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盤腿兒坐在熱炕上的年邁父母

1988年秋天,為便於照顧年邁的父母,兄長和我決定,把他們從村裡搬遷到集寧市,隨我們一起生活。從此,他們離開了辛勤勞作的土地,離開住了五十多年的土坯房。這一年,父親69歲。說搬遷,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幾卷行李,若干衣服,糧食和鍋碗瓢盆之類。

留下的東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裡屋那排靠牆擺放的泥缸,那是母親分幾年逐步拓成的,用來儲存糧食。當然,這也是買不起陶缸的無奈之舉。拓這些泥缸,我記得是在春秋兩季,雨水少天氣乾的時候。

一般程序為,先在院裡倒扣一口陶瓷缸,然後把已經醒了幾天,裡邊摻加了莜麥秸稈的黃泥巴,一把一把地貼在缸體上,待曬乾後再貼幾次。基本成形後,把泥缸抜出,然後豎起來,繼續捏好缸口邊緣,粉刷缸體。搞一口泥缸,斷斷續續需要一週左右的時間。這泥缸,既防鼠又防潮,為我們家儲存糧食,可是立了大功啊!

從母親的目光和言語動作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對這些舊物件的依依不捨。離開村子,對父母親來說,無疑是生命旅程的又一次大的轉折,由辛勤勞作的農民,變成了一個吃閒飯的老人……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父親

一下子沒事幹了,對於在田地裡忙活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很是不適應。還有就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會使他們感到孤寂和落寞。

父親的個性其實有些孤僻,從來都不喜歡串門子丶說閒話。看到說話沒完沒了,尤其是那些不著調的閒話客,他總是緊鎖眉頭,表現出滿臉的不耐煩。或者乾脆找個藉口,遠遠地躲開去。他的弟兄姊妹們,也是人家過來的多,他去的少。

母親有個姐姐,也居住在我們一個村。打小我就經常看到,她們老兩口還有孩子們,時不時地來我們家,串門吃飯拉家常。但是,父親竟然能做到,從來不登他們家的門。搬到集寧後,有一次我問他,這事是真的嗎?他平靜地說:是的,串門子,說閒話,沒什麼意思,我一次也沒去過他們那裡。

到集寧後,剛開始父親閒得無聊,總愛出去走走看看,順便每天準時接送小孫子。後來,又找了個在烏盟電大看大門的活兒,乾的也滿有興致。再後來,我們搬家到了呼和浩特,幾個妹妹也都在集寧安了家,父母又搬到了南門外獨自居住。在這裡住的時間一長,他們又逐漸認識了新的朋友,形成了各自的朋友圈。

母親結識了合適的牌友,沒事就常與她們在一起,玩幾圈“編棍兒”的紙牌遊戲。父親則每天早飯後,與他的老哥們,大多是些離退休幹部和工人,一起上東面的老虎山晨練,或者到市中心走街區丶逛商場。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每天清晨,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聚集起來,相互交流,亂髮議論,內容或是一些真真假假的信息,或是各自聽到丶看到的大事小情。在與這些老哥們交流相處,一起活動的過程中,父親也找到了晚年生活的情趣與快樂。

但是,在平靜之中,有時也會泛起波瀾。有一個老哥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卻著實惹怒了父親。暴怒的他,衝上去就要和他幹架。造成矛盾的起因,竟是我的一篇文章。

當年在工作之餘,我寫了一篇《黃旗海,我兒時的天堂》,是一篇紀實散文。烏盟電視臺的一位朋友發現後,說要在他主辦的《烏盟廣播電視報》上發表,我也就同意了。後來《烏蘭察布日報》也予轉載,發了整整一個大版面,但我至今也沒見到過報紙和稿費。文章發表後,在烏盟地區,尤其我的親友和鄉鄰之間,流傳甚廣。認識的人一見面,就要向我說起這篇文章。

一天早晨,父親在與老哥們例行相聚時,一位老者拿出一份報紙,指點著其中的文字,對父親說:老哥你看看吧,這是你兒子寫的,說你和你們村裡的人們,當年偷了人家鄰村的黍子,公安局還把你們抓起來過。父親猛然聽到“你“丶“偷東西”,還被“抓起來”這幾個刺耳的詞彙,頭一下子大了起來。因為這既觸動了他的隱私,也傷及了他的臉面和尊嚴。立馬怒從心起,上前一把抓住那位老者的衣領,大聲吼道:你他媽再給爺爺胡說!揮起拳頭就要開打。

旁邊的老哥們看見事情鬧大了,趕緊把他們拉開,經過一番勸解才慢慢平息。我的文章於2004年寫就和發表,這一年的父親,已經八十五歲。多年後,我再提起這次事件,他依然憤憤不平,不論我怎麼解釋,他都始終難以釋懷。

2001年“五一”期間,為了讓沒出過遠門的父親,到外面開開眼界。趁著我也要去北京開會,三個妹妹及我女兒,共同陪父親進京玩了幾天。他們去的時候,還專門買了呼和浩特起飛的機票。在京期間,進公園丶逛商場丶乘地鐵等等,遊玩了不少地方。也嚐到了節日期間,天安門前人山人海,讓別人擁著過地下通道的滋味。此行結束時,父親高興地說,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鑽天入地的,這北京可是沒白來啊!現在回想起來,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為了省錢省事,沒有選個像樣的好賓館,讓他老人家也感受一下。當時,他們住在了府右街的地下招待所,離北海和天安門都很近,但條件很是簡陋。

我們搬家到呼市後,每年春節,照例都要回來,與二位老人一起過年。那時的父親,最有興趣乾的活,就是與他的小孫子一起,跑來跑去,壘旺火,放煙花,點爆竹,忙的不亦樂乎。這段美好而有序的晚景時光,到了母親去世,就基本上結束了。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母親的去世,對父親在精神上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那個每天陪他說話,在舌槍唇劍的互懟中和諧相處的老伴,這天吃完早飯,下地走了走,又上炕去躺著。躺的時間久了,還是不見起來。於是,父親就想把她叫醒。但是,他怎麼推丶怎麼叫丶怎麼罵,她都不再作出回應。母親在毫無徵兆的情形下,再也醒不過來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他一下子就慌亂了。

當我們兄弟倆從呼和浩特趕回家時,他見到我們後,先是語無倫次,然後就是嚎啕大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他哭的如此傷心,如此痛徹。要知道,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是那麼嚴肅而冷峻,就連流眼淚,我們都從來沒有見過啊!

送走母親之後的那天晚上,我領父親外出散步丶逛商店,他一路無語,我說什麼他都同意,溫順的像只小貓。在此後的九年裡,他越來越寡言少語,與老哥們的聯繫也漸漸沒有了,身體也越來越差,時不時地鬧病住院。

出院後,除了吃飯睡覺,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外邊的街口處,一動不動,默默無語,看那人來車往的喧囂與浮華。心中想些什麼,他從來不說,只有自己明白。每次回去看望他時,我們總能在街口處,見到他坐在小板凳上。把他叫應後,領著一起回家。

我所見到的父親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失聲痛哭,是在2012年的深秋。那年的七月下旬,我到天津做了一個大手術。術前,我把此事曾告訴給了父親,並安慰他不必擔心。待我住院丶康復了三個月之後,回到父親那裡看望他。

當我推門進家,見到炕上的父親時,他先是直直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下了炕,又上下打量和撫摸了我半天,說手術做的好嗎?我告訴他,手術很成功,這不是來看您來了嗎?

他不說話,嘴一咧,眼淚嘩嘩地流,很快就號啕大哭了起來,還是那麼撕心裂肺般的痛徹。哭的我也很是淹心,一邊陪著他流淚,一邊不停地安慰他。過了一會兒,他安定下來後說,我天天不歇心,總是在擱記著你的事吶。父愛如山,老而彌堅,我又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了。

爾後,他又到衣櫃的底層,摸出來一個紙菸盒。一邊給我一邊說,這點錢不多,是孩子們過年時,給我留下的。你這次手術,聽說是花了好多錢,你就把它用了吧。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是老人家蓄謀已久的一點心意,我不能拒絕,只能收下。要補報返還,也得換一個方式。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泰戈爾: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父親一生爬田拾地,風裡來雨裡去,身體一向很棒。但在母親去世,也就是在他九十歲之後,身體狀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先是深受前列腺炎的困擾,插尿管讓他苦不堪言,做手術好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復發,再次插管,再次遭罪。然後是腿也不靈便了,坐上了輪椅,每天需要人推著出去曬太陽。再後來,眼睛也出問題了,看什麼都模糊不清;耳朵也聽不清了,與電視廣播都絕了緣……

最後的幾年裡,十分要強的父親,覺得自己活的非常窩囊,非常無用。每天有人侍候,吃喝拉撒丶看病住院都得花錢,成了大家的負擔。因此,他毫不掩飾地反覆申明,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同時,他還在私下做了一些自行了斷的準備。每當此時,大家總是勸他,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要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兒女們的臉面不好看啊。聽了這些勸導,他也只好無語了。

就這樣,一生為子女無私奉獻的他,繼續為了我們的臉面,一次次服從我們的勸說,很不情願,很是無奈地堅持著,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直堅持到了生命的盡頭,最終因呼吸衰竭,施治無效,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按照天增一歲,地長一歲的傳統說法,他老人家生於1919,逝於2017,正好活到了一百歲……

韓振業‖父親活到了一百歲(父輩的故事之一)

作者韓振業,網名深谷清音,呼和浩特居民,在玫瑰營老家讀小學丶中學。內蒙古師院中文系77級畢業。長期做機關文員。賦閒後,喜歡碼幾行非功利性的文字,學唱幾首悲情的古風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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