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變一代詞風”(一)

“變一代詞風”

柳永是兩宋詞壇上頗負盛名的詞人,他的詞在高雅的士大夫和普通的老百姓中都有市場,生前就形成了“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的盛況(葉夢得《避暑錄話》)。

由於生前沒有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柳永這位文壇高手被後來的史家排除在《宋史·文苑傳》之外,所以他的生卒年沒有史書的可靠記載。宋詞專家唐圭璋先生考定他生於公元987年,約死於105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文學史》把他的生卒年定為1004——1054年。柳永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所以人們又稱他為柳七、柳三變、柳耆卿。他出生在福建崇安縣五夫裡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於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生決定了他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連考三次進士都失利,痛苦之餘寫了一首[鶴沖天]以洩憤懣: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出生於世代官宦人家的柳永,少年時在京城開封常“多遊狹邪”,還“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考場失敗不僅沒有使他收斂,他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酌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官場的“浮名”。據說有一次通過了考試,臨到放榜時又被宋仁宗黜落,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豔虛美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雲:‘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及臨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一直捱到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才登第,他那時已是四十七歲的老頭了。

柳永:“變一代詞風”(一)


他現存《樂章集》一卷,詞二百零六首,另有集外詞六首,共存二百一十二首,貫穿這些作品的兩大主題是:豔情與宦情羈旅。豔情詞多是他中進士以前的作品,宦情詞主要是他老來所作。人們常把前者貶為俗詞,把後者稱為雅詞。

寫豔情好象是派給詞的專利,一本《花間集》幾乎全是詠歎愛情或色情,晚唐五代溫庭筠、韋莊等人都是寫豔情的高手,歐陽修、晏殊、晏幾道也都是描寫風月的行家。可是,為什麼唯有柳永的豔情詞成為眾矢之的呢?這是因為柳永的豔詞呈現出另一種情調另一種風格。溫庭筠以下詞人的豔情詞是一種詩化了的人物和情感,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與情感都抹上了濃重的貴族色彩,因而詞中的佳人既傾城傾國,詞中的情感也高雅不群,如張先的[醉垂鞭]: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 細看諸般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雲。

如晏殊[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立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如晏幾道[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似夢中。

再如晏幾道[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又如歐陽修[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柳永豔詞中人物都不像這樣高雅飄逸一塵不染,而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反映的也是市井小民的情感和趣味。他們沒有崇高的人生目標,恢弘不凡的器宇,談吐既不高雅,情感也很平庸,有的甚至低俗淺薄,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情,而是熱情地品嚐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俗的男歡女愛,呈現出濃厚的世俗市民情調。如[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可可”,本意朦朧隱約,此處指心裡模模糊糊,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酥”,指婦女的酥胸。“膩雲”指女性烏黑的頭髮。“無那”,無奈。雞窗即書窗。《幽明錄》載:“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後人即以雞窗為書房的代稱。唐羅隱《題袁溪張逸人所居》:“雞窗夜靜開書卷,魚檻春深展釣魚。”“蠻箋”,古代蜀地所產的彩色箋紙稱蠻箋。

這首詞中沒有一點兒吟詩賞繪的才情,也缺乏高雅含蓄的趣味,充滿了平凡甚至庸俗的情調,“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就是詞中女性生活的最高理想,但它體現了小市民善良親切的生活要求。詞中的這種情趣無疑為自命風雅的士大夫所不屑一顧,張舜民《畫墁錄》記有這樣一則故事:“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殊)曰:‘賢俊作曲子麼?’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即退。”

再看一首寫男性情感的[木蘭花令]:

有個人人真攀羨。問著佯佯回卻面。你若無意向他人,為甚夢中頻相見。 不如聞早還卻願。免使牽人虛魂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引斷。

“人人”,對親愛者的暱稱,多指女性。“真攀羨”,真值得去巴結愛慕。“佯佯”,假裝。“回卻面”,回頭,掉過臉去。“聞早”,趁早。“還去願”,還了願。

這首詞寫男性的單相思。上片寫他自作多情,下片寫他的痛苦與願望。詞的大意說:有個美人兒真值得人追求,每次藉故和她搭訕,她都掉轉頭去不理我。看她那份嬌羞的樣子好象對我有點意思(其實是他的誤解,女孩子是拒絕了他)。不是嗎?如果她心裡沒有我而另有所愛,為什麼天天夜晚來到我夢中呢?這位痴情種把天天夢見別人說成是別人來找他。既然天天夢中與我幽會惹得我神魂顛倒,還不如趁早了卻這場心願嫁給我算了,我生性痴情風流,再也受不了你這份考驗了,再拖下去我的腸肚就要被你牽斷。沒有遠大的理想和宏偉的抱負,只希望與自己喜歡的人兒廝守一生。這在立志匡時濟國的士大夫看來,自然是毫無出息的平庸之念,但它卻是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的真情。語言單純直率,很有小夥子的個性。

柳永甚至還赤裸裸地描寫男歡女愛的情景,高度地肯定人的心理和生理的基本權利。在這一點上他和士大夫的虛偽完全不同,士大夫只許自己明目張膽地佔有女性取樂,但表面上又裝得道貌岸然,他們可以這樣幹卻不許別人這樣說,甚至攻擊正常描寫男歡女愛的人低俗。如柳永的[菊花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解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我們在這首詞中看不出什麼下流淫蕩的東西,感到的只是男女的溫存纏綿和大膽地享受愛情的幸福。它與目前流行的雜誌和色情小說不可同日而語。又如[小鎮西]:

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久離缺。夜來魂夢裡,尤花殢雪。分明似舊家時節。正歡悅。被鄰雞喚起,一場寂寥,無眠向晚,空有半窗殘月。

(本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果麥文化傳媒發行,全部用芬蘭進口輕型紙印製。在噹噹、京東、天貓有售。)

柳永:“變一代詞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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