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柳永:“變一代詞風”(三)

“變一代詞風”的柳永

詞發展到柳永才真正“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後,精緻玲瓏的小令就不能獨領風騷了,春雲舒捲的慢詞開始與它平分秋色;語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結構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濃縮蘊藉,而是如瓶瀉水似的鋪敘描摹。

可惜,這樣一位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詞人,生前卻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以至他的生平沒有正史的可靠記載。我們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稱柳七。他出生於福建崇安縣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後於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生決定柳永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連考三次進士都以失利告終,痛苦之餘寫了一首[鶴沖天]發牢騷: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他考進士之前就在汴京“多遊狹邪”,還“好淫冶謳歌之曲”,並以其“風流俊邁聞於一時”(見曾敏行《獨醒雜誌》等),考試接二連三的失利不僅沒有使他收斂,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斟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封官晉爵的“浮名”,甚至還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說:“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裡,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口兵嗽,表裡都俏……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花傳枝])。仕途越蹭蹬他就越放縱和消沉,縱遊於秦樓楚館勾欄瓦舍,毫無顧忌地與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廝混在一起。他的《樂章集》中第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描寫豔情和愛情。

他不只是一般瞭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參與者,因此他的豔情詞或愛情詞別具風味: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享單,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

這兩首詞在語言上雖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達的方式都決絕直率。據北宋張舜民《畫墁錄》載,晏殊對“針線閒拈伴伊坐”公開鄙薄,想來他對“為伊消得人憔悴”也會皺眉,因為柳永以前文人的豔情詞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優雅清高一塵不染,從情感到格調都抹上了一層濃厚的貴族色彩,而柳詞中的人物卻是實實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沒有不凡的器宇,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女的談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較平庸,有時甚至低俗淺薄,但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騷,而是熱情地品味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間的男歡女愛。“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是純真樸實的夫妻恩愛,“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執著專一的愛情,這些詞真實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聲。

柳永:“變一代詞風”(三)


景祐元年(1034)他才考中進士,那時他已經是47歲的老頭了。中進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遊,中進士後也長期過著奔波飄泊的遊宦生活,先後做過睦州團練推官、定海曉峰場鹽官,十幾年後才得磨勘為京官,仕至屯田員外郎,後來人們稱他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對遊宦自然非常厭倦,因而,《樂章集》第二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描寫宦情羈旅。

這類題材的詞多屬於中進士以後的作品,幾乎佔了他詞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八聲甘州》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少年遊》

他的宦情羈旅詞表現了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功名利祿的淡漠,他在[鳳歸雲]中感嘆道:“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意何事,漫相高。”他常常惆悵“遊宦成羈旅”([安公子]),甚至不斷追問“遊宦區區成底事”([滿江紅])?就是那些認為他豔詞冶蕩低俗的人對他的宦情羈旅詞也不敢小看,如對柳永頗有微詞的蘇軾就稱讚“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他這類詞中氣象闊大高遠、感清深摯悲涼之作不只這幾句,除上面引詞中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外,《樂章集》邊幅寬遠而境界闊大的佳作不在少數,如: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沙遊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夜半樂]

隴首雲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雲愁?阻追遊。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曲玉管]

就其飛揚的神采、勁健的音節、闊大的境界而論,它們都“不減唐人高處”。鄭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說:“屯田北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大鶴山人詞論》)。

與他對市井愛情的肯定、對遊宦生涯的厭倦緊密相聯的,是他對都市文明的熱情歌頌,這是他詞作的第三個重要內容,它們在數量上佔《樂章集》的四分之一。從汴京“銀塘似染,金堤如繡”的富麗堂皇([笛家弄]),到杭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豪奢富庶([望

海潮]);從蘇州“萬井千閭”的繁華喧鬧([瑞鷓鴣]),到揚州“酒臺花徑仍存,鳳簫依

舊月中聞”的美麗風流([臨江仙]),這裡或人慾橫流打情罵俏,或水戲舟動笛怨歌吟,或

狂歡豪飲分曹射獵,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新鮮刺激的都市風情畫。[望海潮]是這類詞的

代表作: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山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人們總是把柳永的豔情詞稱為“俗調”,把他的宦情詞尊稱為“雅詞”,並把這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其實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它們都來自詞人對封建正統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對傳統的讀書——做官這種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國齊家,揚名千古,不是躍馬疆場,立功塞外,而是娼樓酒館的溫柔與消魂。在北宋最繁榮的時期,它的知識分子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把全副本領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風流才調”和“追歡買笑”自負,這不僅說明北宋社會潛伏著深刻的危機,也表明整個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已失去了維繫人心的活力,這就是柳永詞思想內容深刻的社會意義之所在。

當然,柳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還是由它的藝術價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並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在將舊曲翻新的同時,他還自制了許多新的詞調,如[戚氏]、[笛家弄]、[夜半樂]等,使詞能表現更豐富複雜的生活內容。他自創的新調多為慢詞,[笛家弄]為123字,[夜半樂]144字,而[戚氏]竟長達228字,[夜半樂]和[戚氏]二調都為三闋,如《樂章集》中的最長之調[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鄉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徑歲遷延。 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竟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蔡嵩雲在《柯亭詞話》中說:“[戚氏]為屯田創調”,“用筆極有層次”。第一片從庭軒所見之景寫悲秋之情,第二片從永夜逆館之孤寫“未名未祿”時“綺陌紅樓”之樂,第三片接寫“當年少日”與“狂朋怪侶”的“暮宴朝歡”,以反襯眼下“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的孤客之恨,抒寫他對自己為名利“長索絆”的厭倦情懷。像[戚氏]、[夜半樂]這一類他自創的長調,“章法大開大闔,為後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為創調名家”(蔡嵩雲《柯亭詞話》)。

其次,他探索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賙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指出:“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掇,有千鈞之力。”他的詞在結構上“細密妥溜”(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片與片之間的承接轉換緊湊綿密,尤其善於用領字來勾勒與點染。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詞,開端用“對”字領起一個七言句和一個五言句,接著又用一個“漸”字頂住上面兩個單句,領起下面三個四言偶句,中間連用“是處”、“不忍”、“望”、“嘆”字領起,使詞意層層轉深,最後由一個“想”字領起結尾的七句一貫到底,詞的整個句法宛轉相生,行文一氣呵成。這首詞在片與片的承接轉換上也極見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紅衰翠減,本來是詞人登高所見,下片換頭處卻說“不忍登高臨遠”,“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傳下,在情感的抒發上則委婉曲折。

再次,柳詞的語言極少用典,前期詞常用市民的口語俗語,如上文引到的[定風波]中“是事可可”、“厭厭”、“無那”、“無個”、“恁麼”、“鎮相隨”、“拋躲”,[錦堂春]中“認得”、“誚譬”、“恁地”、“爭忍”、“敢更”,還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當時的口語俚語,後期詞也多用樸素精練的白話,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從前,未名未祿”,[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難怪劉熙載稱讚柳詞的語言“明白而常家”了(同上),柳詞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諧悅耳。

柳永積累的這些藝術經驗,沾溉了當時和後來的許多詞人,秦觀和賀鑄直接借鑑過它,周邦彥明顯受惠於它,就是蘇軾又何嘗沒有受過它的影響呢?


柳永:“變一代詞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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