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個“騙子”

我的外公說,他要活到100歲。他食言了。20200127九點十分,老爺子———我的外公,我媽媽的爸爸———在家中停止了呼吸,享年85,走時面容安詳而寧靜。屋子裡塞滿兒孫,我們屏氣凝聲,怕錯過他每一次聲線移動,誰知,他一句話也沒有留,我們都以為他會留隻言片語,給他的最小的他最疼愛的弟弟———我的四祖父,不,給他的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沒有,他沒有給他的孫子外孫叮囑一句,沒有給我的外婆哪怕任何一個眼神兒的交待。

我問外婆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她根本不知道。她只模糊記得自己屬馬。外婆說,外公屬相為亥豬,比她大7歲,那時外婆正值碧玉年華,我推測那大概是1959年,外婆她應是17歲未至呢。我想像,那時三月桃花盛開,外公和外婆沒有儀式、沒有嫁妝、沒有宴請賓客、到現在也沒有結婚證,就生活在一起,開始他們長達61年的扶持陪伴。

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浪漫情話,經歷了饑荒、大旱、洪災,經歷過文革、生產隊大鍋飯,風霜雨露,四季更迭,年輪向前,子孫後輩。外公曾對我提起某些歲月片段。他有木匠的手藝,又自學推拿按摩,十幾歲就在外闖蕩他們那個年代所謂的“江湖”。少不更事時,總不知道天高地厚,直到我外公看病治病的精湛技術在我的初中同學中流傳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外公很“出名”,十里八鄉有病有痛都找他這個高醫生,基本上都是藥到病除。沒人教,自己琢磨自己學自己試、練,所以他使我相信,天道酬勤,無論環境多麼惡劣,不斷學習,生命之花總會絢爛奪目。

最先說外公走後自己不哭的舅舅、媽媽、姨姨們,就跪在靈前的水泥地上,西風颼颼,哀號聲陣陣。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一直沒流,在他的床前,總是覺得他是像平常那樣睡了。因為他走的多安靜,甚至我冰涼的手還能探到他些微的呼吸。不是煽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他被抬到正堂屋那地的席上,我還是天真地覺得他會坐起來,說,餓了。或者還是像前天晚上那樣,叫我泡茶給他喝,還讓我媽播放他最愛聽的戲,甚至,還讓我嚼半粒子冰糖喂他吃。外公老年痴呆了,臨終前他還在唸叨他們幾個兒女的名字,你說他是真的痴呆嗎?外公耳背,老眼也昏花了,2019年國慶回來時,我問他我是誰,他還是一眼認出了我,沒成想,才過去三個月,再問起我是誰,他說只覺得好熟悉,就是記不起來了。是的,外公不是不記得我,你說他是不是騙我啊?可能記憶的容量有限,他只記得少許幾人吧。我真的希望他記得我,我伸長脖子趴在他的眼前,希望他能再睜開眼叫我的名字。外婆說,老聾子為什麼走得這麼平靜,到死也沒跟她說一句知心話。我想,或許他真的很滿足了,對活人很放心,所以像睡覺一樣,把眼一合,走了。

聽外婆講,年關未至時,外公一直問,什麼時候過年。他盼著,好想過年。數著日子,一天兩天…現在想想,外公或許已經預感到自己堅持不了,希望能夠跨過84歲的坎兒,過完春節,外公85歲,他做到了。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再看看他的兒孫們,他也做到了,他選擇結束的這個日子,兒女都在身旁。或許真是完全放心,了無牽掛的一生吧,就此撒了我們的手。

外婆像是沒事一樣和我的那些長輩們、晚輩們交談、追憶、吃一點飯。外公走的第一天,我陪她擠在另新鋪的小床上,我聽她抽搐,把救心丸握在我手心,我不想安慰她,為了子女她只是大哭了一陣,就隱忍著,嘴巴都咬破了,嘴裡一嘴血。哭吧,一些壓抑的情緒,一些不捨,我默默祈禱她哭一場就好。這一輩子,61年來,外婆一切都是圍著外公轉。年輕時,心疼外公,外婆每天早晨都給外公蒸雞蛋茶,滴兩滴香油,自己和兒女們吃玉米糝兒、紅薯粥,小蔥拌豆腐。幾十年如一日,印象中,外婆從未出過遠門;有了好吃的都是自己不愛吃、咬不動留給孩子們;兒女們買的新衣服都是自己衣服多、穿不到跟兒;她的一雙老手總是佈滿了硬邦邦的老繭……外公患病突然嚴重起來,搬到我家對面舅舅家去住。我爸媽做了好吃的給他端過去,舅舅舅媽也是有需要沒需要就去照顧了。率先垂範是個好詞,孝順亦是如此,舅舅舅媽兩個兒子———我的表弟們,也從未流露出一星半點兒的嫌棄老人作態。人生總是有很多追悔莫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便是最沉重一種,我的長輩們在這一點是完全孝順的不存在這種愧疚,他們只是不捨,四五十年了,老父親老母親在,這一個家才真正的完整。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哪怕外公他糊塗了,回家叫一聲,有人答應,兒孫們都好幸福。而如今,他們流著鼻涕眼淚,緊抱死捶,外公還是那樣躺著,永遠地無法回應了。

2019年-2020年的新型冠狀病毒,使人們毫無思想準備的分離,封城或隔離的那些個諸多詳情我無心細說。由此而致的簡單的親人不得相見的痛苦,“瘟神”導致的疏離、冷漠、流放,甚至連沒見上的那最後一面,都將成為一輩子的遺憾。只因為幾個愛吃野味的壞東西引爆了這一場震驚和恐慌,一輩子愛體面的外公,穿齊壽衣之後,由於封路棺材送的不及時,竟然生生就著席捲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兩天才住進棺柩去。一輩子愛體面的外公,我們竟也不能為他設一個靈堂,甚至連遠房親戚也不能趕來說一聲再見,就連他的親兄弟他也不願意等到了。一輩子愛熱鬧的外公,甚至沒有一聲嗩吶奏鳴,上頭說了,並且發了明文規定,不許聚會不許出門,我這個從武漢回來的人,竟也不能在他的小像前再靜靜過多凝望他。一輩子愛熱鬧的外公,就這樣赤裸裸來,也冷清清去了。昨天晚上棺材來的時候,我們看著他入殮,僵硬的、枯瘦的他被兒孫抬著,他躺的席子被捲成卷兒,用麻繩捆著。我們一行人送他上路,我扶著我哭得絕望的老媽,淚還是止不住了。邊走,我淚眼搭著外公的席捲在大舅的背上晃盪著,晃的好孤單,我想我的外公他那時在哪裡遊走,他是否找到了回家的路?

外婆的救心丸她吃的嘴都木了,我仍是隨身帶著,以防萬一,外婆心臟不好、媽媽心臟不好、舅舅心臟不好、姨姨們心臟不好、我也怕自己懵圈了。我們從不讓她接近靈柩,這幾日我也不敢靠近,一靠近就有點發愣,我不想當著他們哭。初高中時代一放假去看外公,一進門,他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他的影碟機,給我放戲曲。吃完飯要去學校了,他一直跟我說他覺得蒲公英、車前子啊、馬鞭草啊、西洋參啊…等等泡茶喝了對身體好,還給我包一點曬乾的茶葉。等我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他跟我說,他一輩子識字不多,要我多學習、多跟長者取經,要我常去感恩、學會知足,要我出去闖……

外公於我最大的恩賜,是他選擇了我的老爸。我的父親———外公的大女婿。紛繁世界,他在茫茫人海中,為我的老媽覓得良人。老爸他好傷悲,哭的兩個男子漢都扶不起了。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好巧不巧,我老爸17歲與我老媽在一起的。那時我老爸會開車、木匠手藝也好,人又勤快機靈,家裡的電器、線路都是老爸搗鼓的。且不說我老爸有多優秀,只說,他從沒跟我媽動過手,記憶中老爸和老媽動手是因為老爸喝多了,恨自己不富裕,覺得自己沒把我們照顧好,就氣得往地板上磕自己的腦袋,磕得流了好多血,就那次老媽把老爸捶了一頓。老爸好多事都聽老媽的,心疼老媽,若是別人說了老媽,無論老媽對錯,他絕對放不下要找對方算個123出來的,無論對錯只有老爸可以跟老媽說,別人誰也不能說。我媽媽說,以後結婚找對象不要求高了,知冷知熱,像我爸這樣就好。我外公也跟我這樣說過,他說到時候幫我把關的,這個“騙子”,以後我咋辦呢?我真願折我的壽命去換取我們一家的和樂。可惜,一切無法替代。

外公前天吃完飯還在開玩笑說,幫我媽剝花生的。那天持續了幾天的陰冷天氣停止了,太陽出來了,我的外公卻沒了。說好的起來幫忙呢?這個“騙子”又偷懶了。一切從簡的順利入土,或許真安安靜靜地走了,是外公最後的心願。凌晨我聽見一陣嘈雜,問老媽,才知道,按照老傳統離世第三天外公的魂魄到了望鄉臺,我問什麼是望鄉臺,老媽答曰:一上望鄉臺,有家回不來。我好想看看外公他站在望鄉臺上氣色可好?他是否真的沒有什麼要說的了?為什麼把活人留下了。

如果真有鬼神,外公的妙手渡的人足夠他不要受苦,也希望我們子孫造的孽不要加諸外公身上。我們送的紙錢,外公一定不要不捨得花。如果不夠一定要託夢給我們。

我知道這疫情會過去,這個冬天也會過去,春天要來了,可是我的外公再也回不來了,他成為我們永遠的懷念。於2020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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