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故鄉招魂

後天就是清明瞭,今天剛下了一場雨,我往身上加了件厚衣服。這件藍色外套我已經三年沒穿了,母親在櫃子裡翻了很久才找出來。“穿上暖和些,你從南方回來也沒拿厚衣服,這件是你大學畢業時買的,先湊合穿幾天。”母親說。她知道我在家待不久。

我走到街上,十字街另一邊的衚衕,第三戶人家前幾天剛嫁了女兒,門外還散落著鞭炮炸裂後的紅色碎屑。女孩子比我大一屆,那時候學習很好,高中就分道揚鑣了。後來聽說考了不錯的大學,學的電氣專業,全家都寄予厚望。她也很爭氣,年年得獎學金。她有時候放假回來遇到我會坐坐,她說想考研,再讀個博士,畢業留校當個大學老師,也許以後可以評上教授。她長得真好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讓人覺得她肯定會當教授的,不是她還能有誰呢?村裡小學的老師也常用她鼓勵學生好好學習,走出農村投向大城市的懷抱,學生中間流傳著很多她的傳說。她的父母每次去別人家串門,總會說到女兒,她們細數女兒小時候值得驕傲的事蹟,再三強調她從小到大一直很乖巧懂事。他們說:“後半輩子全指望我女兒了。”可是誰也沒想到她考研失敗了,畢業後找不到對口工作,在北京賣了幾年房子。男朋友是外地的,比她大幾歲。我問母親:“新郎帥嗎?”她說:“什麼帥不帥的,家裡有錢就行了。男方初中畢業,她媽就看中男方家裡有幾套商鋪了,以前還說要給女兒找個學歷高的,樣子好的,最後還不是找了個有錢的?女兒沒考上研究生,當媽的心態也變了,村裡人現在說起她女兒都當笑話聽。本來嘛,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早晚得出嫁,生了孩子還是跟別人的姓。咱們村的姑娘又被外地小夥子搶走了,不知道誰家小子又娶不到媳婦了。”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要被父母催婚,在我們這裡兒子過了二十五歲還不結婚,做父親的會被笑話沒本事。我這次回來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相親,聽說村裡現在二十七八歲沒娶媳婦的年輕人有十來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為故鄉招魂


三爺牽著一頭牛朝我走過來,那牛拉出一泡牛糞,落在破敗的石灰路上,冒著熱氣。待三爺走近了,我向他招呼一聲:“三爺!”他定住了,細細打量著我,愣了半晌,欲言又止。“三爺,不認識我了?”他終於驚喜地叫了起來:“浩浩回來了!”說罷,走上前來又仔細地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樣。也難怪三爺認不出我,我離家已經三年了。頭髮換了髮型,長高了,眉宇間也多了些變化,胡茬星星點點布在嘴上,可謂“鄉音未改鬢毛盛”了。我看著三爺,他確實老了很多,比那頭牛高不了多少。我突然覺得在這樣青春的年紀和一位古稀老人相對而立,對他是一種示威,有一種悲劇的況味。我問三爺:“這頭牛還是前幾年那頭嗎?”他搖搖頭。“前幾年的那頭早就賣了,這頭是它的牛崽子,過幾天也要賣了。”“為什麼賣牛呢?”我問。三爺看了看牛,眼睛黯淡下來。他嘆了口氣,頗為惋惜地說:“這頭牛還沒完全長成,本不該賣的。可是兒子兒媳在外地打工,兒媳婦也不會做飯,我打算過去幫襯幫襯,不賣誰來養呢,只能賤賣了。”說完他看了看牛,好像覺得委屈了牛。確實,那頭牛長得結實,健美。它好像也知道,時不時扭過脖子左顧右盼。三爺一生精明得很,是一分一釐都要摳出來的人,如今為了兒子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三爺牽著牛慢慢走遠了,牛嫌他走得慢,老是比他快一段路。他牽著韁繩,像是被牛拽著走。

“浩浩,有人買東西,你看一下。”母親叫我,我走近屋內。我家是個小便利店。進來的是翠萍大娘,她來買包鹽,她一樣沒認出我,只問我鹽的價格。我說兩塊,她很不高興地說:“不是一塊五嗎?”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為了五毛錢斤斤計較。我把鹽給她,她讓身旁的小男孩拿在手裡。付錢的時候她認出我了:“是浩浩吧,好幾年沒見了。”我笑著寒暄幾句,問問家長裡短,哪家豬又生了崽子,哪家媳婦又生了孩子。“大娘這是誰?”“這是我孫子貝貝。”她笑著說。確實是貝貝,不過他也像我一樣長得都認不出來了,我算了算今年該上五年級了。大娘走後,我對母親一番感慨,村裡多了些不認識的人,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了,鬧出了很多客從何處來的笑話。

為故鄉招魂


第二天母親讓我去上墳。我們這裡都是清明前一天掃墓,女人是不能去掃墓的,她也找不到地方。家裡的長輩今年一個沒回來,只能由我去,這也是我回鄉的目的之一。我帶著好幾摞厚厚的紙錢,每一張都是一萬面值,畫著閻羅的肖像,標明“冥府專用”。我露出一絲苦笑,緩緩上路了。天空低低地壓下來,沒有半點要下雨的意思。道路兩旁都是綠油油的麥田,偶爾可以看見一兩座院落,早已破敗不堪,大門緊閉,門上油漆斑斑駁駁。左邊那張“尉遲敬德”少了條腿,在冷冷的陰風中面目猙獰地搖曳。兩邊門楣貼了副對聯:“五福臨門運氣旺,吉星高照滿堂春”,橫批“恭喜發財”。初春時節到處都是蕭瑟之景,我想起白居易一句“近鄉情更怯”,他是山西人,當時也是目睹瞭如此景象嗎?韋莊也有一句寫故鄉的詞:“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以前小以為是讚美他鄉勝故鄉,如今才知道還鄉真的要斷腸。我憑著記憶,從一開始寬敞的大道走進羊腸小道,彎彎曲曲,我迷了方向。只記得自家的地裡有一根電線杆,豎在墳堆不遠處,可就是找不到。眼前大片大片的麥田只由矮矮細細的田壟隔開,若非經常下地幹活,還真不容易找到。

這時,已經有不少人開始祭祖了。我看見有的墳堆前燃起了火,臺子上擺了瓜果點心,孝子賢孫們正一把一把地往火堆裡扔紙錢。一個人說:“昨晚咱爸託夢給我了,說在下面沒錢花,我今天給咱爸多燒點,不然別人爸媽在下面好吃好穿,咱爸讓別人笑話。”說話的是金鎖,住我隔壁的院子。他是大兒子,弟兄五個人。老頭子在的時候,輪流到五個兒子家裡住,一家住一個月。後來二兒媳和公公有了矛盾,其他幾個兒媳也不願意讓公公住了。有一天我親眼看見,老頭子摟著被褥在街上哭。他倒也不罵兒子不孝,只是一個勁抱怨自己太老,不中用了,給孩子們添麻煩。當然這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我正為找不到自家的墳發愁,這種事也不好意思問別人,問了會被人笑話,連自己家的地都找不到,能是孝順的人嗎?我繼續找著自己家的地,突然後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孫啟鳴。孫啟鳴是我發小,倆人一起光屁股長大,我早已把回鄉的事情告訴他了,打算過幾天去拜訪他,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他了。啟鳴見了我很高興,一下子摟住我脖子,我身子一歪,手裡的紙錢險些撒落一地。他問我:“你怎麼三年都不回來?”我說:“工作忙,請不了假。”又問:“那今天怎麼想回來了?”我說:“這不是家裡長輩都沒回來,我回來上墳嗎。”他說:“我也去上墳,咱們一塊兒。”我家的地和他家挨著,這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到了墳前,他麻利地用鐵鍬打了個不深不淺的坑,用來燒紙錢。他幫我也打了一個,他總認為我是白面書生,幹不了粗活。我從袋子裡拿出紙錢,瓜果點心,還有一瓶酒。孫啟鳴看到了,揶揄我說:“大城市回來的人也不給你太爺爺帶點好東西。”我笑著罵他:“我在外面也是受罪吃苦,哪有你想象得風光。倒是你婚也結了,房子車子都買了,比我瀟灑多了。”我說完,他笑了笑,徑自掏出紙錢,比我厚一倍。還有金元寶,小汽車,單元樓。我忍不住笑他:“你太爺爺會開車嗎,你給他燒這些,他用得著嗎?”啟鳴說:“用不著也得燒啊,你看看別人哪個不是汽車房子得燒,不能讓自家祖宗受罪。再說把他老人家孝敬好了,保佑我發大財!”

我不再說什麼,抽出幾張紙錢點著,再往新竄出的火焰上覆上新的紙錢,火越著越大。透過火光看對面的啟鳴的臉被扭曲,變得很不真切。白色的紙錢慢慢變黑,紙屑在燃燒中升騰盤旋,不勝哀愴。我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地上有點溼,沾得我膝蓋上全是泥巴。啟鳴也磕了三個頭,他沒有把膝蓋著地,怕弄髒了褲子回去媳婦罵他,只把腳蹬在地上艱難地磕了三個頭。結了婚有人管,吃在一個鍋裡,睡在一張床上,褲子自然也要放在一起洗。到處是鳴放鞭炮的聲音,煙霧繚繞之間,讓人聯想到鬼神之事。免不了有人要呼天搶地,好讓別人都看見他的孝順,言語情態須提前加以練習。孔子也是這麼祭祖的嗎,聽說他只有幾歲的時候就喜歡演練祭祖的儀式。兩千多年後的中國人,還是會規規矩矩按照先人的方式寄託哀思。清明這一天,人們都有從各處趕回來祭奠先祖,清明掃墓就是為故鄉招魂,這一天故鄉活了起來。土坑中只剩燒完的灰燼,我和啟鳴打開酒瓶,以酒酹地,這場連接遠古的人鬼對話行將結束。我突然想起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莫名感到滑稽。啟鳴用土將坑蓋上,又幫我清理了一下墳堆上的野草,神情嚴肅地告誡我,把墳上雜草清理乾淨風水好。我聽母親說啟鳴婚後生活很不如意,日子過得緊,心裡替他嘆息了好幾回。

回到家母親問我墳堆上的雜草有沒有清理,她想起我並沒帶鐵鍬。我說遇到啟鳴,他幫我修整了一番。我問母親啟鳴的近況,她說:“他和芳芳結婚三年了,孩子都兩歲了。夫妻兩個都是獨生子女,他整天兩家跑。孩子要吃奶粉,要換尿不溼,剛買的房子要還房貸,老婆在家閒著。全家靠他一人養活,膽子肯定重。你有時間多去看看他,你們這幾個朋友全都外出謀生了,就他一個留在老家,挺孤單的。”是啊,那個時候啟鳴和芳芳未婚先孕,我們又是一起玩到大的同學,索性結婚了。他們結婚的時候才二十一歲。他們結婚的時候我沒回來參加婚禮,收到了一張兩人的婚紗照。芳芳倚在啟鳴肩上,滿臉幸福。啟鳴一手摟著老婆一手摸著老婆的肚子,眼裡滿是憐惜。現在想起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為故鄉招魂


啟鳴不住在村裡,他在縣城買了單元樓,這個小區是我們縣最好的小區。由於第一次來他家,我頗費了些周折才找到門牌號,到的時候已經上午十點左右了。我在門上叩了三下,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婦人。我眼前的這個女人,上身穿著一件黃色運動外套,下身穿著一件藍色牛仔褲,腳上趿著一雙棕色花紋棉拖。頭髮束向腦後,用一支塑料髮卡別住。也許是剛起床,頭髮看上去有些蓬亂。身材嚴重發福,寬大的運動服緊貼肚皮,勉強拉住拉鍊。她就是芳芳。雖然已經三年過去了,我仍然認出了她,這個曾經在小學被視為全班夢中情人的女人。

“可算把你等來了!”芳芳高興地說。我來之前提前和啟鳴說了,老同學見面絲毫沒有半點生疏,我心裡很舒服。她把我迎進門,我來到客廳看見啟鳴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我走到跟前用手捏捏孩子的小臉蛋,肉嘟嘟滑滑的。啟鳴一把將孩子推給我:“讓叔叔抱抱。”我已經是叔叔了。對於年齡我有一種長期的錯覺,一直在青春的幻影中走不出來,這一句“叔叔”讓我重歸現實。我笨拙地抱起這個可愛的小肉球,問了句:“這是你孩子?”問完又覺多餘,這自然是啟鳴的孩子。我沒有做父親的經驗,孩子在我懷裡胡亂蹬腿,哇哇直哭。無奈,遞還給了芳芳。芳芳一邊哄孩子,一邊對啟鳴說:“這個月的奶粉吃完了,一會你去買,尿不溼也不多了。明天小冬結婚,別忙了上二百塊錢禮錢。”啟鳴嘴裡應著,臉色陰沉下來。我拉著他坐下,打算和他好好敘敘舊。

我們聊到差不多吃飯的時候,啟鳴說要請我去外面吃,為我接風洗塵。他執意要騎摩托車,好長時間沒騎了,想過過癮。一路上寒風凜冽,他卻興奮地大叫,引來一眾行人側目。我提醒他不要大喊大叫,容易引發咳嗽。我坐在他後面,彷彿回到高中時候。前面這個人肩膀更寬厚了,騎得也比以前慢了,唯一不變的是這輛老舊的摩托車和摩托車上的我們。坐摩托車是我才能享受的殊榮,他以前手把手教我騎摩托車,我最後還是沒學會,他笑我是文秀才。

為故鄉招魂


我們去了以前常去的那家燒烤店,點了三十串烤肉,兩瓶啤酒,一碟水煮花生米。老闆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有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兒子。喝了幾杯啤酒我胸膽開張,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啟鳴,要他講講婚後的生活趣事,畢竟我們這幾個人只有他一個結婚了。

啟鳴拿著酒瓶的手懸在空中,眼神迷離,半晌不說話。良久,發出一聲長嘆。“唉——!”他喝了一口酒,又不說話了,門外傳來汽車呼嘯而過的轟鳴聲。我倒了杯酒舉起來,他隨即也舉了起來,杯子碰在一起好像要把什麼震碎。他把那杯酒一飲而盡,又緩緩地把酒續上,倒得太滿,酒溢出來流在桌子上。他終於說話了:“還是不結婚好,真後悔結婚,家裡大小開支都由我一人承擔。剛才你也聽見了,孩子奶粉錢,尿不溼,份子錢,哪一樣能少。芳芳整天在家打遊戲,家務也不做,有時候忙到很晚回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說她幾句,她就拿話噎。說什麼以前一個人在北京的時候過得比現在強多了,人間夫妻百事哀,說得一點毛病也沒有,這日子我真是受夠了!”生活的重擔快要把他壓垮了,二十五歲已經有了白頭髮,說話也是說一句想三句。酒杯又空了。他頓了頓接著說:“我買的那套房子是芳芳死活要我買的,那可是全縣城最貴的房子,裡面住的都是有錢人。有一次我下班回家,門衛看我穿得破破爛爛的,攔著不讓我進,非說我不住裡面,我拿出了小區門卡他才放行。他媽的,狗眼看人低!有時候等電梯,電梯來了明明還能上人,他們卻說坐不下了,偏偏要我坐下一趟!現在我每個月要還兩千塊錢房貸,我每個月才掙五千塊啊!孩子的保險這個月也要交,我這段時間晚上睡不著,愁得我。還是你們好,在大城市待過,我一輩子算是死在這個小縣城了。”

為故鄉招魂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也沒資格安慰他,他有老婆孩子,我沒有。任何安慰他的話語都空洞蒼白,他是一個人掙錢三個人花,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能比嗎?我本來也想借著酒勁發發牢騷,現在我打消了這個念頭。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把賬結了,啟鳴坐在那裡一句話沒說。母親以前和我說,不成家你永遠不成人,永遠都是小孩子。現在想想她說得真有道理。在大城市待久了,崇尚小資情調,每天去健身,節假日去旅遊,為了看一場偶像的演唱會可以花一千多塊錢買張票,一張門票是啟鳴孩子半個月的奶粉錢。長這麼大我為父母做過什麼,為家庭做過什麼,沒有,什麼也沒有。

晚上回到家裡,我心裡一陣苦悶。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和誰說。床頭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一本《魯迅短篇小說集》,我隨手一翻,翻到《故鄉》這篇故事,那一頁被折了角。我草草看了幾頁,初見閏土時魯迅寫道:“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我想起以前和啟鳴去偷西瓜,為了甩掉追趕的瓜農他跑丟了一隻鞋,回家被他媽媽揍了一頓,第二天他還是去偷。所謂成長,無非是容易懷舊。我把書合上,沉沉地睡去了。

我每次回來都是在我奶奶家住,爺爺幾年前去世了,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我想多陪陪她。奶奶信基督教,她信了十幾年了,很虔誠。天還不亮她就起床禱告,至於禱告什麼我也不知道。奶奶原來目不識丁,為了讀《聖經》她自學了一千多個漢字。早上起床後,我照例會在院子裡那叢竹子下面撒一泡尿,灶臺上放著碗豆漿,供我洗漱完畢後飲用。我喝一口豆漿吃一截醬黃瓜,很受用。磨豆漿的豆子和用來醃製的黃瓜,都是自家地裡種的。只有回到鄉下你才能過有詩意的生活,鄉下的衣食住行就是一首詩,種地的老農如果研究唐詩一定比教授做得出色。通常在吃早飯的時候,奶奶會向我傳教,這是她的神聖職責和義務,如果不這樣,她擔心升入天堂後上帝會因她未向家人傳教而問她的罪。她始終相信我是上帝的選民,無奈我是馬克思主義者,信奉無神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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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附近有一所小學,是村裡唯一的學校,也是我的母校。剛來的實習老師,打扮得很摩登,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驚訝於村裡為什麼會成片成片地種著韭菜,從遠處看一望無際。她們不知道那是小麥的幼苗。這些老師實習期一到就會離開,只剩幾個四五十歲的老教師支撐門戶,他們捱到退休每個月會有四千塊工資。學校裡的學生越來越少,大部分都去了縣城,留下的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孩子。其實村裡的教育水平很高,鄰村的孩子都到我們村上學。大概是因為村裡沒有肯德基和麥當勞,而且村裡的老師在兒童節這天只會教孩子們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不會教他們唱TFboys的“青春修煉手冊”的緣故,這些80後的家長們才會把孩子送到縣城上學。翠萍大娘的孫子貝貝就在村裡上學,他的父母在外打工,每年回來一次,會從大城市給貝貝捎回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聽奶奶說,貝貝明年也要去縣城上學了,他父母說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黃昏的時候,夕陽照亮了學校硃紅色的圍牆,終於隱沒在群山之後了。

為故鄉招魂


有時候對坐無事之時,奶奶會開玩笑地問我女朋友的事,她雖然是開玩笑,但我知道她是真替我著急。她今年七十三了,想抱孫子,人老了都是這麼回事,我明白。我含含糊糊地搪塞著,中間夾帶幾句寬慰。我說:“《聖經》裡說,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到時候上帝自會派一個女朋友給我,你不用操心。”奶奶被逗樂了,說:“你不用拿《聖經》的話堵我的嘴,你爸生你就晚,兩輩子人差一輩子人,趕快結婚是正經事。”能怎麼辦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對於結婚我不著急。我是家裡長子長孫,為我結婚是頭等大事,我擔負著延續香火的任務。又過了幾天,奶奶幫我安排了一場相親,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我的口氣,怕我生氣。女孩也是回鄉掃墓,能看出來奶奶對女孩很滿意,她一個勁鼓動我去,說:“你媽也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她們兩個早就商量過了。我心中忽然閃過那天和啟鳴喝酒的畫面,於是我說:“我去。”到了什麼年齡就做什麼年齡的事,奶奶以前經常這樣說,也許這就是中華文明綿延幾千年不絕的智慧。

我加了女孩的微信,互換了照片,我對她印象不錯。打扮入時,五官不算精緻,看起來也很舒服,鄰家女孩的感覺。女孩叫李絲雨,在上海工作兩年了,做會計。有時候打字會夾幾個英文單詞,我還得查查。聊了幾天打算見面,我們都不會在家待太久。

我和她約在咖啡館見面,這是我第一次來咖啡館。這家咖啡館是她指定的,說上學的時候常來,很喜歡這裡的氛圍,這家咖啡館叫“避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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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到了咖啡館,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等了大概半小時李絲雨到了。李絲雨一定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當她出現的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並不是她有多漂亮,而是她的穿著打扮令人耳目一新,人們不會想到在清明節過後的某天早上,會有一位摩登女郎出現在店裡。

我裝模作樣地瀏覽菜單,生怕露怯,戰戰兢兢點了兩杯拿鐵,在等咖啡的間隙我和李絲雨攀談起來。我習慣性地用方言問了她一些工作上的事,她始終用普通話作答,最後我也只得用普通話和她聊天。李絲雨滿臉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在上海待久了習慣用普通話交流,你不要介意。”我輕輕搖頭,告訴她不會放在心上。不一會咖啡上來了,李絲雨興奮地拿出手機,讓我幫她拍張照片,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不要拍臉,只需要拍她攪拌咖啡的樣子。李絲雨一隻手捏著咖啡杯裡的勺子懸在空中,靜止不動,我按下了快門。她看了照片很滿意,馬上發了朋友圈,並配上文字:“下雨天和咖啡更配哦。”不一會就有好幾個人點贊評論,她喜上眉梢,陽光打在她臉上真好看。

李絲雨的勺子在杯子裡轉圈,我則心思全無,用普通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著。周圍充斥著家鄉的方言,似乎在對我進行無情的嘲諷,令我如坐針氈。李思雨一直講述她在上海的見聞,講她有一次和兩個外國人合影,用英文和他們進行了簡短的交流。講她某天去看了一場話劇,這場話劇運用了意識流的手法,使她痛哭流涕。還講她去了某暢銷書作家的籤售會,與偶像做了一次深入的精神交流。她抱怨小縣城很不發達,前幾天去唱歌,想點了一首最近很火的歌,卻沒找到。她信誓旦旦的保證以後絕對留在上海,再也不回小縣城。最後她暗自神傷,不無傷感地說:“生活就像一杯苦咖啡,可我的咖啡裡沒有糖。”我拿起糖包遞給她,她說:“你知道嗎,真正懂得喝咖啡的人是不會放糖的,放糖會破壞咖啡本身的韻味,我就愛喝苦的。”我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把糖放進自己的杯子裡,輕輕啜一口,真甜。

杯盤既盡,我向李絲雨表示感謝,耽誤了她一上午時間。她手機響了,她母親打來的電話。她用方言熟練地回應著母親,告訴母親對我印象不錯,中午不回家吃飯了,晚上再回去。李絲雨真是個好女孩,沾她的光,今天上午我成了整個咖啡館裡最有面子的男人。

李絲雨走後,我在咖啡館旁邊的小店裡要了兩籠包子,咬了一口發覺不對,喊一聲:“老闆,來瓶醋!”我們老家的水是鹼性水,偶爾喝點醋調和調和,有益健康。咖啡倒是和醋一個色兒,但能下飯吃嗎,到底是外國人的東西。一個人的根在哪還會回到哪,不然會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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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待了一週我打算動身了,母親給我塞了很多蘋果,要我路上吃。奶奶給了我一包她自己炒的油茶,還有一瓶醃製的糖蒜,她說南方沒有這些東西。啟鳴來送我去汽車站,還是騎摩托車,這次他戴了頭。我一點也不傷感,反而很慶幸要離開了。這幾日,除了啟鳴我一個同齡人都沒見到,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了,有的甚至還在外地買了房。村裡那棵樹十幾米高的老楊樹也砍了,蓋上了小廣場,小孩子都窩在家裡玩手機。在路上碰見一個老太太,能和我聊上大半天,我和他孫子一般大。老太太說:“今年咱們村死了六個了,可才出生了三個呀!我也沒多少活頭了。”人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一整天街上都沒有一個人。

啟鳴載著我駛出了村口,家裡的黃狗追了一段悻悻地回去了,風吹得我怪冷的。農家圍牆上繪著手機的牆體廣告,代言明星把手機捧在胸前,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到了三叉路口,啟鳴往左邊拐去,我隱約覺得不對,告訴他去車站走右邊。他說:“去年剛修了條去車站的大路,安全。你以為還走我們中學時候去上學的那條路?你記得有一次通宵回來趕時間,差點沒把我摔死。”說完他笑了。不知怎的,我心裡一緊,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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