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城淮:學研路上多情致

學研路上多情致

劉城淮:學研路上多情致

劉城淮(1931——),湖南桂陽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長沙市公安局副股長、長沙師專與教師進修學院助教、資興礦務局子弟中學校長、湖南教育學院與湖南師範大學教授及雲南社科院特聘研究員,資興市第八、九屆人大代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國際民間敘事文學研究會會員。出版專著《中國上古神話》(獲湖南首屆社科優秀成果二等獎)、《中國上古神話通論》(獲雲南優秀圖書獎)、《探驪得珠——先秦寓言通論》(獲中國寓言學會優秀著作獎)等;編著《先秦寓言大全》、《神話經典》、《世界神話集》等;主編或副主編《中華古典名著精解》、《神秘文化精品系列》等。榮獲“湖南榮譽優秀社科專家”、“湖南高校優秀黨員”、全國藝術科學規劃先進工作者等稱號。

求學路上五信條

自七歲起,迄至今日,我一直跋涉在學習與科研的道路上。記得上世紀40年代初,我在桂陽大新鄉鑑湖小學讀書。十一、二歲就開始寄宿。當時生活較為艱苦,每餐兩個小菜,缺鹽少油且量少,八人一桌才兩小碗,只有星期六晚餐才打牙祭,可吃到少許油葷。許多家長為了給孩子補充營養,讓孩子星期日回家,再帶些熟菜返校。我父親篤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對我十分嚴格,規定每月回家一次,返校時不準帶菜。我心中不滿,但不敢違抗。母親也無可奈何,只是在我回家時多做點葷菜,聊作慰藉。記得有一次在校就餐,只有豆芽和青菜,我多夾了一點豆芽,同桌的陽同學挺不高興,將我告上“鄉政府”(當時學生會仿照政府組織,故稱)。儘管我成績出眾,又任“鄉政府”的宣傳幹事,“鄉長”還是責備了我。同學們覺得太過,給告狀的同學取了一個綽號“陽豆芽”。但我得到了教訓,知道為人要本分,不可攫取分外之物。從此,這成了我始終嚴格遵守的第一信條。

40年代中期,我來到桂陽縣中學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特別是語文成績優秀,參加全縣中學、師範作文比賽,還得了獎。可有天上午,因所居旅館開飯稍晚,我到校遲到了,恰好遇見教務主任李先生——他是我父親的朋友,視我如子侄,要求也特別嚴格。他嚴厲批評了我,還拉我到辦公室跪了一節課。當時我異常惱火,暗暗咒罵他;後來感到他雖然過火了,但讓我懂得了: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違反紀律和規章制度。這是我人生中嚴格遵守的第二信條。

三年後,我到了南嶽南華中學學習,與一位同學成為知心朋友。他家境富裕,見我生活樸素,熱天穿布草鞋,冷天穿布鞋,便用一塊光洋買了雙回力球鞋送給我。但父親知道後,一字一句告誡我:為人要自尊自立,不要隨意接受人家的錢物。這一點,成了我人生中嚴格遵守的第三信條。

1950年初,我考入長沙明德中學。一次期中考數學,同桌要我告訴他題目答案,樂於助人的我毫不猶豫把答案寫在紙上,悄悄遞給他。不料被發覺了,兩人都捱了批評,他的試卷作廢。我不僅沒有幫上忙,反而害了他。這使我明白了:幫助別人,是好的品質,但必須符合原則,否則對兩人都會造成損害。這是我人生中嚴格遵守的第四信條。

1956年我升入北京大學,當了“調幹生”。看到考上來的同學年齡比我差一茬,已經25歲的我深感要加倍努力才行,因此上課認真聽講,心無旁騖,課後抓緊複習閱讀課堂筆記及有關書籍。星期日也很少休息,一個學期都沒有去故宮、頤和園等名勝古蹟遊玩,直到寒假才擠出時間轉了一圈。講授楚辭的蕭雷南副教授聽說我熱衷於古典文學,講《離騷》時讓我站起來朗讀開頭四句。我按照通常的讀音,將“惟庚寅吾以降”的“降”念成了jiàng;他立即糾正說“錯了,應該按上古音念成hóng”;接著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學習要踏踏實實,一字一句不能錯。我滿臉通紅,在蕭先生要我坐下後許久,心仍然怦怦地跳個不停。由是,我始終嚴格遵守的信條又增加了第五條——踏實學習。

這五件事雖微不足道,但影響了我一生。它們讓我領悟到:學習文化時,一定要修好品德,否則文化成績再好,也無利於自身發展,反有害於社會;學習文化一定要踏實,才能學有所獲。推而廣之,工作亦然,為人處世亦然。我時刻牢記它們,身體力行。我也曾經幫助過一些人,但一不違反原則,二不收取錢物。我當校長多年,克己奉公,兩袖清風,從不以權謀私。我也沒有忘記李主任、蕭先生等,是他們給了我一聲棒喝,使我頓悟,淨化了心靈,讓我獲益匪淺。

神話王國任徜徉

北京大學講授主課的老師,都是在學術上卓有成就的學者。我敬仰他們,羨慕他們,決心像他們一樣醉心學術,潛心研究。

記得朱家玉老師講授《民間文學概論》,其中的神話深深地吸引了我。似乎我的基因裡具有一定的浪漫特質,與神話一拍即合,我便將其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了。俗話說,幹一行愛一行;其實,只有愛上一行,才能幹好一行。深愛從事的工作,是搞好工作的前提。我對神話也就一往情深地熱愛起來。

研究神話,首先要取得豐富的資料,而我國的神話著作很少,保存在古籍中的神話零零碎碎。怎麼辦?我就博覽群書,從書海中一點一滴地蒐集資料。慶幸的是,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書非常豐富,我一種一種地借閱,從卜辭到清代各方面的著作,發現一點即摘抄在卡片上。當時還得到了遊國恩教授的指點——他擬編纂一部《楚辭長編》,召集我們幾位古典文學愛好者,在助教褚斌傑先生的指揮下,將八百多種有關楚辭著作中的種種說法,分別摘抄在一起,一字不落。他得知我在收集神話資料,叮囑我仿之。

神話與其他文學作品有所不同,是古人的百科全書,包羅萬象,涉足動物學、植物學、礦物學、地理學、海洋學、地震學、歷史學、民俗學、倫理學、宗教學、思維學、心理學、邏輯學、系統學、美學、哲學等53門學科。這需要研究者博學廣聞,促使我儘可能地朝這方面努力。

1959年大學裡興起了大搞科研與大批判的熱潮。同學們紛紛組織起來著書立說,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我班便批判過朱光潛、王瑤先生。朱先生拿了一些德文、法文著作給批判他的同學看,他們沒有學過德文、法文,都傻了眼,但還是硬著頭皮撰寫文章,只好亂批一氣。在學生當中,也出現了拔“只專不紅”的“白旗”的現象。有同學見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多,參加政治活動較少,就批評我。但我認為專很必要,紅必須體現在專上,不為所動,依然故我。不過我已積累了不少神話資料,有了若干想法,便用筆名“干將”寫了篇《批判〈中國古代神話〉》,發表在《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上,指出袁珂先生的《中國古代神話》的缺陷。這是我的首篇“論文”,也是中文系同學發表在中央報紙上的首篇“論文”,我當時挺驕傲。袁先生認為我的一些觀點值得商榷,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上發表了《關於〈中國古代神話批判〉答干將先生》。這使我反省到自己的一些觀點的確不妥。以後,我時不時地向袁先生寫信請教,作了他的門外桃李,但一直不敢告訴他的是:干將就是我!1981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召開代表會,我與袁先生初次見面,才向他說明我就是干將,請他原諒。他聽後,驚訝了一下,隨即笑道:“不要緊!你那時是年輕的娃子(四川話),過點火、片面一點是難免的,沒有關係。”他的闊大胸懷令我不勝感佩,從此我們成了忘年交,經常探討問題,互贈著作。他還在養病期間撰寫了長篇評論《科學的探討 系統的研究——評劉城淮的〈中國上古神話通論〉》,發表在《民間文學論壇》上,肯定它“是至今所見用科學態度全面研究中國神話的僅有之作”,“一部具有開拓性的鉅著”,“突破了舊時論述神話的框框”,其獎掖後學之情,溢於言表。

1960年開始寫畢業論文。系領導要求同學們根據自己的長處,寫出具有自己的特點與新穎觀點的論文來。我以《漢族神話通論》為題,在導師吳組湘先生指導下構建了一個神話體系,字數達30萬,是當時歷屆北大畢業生最長的論文。我不免飄飄然,吳先生見之,諄諄教導:不要自滿,論文還很幼稚,以後要進一步加工。我幡然醒悟,謹記之。

畢業後,在長沙師專與教師進修學院教學之餘,我繼續廣讀各方面著作,博採資料。1961—1963年,由於“七分人禍,三分天災”,全國過著“苦日子”,我儘管處於吃不飽的狀態,仍然天天工作到午夜。1964年全國恢復發展,生活好轉,更有精力工作了。到1965年,我摘抄在卡片上的資料多達五百萬字。在此基礎上,我將《漢族神話通論》擴展為四十萬字的《中國神話通論》,所構建的體系更龐大,力求更完善。我將它寄給天津百花出版社,該社準備出版。

1966年突起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粉碎了我的美夢。知識分子被貶成資產階級的“臭老九”。許多人捱了批判、鬥爭,有的還被打死或者自殺。研究人員無法科研,不少人看不到光明前景,灰心喪氣,學習林黛玉“焚稿斷痴情”,毀掉已寫好的文稿,賣光用節衣縮食的錢購買的書籍。我呢,由於學校解散,先下放農村,後調到資興礦務局,也喪失了科研的條件;不過,我認定將來還是會需要科研的,因而冒著背上“隱藏四舊”、“企圖復辟資本主義”的罪名以致遭批判的危險,一本書也不賣,一張卡片也不丟,書稿更視為珍寶,堅定地將它們收在兩口舊木箱裡,隨身帶著。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知識分子與億萬人民得到了第二次解放,科研工作的春天來臨了。不過,我所在單位是中學,我則擔負著培養教師與學生的雙重任務,沒有多少時間重入神話領域。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盡,愉快地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與其他同志一道,幫助六十多名教師獲得了專科證書,將普通中學辦成了重點中學,向高等學校輸送了一批又一批新生。1986年,我調到湖南教育學院,又有了機會研究神話了。當時我年屆五十,深感時間不足,在開兩門課之餘,全身心投入研究當中,每天工作到深夜,節假日很少休息。但不幸降臨了,從1985年起,我的胃潰瘍愈來愈嚴重,經常痛得我寢食難安,有時上課也痛,我便按著腹部繼續講。同學們勸我休息,我不忍耽誤他們的學習,硬撐著。課餘,我將《中國神話通論》修改成60萬字的《中國上古神話》,側重於整理、探究每個神話的前世今生,198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向海內外發行。

從1959年開始的神話研究夢,終於實現。近三十年的研究心血終於沒有白費,這其中的苦樂酸甜,還真只有自己能夠體會!

學研有法需精神

學習與研究,都是需要方法的。沒有方法,學不能成,研究也不會有突破。這是我多年總結的經驗。

我在研究神話當中,注意採取正確的方法。雲南出版社編審陽關在《構築一座宏偉的神話學殿堂》一文對我的著述評價道:“以馬克思主義的有關原理作基本指導,運用辨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觀照神話寶庫,博採眾家之長,揉和古今精粹,緊密結合我國神話起源、發展、演化的具體實際、提出了自己的神話理論體系”(《湖南教育學院報》1992年8月)。我認為,方法是著作具有科學性的保證。

同時,學術研究貴在創新。創新是學術的生命與價值所在。而這,需要氣魄,要勇於獨出機杼,敢於向前輩“叫板”。我力求如此。如“《中國上古神話》新建了一個巨大、嚴密的中國上古神話系統”,“《中國上古神話通論》則進一步新創了一箇中國神話學理論體系”(《人民日報》1993.12.14《劉城淮研究上古神話出新論》)。馬克思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藉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之實際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我卻指出:“某些自然力已被支配,也可能有關於它們的神話產生,——很多原始神話,就是初民在實際上支配了某些自然力之後,才結下的果實”(《中國上古神話通論》)。郭沫若斷定鳳凰的模特是孔雀;我則根據大量資料,否定了他的觀點,而認定鳳凰的主要模特兒是雉類與鷙鳥類。聞一多考證龍的模特只是蛇類,我則進一步考證馬類、蜥蜴類也是龍的主要模特。由於證據充足,許多學者均表示贊同。

學術研究還需要開放,汲取他人之長,彌補自己之短。如神話學有多個學派,主要的有隱寓學派、歷史主義學派、傳播學派、浪漫主義學派、象徵型古典型藝術學派、宗教儀典學派、自然學派、人類學派、歷史民族學派、心理分析學派、社會學派、功能學派、結構主義學派等。它們各有其正確性,也各有其缺陷;而其主張者,往往固執己見,否定別人。我則不然,不管什麼學派,只要有精華,便吸收之,消化之,以完善自己的理論。概括我的科研之道,便是十六字“真言”——情深、志大、氣雄、意堅、學博、思多、心廣、法正。

學術研究也與人的精神氣質緊密相關。甚至,有時就是靠著一股精氣神扭轉乾坤。我的格言是:“人生價值在貢獻,健康一日做一天。待到不能工作時,再當快活逍遙仙。”正是靠著這麼一股蠻勁與倔強,我在教學和神話研究上才有所作為,實現了“兩不誤”。上世紀80年代,我長期帶病工作,胃部出血日趨嚴重,卻茫然不知。1987年5月的一個深夜,我終於扛不住了,伏案研究時昏倒在地。慶幸家人及時發現,立即送我到醫院,接連輸了600CC血才得救。我那時的血色素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醫生深表驚訝。治療了幾個月,病情穩定了,醫生建議開刀,但我放心不了下學期的兩門課,直到把兩門課講授完畢,方住進醫院。醫生檢查,已不止是潰瘍,而是胃癌了。幸好還沒有擴散,將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醫生和家人沒告訴我真相,但不久,我終於察覺到了,一時有些頹喪。好在我歷來性格開朗,加上家人的鼓勵,很快扭轉了情緒——我心想,頹喪不僅無助於治病,反而會加重病況;而樂觀是治病的良方,大大有助於健康。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堅決跟病魔鬥爭。當即寫下“置死亡於度外,存事業於胸中”,作為座右銘。

多次住院化療,我堅持用看書來忘懷痛苦。醫護人員囑咐我多休息,我笑笑說:“看書樂在其中,是治病的良方。”平日,領導要我上一門課,我堅持講兩門,常說:“與學生在一起,其樂無窮,對身體大有好處。”在家裡,愛人勸我少看書寫稿,我說:“寫寫看看,身體健壯。”我按“一花五葉”生活:樂觀愉快,適當工作、注意營養(每天吃六頓)、加強鍛鍊、醫療與休息。為此,我還被省抗癌協會評為“一級抗癌明星”。

退休後,我堅持老有所樂,老有所為。現已完成的專著有《世界神話三論》、《中華古代寓言發展史》,編著《中華神話文化大辭典》、《世界寓言集》、《古詩文名句辭典》(三人合作),正在撰寫的有《中華古代小說發展史》。希望天假以年,讓我見到出版。

本文轉自《名家故事——湖南優秀社會科學專家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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