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婚男人有多个暧昧对象,最后爱上一个小男孩,却从没承认爱过他

1.1911年,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来到威尼斯。怀有「同性恋倾向」的他,不经意间遇见了一位波兰美少年。虽然不过是擦肩而过般的短暂,却令托马斯·曼耿耿于怀,难以忘却。他宁可延误巨著《魔山》的写作,也要为这位美少年写一本书来纪念这萍水相逢的一瞬,这就有了这本《死于威尼斯》。

2.他写道:「这一阵阵笑声、散发出的药水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宛如置身于梦境而无法摆脱。」

3.那么,在小说中,主人公与这个少年有着怎样的故事?他最终「摆脱」了吗?

一部同性恋小说,没有描绘任何同性恋的情节,没有性爱描写,为什么被奉为不朽之作?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还写了一个有悖伦常的故事:一个老男人对一个小男孩的爱。

这就是20世纪最伟大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写于1912年的《死于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又译《魂断威尼斯》,《威尼斯之死》)。

这个看似「古怪」的故事,偏偏取材于托马斯·曼的亲身经历。它在1971年被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领军导演卢齐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搬上了荧幕,通译为《魂断威尼斯》。公映后不久,电影就获得了奥斯卡奖和金棕榈奖的提名,成为永恒的经典之作。


已婚男人有多个暧昧对象,最后爱上一个小男孩,却从没承认爱过他

▲《死于威尼斯》作者:托马斯·曼译者:钱鸿嘉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0

获得了如此荣誉的小说,显然不可能是一部真正变态的、悖于伦理的小说。那么,它到底讲了怎样的同性之爱?这种爱是不是有价值的呢?

01.

「不敢说出名字的爱」

这部小说仅有6万多字,连托马斯·曼自己都感到「为之炫目」。不过,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深奥,主人公阿申巴赫(Gustav Von Aschenbach)是一位作家,他在20世纪某一天的散步中萌生了想要去旅行的冲动,于是他来到了水城威尼斯。

在这个他本来有些生厌的城市中,他意外瞥见了一个「像希腊雕塑般」的波兰美少年塔齐奥(Tadzio),只见这位少年:

「脸色苍白,神态悠闲,一头蜜色的鬈发,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张迷人的嘴。他像天使般的纯净可爱,令人想起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品。」

于是他逐渐陷入到了感性的控制之中,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位美少年。后来,当霍乱席卷了这个城市时,他仍不愿离开少年,直至死在了海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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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 希腊古典时代(约公元前600-400年) 作者不详

在小说中,阿申巴赫与塔齐奥不仅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他们甚至连任何一句对话也没有。他们唯一的「互动」,不过是来自塔齐奥的一抹似是而非的微笑。

但是,整个小说却充满了浓烈的情欲与激情,阿申巴赫对于塔齐奥可谓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一颗心始终放在他的身上,恨不得片刻不离,只为静静地看着他。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对塔齐奥肉体的渴望,而一直带着欣赏的目光。

大多数读者都认为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小说,这主要源于托马斯·曼自己承认过的「同性恋倾向」。

据托马斯·曼所说,他在聆听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的《第八交响乐》时,被音乐所感动,随即在写给马勒的信中坦言,这部交响乐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

因此,《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的全名中就有「古斯塔夫」,与马勒同名,这可以看作是托马斯·曼对这段经历的一种纪念和对马勒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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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塔夫·马勒(1860-1911)浪漫主义后期作曲家、指挥家他的作品上承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作曲方法下启现代派以大开大阖,富于歌唱性著称代表作有九首交响乐与《大地之歌》

现实中,托马斯·曼也确实有不少的同性暧昧对象,但几乎都仅只停留在暧昧而已。在1911年,他与妻子前往威尼斯度假,碰见了一位波兰男孩,并沉溺于他的容颜不能自拔。

与小说中的情形类似,他没有与这位美少年产生什么风流韵事。度假结束后,托马斯·曼愈发想念这位少年,才打破了创作《魔山》的原计划,近乎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死于威尼斯》。

作为一个传统、保守、克制的德国人,他像普通人一样结婚,并拥有还算幸福的生活,婚后育有六个子女。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他一直努力地压抑。

我们可以将这种压抑一方面归于托马斯·曼本身理性、克制的性格,另一方面则可以与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事件联系起来。

这位英国著名的唯美主义作家,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也曾在1895年因同性恋而被指为「性悖轨者」,那时,托马斯·曼正值青年。王尔德在被告席上发表了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申辩,成为了之后一百多年「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宣言:

「正是那般深深的心灵的爱才如完美一般纯净……这爱在本世纪被误解了,以至于它可能被描述成『不敢说出名字的爱』,并且由于这个误解,我现在站在了这里。这爱是美丽的,是精致的,是最高贵的爱的形式,它没有一丝一毫不自然,它是智慧的……以至于这爱本该如此,而这个世界却不能理解,这个世界嘲笑它,有时竟然让这爱中之人成为众人的笑柄。」

王尔德的这一番言论,即使在现在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而在当时,他被恶毒的舆论所包围,关进了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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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尔德(左)与他的同性恋人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王尔德昵称他为「波西」(Bosie)


王尔德这种面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英勇,影响了无数后来的作家和知识分子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取向,如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纪德(André Gide)、福柯(Michel Foucault)、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

这份名单在现在还可以更长,可在当时,大多数开始注意自己性取向的作家们看到了王尔德的下场,多半还是选择压抑自己。托马斯·曼就是其中之一。

02.

「只是快快望见威尼斯」

如果人们仅仅将《死于威尼斯》当作一部同性恋小说,那绝对是简单化了。

在小说的字里行间,阿申巴赫对塔齐奥的爱,更像一种对于艺术的、完美性的、形而上的爱,一种对美本身的爱。这种爱将同性恋身份升华为更纯粹的精神活动,就好似王尔德所说的那种「最高贵的爱的形式」。它超越了欲望。

塔齐奥被完美化了,这种完美揭示出了托马斯·曼想要探讨的核心,即艺术家对于现状的无奈、对自己的无力和对美的不竭追求。

实际上,《死于威尼斯》就是托马斯·曼的一部小型自传。主人公阿申巴赫的父亲是高级法官,母亲是外国人,一个波西米亚的乐队指挥的女儿。这样的一种设定,和托马斯·曼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呼应。托马斯·曼的父亲就从事商业,当过政客,而母亲恰恰也是外国人,并且爱好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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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曼在书房中


托马斯·曼和他笔下的阿申巴赫,都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审慎、严谨、克制的性格,又都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热情奔放的种子。

值得注意的是,托马斯·曼和他笔下的阿申巴赫都长时间掩盖着自己内心的冲动、激情和欲望,一直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托马斯·曼以往的创作从未离开过现实,从未将那个感性敏锐的自己释放出来。

比如他的成名作《布登波洛克一家》,里面的所有人物都可以与他所认识的人相对应,甚至在这本书付梓之时,为了销量书商还为此书添加了与现实人物的对照表。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托马斯·曼有些无趣,他的创作和他的性格都过于内敛,过于刻板了。

正因如此,托马斯·曼渴望展翅翱翔的艺术,渴望自己成为他所欣赏、追求的那种艺术家,像瓦格纳、尼采、托尔斯泰那样的艺术家。

于是,他把这个机会给了他笔下的阿申巴赫,让这位和他如此相似的作家尝试走出那个谨慎的自己,看看会发生什么。他令「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任何兴趣」的阿申巴赫,「滋长着一种青年人想到远方去漫游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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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魂断威尼斯》中的阿申巴赫


这种「漫游的渴望」,起源于阿申巴赫对自己创作力下降,自己身体状况远不如前的困扰。他感觉到好像不再有蓬勃的创造力,但却反而对终极的艺术愈发渴望:

「艺术使生活更为丰满。它使人感受更大的欢乐,但也更快地令人衰老。艺术在它的信奉者面上镌刻着奇妙的幻想与高超的意境;即使这些信徒在表面上过着一种幽静恬淡的生活,到头来还会变得吹毛求疵,过分琢磨,疲乏困倦,神经过敏,而纵情于声色之娱的人们是不致落到这步田地的。」

这样看来,阿申巴赫与塔齐奥的相遇,就不只是一种压抑过久的同性之情,更加入到了艺术家追寻艺术的历程中去。托马斯·曼描述的「一心一意所想的,只是快快望见威尼斯」,实则表现了阿申巴赫内心对于艺术的终极美的强烈想望。

正如托马斯·曼在他小说、论文中一贯追寻的那种美,是自然、朴实、古典的美,是从对自我的不断胶着之中显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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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魂断威尼斯》中的塔齐奥这位名为伯恩·安德森(Bjorn Andresen)的演员是维斯康蒂从3000人中挑选而出的电影公映之后,他就有了「欧洲第一美男子」之誉


在《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对于塔齐奥时刻不停地观察,从没有流于低俗。他一直用柏拉图的文字、希腊神话来比喻。他初次见到塔齐奥,就说后者如同「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后又称他有着「天神般的美感」。

在他心中,塔齐奥时而如苏格拉底对话的青年,时而如因耽于自己美貌溺水而亡的那喀索斯(Narkissos,又译纳喀索斯,纳尔喀索斯)。完满的艺术光辉出现了,塔齐奥唤醒了阿申巴赫沉睡已久的灵感:

「他要写,而且当然要对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

就如同托马斯·曼晚期的作品《浮士德博士》一样,艺术的终极之美,那种完满的美不断地诱惑着艺术家,使他们忘我地追求。不是霍乱杀死了阿申巴赫,而是对美的追求杀死了他。因为:

「只有像他那样把整个心灵都奉献给美的创造事业的人,才会对美艳的人物流露出这种感人的真情。」

03.

瘟疫的蔓延

那么,《死于威尼斯》中又为何要安排这个霍乱呢?

在书中,托马斯·曼是这样描述在威尼斯肆虐的「干式霍乱」的:

「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他血管中大量分泌的水分排出。不上几小时,病人枯萎下去,全身抽搐,发出声嘶力竭的呻吟声,血液像黏滞滞的沥青一样,窒息着死去。」

从这种症状来看,阿申巴赫不像是染上了霍乱,他死得安详得多。所谓的霍乱,蔓延在威尼斯的可怕的病,它更像是一个隐喻,一个幌子。大作家写疾病,是在用病写人,用病写时代,托马斯·曼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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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魂断威尼斯》中的阿申巴赫和塔齐奥


托马斯·曼写作《死于威尼斯》和《魔山》这两部他中篇、长篇的代表作时,是欧洲正在酝酿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代。这个时代,也是欧洲文化的一个极端矛盾的时代。

文化上,艺术家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纯艺术达到它逻辑的一个顶点,之前从未有过,之后也再也没能回到这个高度。哲学上虚无主义的蔓延,宗教和科学都不能给予人类以意义,更不能给予温暖。

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尼采重新用伦理学的命题拷问人生的意义,克尔凯郭尔希望通过温情脉脉的宗教拯救颓废、悲观的世界,这愈发不能使得人们信服。而叔本华和尼采则把艺术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美成了人类一切活动的终极意义,自然而然地,艺术家也就成了真正的王者,享有独一无二的尊严和自由。

艺术家和大众截然地分开了。艺术家走向了自我的天地,走向形而上的创作,他们不再寻求他人的理解,更在乎个人在精神上的解脱和艺术上的纯粹。

阿申巴赫就是这样潮流下的一个艺术家的缩影,如果有机会,他会像《浮士德博士》中的阿德里安·莱韦屈恩(Adrian Leverkuhn)那样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也要换取艺术的不朽和纯粹。


已婚男人有多个暧昧对象,最后爱上一个小男孩,却从没承认爱过他

▲电影《魂断威尼斯》中,最后用长镜头表现的阿申巴赫所看到的场景


然而,战争的阴云笼罩了欧洲,就像《死于威尼斯》里的霍乱,它成了艺术家追求纯粹的背景色。作为一个极力反对法西斯主义的人道主义者,托马斯·曼必须在回到大众和追求纯粹艺术中抉择。

但这个抉择,他一生都没有做出来。从另一个角度讲,托马斯·曼将对于艺术的自我的追求交给了阿申巴赫、阿德里安·莱韦屈恩,而他自己则投向了反法西斯的斗争中去,放下了个人对于纯粹美的追求。他不仅追求艺术,而且不为个人的追求所困,某种程度上讲,正是他的这种积极的人道主义,使他获得了诺贝尔奖。

04.

「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这样看来,阿申巴赫死于威尼斯不是一出悲剧,那是他最好的结局,也是托马斯·曼追求的结局。

他死在了追求艺术的路上,他死在了他美的对象的旁边。在自我艺术的苦苦求索和回归大众的抉择中,他退出了,将自己的一生变为了伊卡洛斯一般灿烂的一生。它注定没有回报,却因没有回报而美好。

《死于威尼斯》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最勇敢、最美的托马斯·曼。只有在这本书中,托马斯·曼才直面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迎向了自己所渴望的艺术。

虽然阿申巴赫并没有真正走出自己,他甚至都不敢与他的塔齐奥对视,在别人亲吻塔齐奥的时候他只能暗自神伤,在别人殴打塔齐奥的时候他无力援救。但某种程度上,他在自己身上完成了自己,这是无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艺术家所梦寐以求的结局。

在阿申巴赫贪恋的目光下,托马斯·曼写道:

「这一阵阵笑声、散发出的药水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宛如置身于梦境而无法摆脱。」

这梦境,是托马斯·曼为自己的心灵找寻的一片净土,在这里他不需要估计已然危机重重的欧洲,不需要在工业与机器所制造的怪异世界中,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些他所珍视的自然与朴素,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掩藏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说:

「几乎每个艺术家天生都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而他的「非正义性」在阿申巴赫那里得到了显现:

「在着魔的阿申巴赫看来,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头来岛上只剩下他自己和这个美少年。」

当然,阿申巴赫没有如愿,托马斯·曼也没有如愿。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唯有艺术得不朽。当《死于威尼斯》被托马斯·曼写出来,它就不再属于托马斯·曼。它所代表的终极美,一如它所挖掘的艺术家的内心历程,以及「不敢说出名字的爱」,都已呈现给了读者,让人们自己正视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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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魂断威尼斯》中塔齐奥对阿申巴赫的微笑也是这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之一


在托马斯·曼之后的人生中,他也许再也没有回看这部曾经用激情铸就的小书,但他将永远记住塔齐奥的笑容,那是艺术之神对他的回眸:

「这像是那喀索斯的微笑,他在反光的水面上俯着身子,美丽的笑容在水中倒映出来,他张开手臂,笑得那么深沉,那么迷人,那么韵味无穷。那喀索斯稍稍撅起嘴,因为他想去吻自己水影中娇丽的嘴唇……他媚态横生,有几分心神不定,那幅模样儿十分迷人,他自己似乎也被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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