次和議中,金國又加了個條件,將之改為伯侄。南宋朝廷再次放棄收復故國的念頭,連年號都從“開禧”改成“嘉定”。

死去的沒有得到解脫,活著的還要繼續遭受折磨。

這些不幸的消息不斷傳到紹興山陰,陸游悲痛萬分。

1210年1月,85歲詩人陸游也與世長辭。 臨終之際,他寫下那首著名的絕筆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他和辛棄疾都沒有想到的是,南宋的“王師”再也沒有“北定中原”的能力和機會了。

再之後69年,即1279年3月19日,廣東崖山海戰後,十萬南宋軍民與小皇帝一起跳海殉國,南宋徹底滅亡。

再之後600多年,當代哲學家馮友蘭說:“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

濟南人辛棄疾就是在這個“還我河山”的虛願中,度過了慷慨悲歌的一生。值得欣慰的是,也正是這北伐復國的宏願,成就了他名垂千古的詩詞創作。

值得安慰的是,他的生命和詩詞,得以成為一道中國最為傳奇的風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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