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關進看守所


烏以強獄中筆記1|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關進看守所

烏以強。主要作品有《車站》《懷念母親》《鄉黨委書記》等;曾獲山東省泰山文學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中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特別大獎。


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關進看守所,更沒想到有一個馬上被槍斃的殺人犯在看守所裡焦急萬分地等著我,要伺機殺害我。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陷阱裡充滿著玄機暗算、刀光劍影、蠍蛇毒龍、血雨腥風、有來無回,而我卻被矇在鼓裡,戴著手銬,正一步一步地朝著陷阱走去……

這是一個夏天奇特的傍晚,天空上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掛著一層厚厚的、魚鱗狀的、令人驚悸唏噓的雲彩。看上去,這雲彩很是怕人,就像一層燒透了的、馬上就要熄滅了的木炭,說不清到底是黑色還是紅色,更加說不清到底是青色還是灰色,它帶著一種逼人的力量,閃著森林中猛獸眼睛似的又明又暗的光亮,低低地壓在人們的頭上,好像馬上就要砸下來,把大地上的萬物都烤焦、都吞噬掉似的。天氣悶熱得灼人肌膚,令人心情焦躁,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隔年樹葉腐爛欲焚的噎人氣味。人們張著嘴,呼出折磨心肺的熱氣,渴望一場驚天動地的暴風驟雨。

當時我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條藏青色的褲子,一雙黑色的皮鞋。衣服帶著汗水,像滾燙的洛鐵一樣緊緊貼在身上,又熱又粘,令人好不抑鬱。我站在看守所的門口,看了一下手腕上賊亮的手銬,回頭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天空,這一眼就像是跟天空永別似的。再向前走上一步,就跨進看守所的大門了。看守所被6米多高的大牆緊緊地包裹著,高大堅固的大牆上塗著一層黃色的塗料,這塗料看上去令人有點噁心,就像看到死蒼蠅屁股的感覺。在大牆的上邊還立著一道2米多高的鐵絲網。在鐵絲網的頂端掛著一條蛇腹形的、雪亮的鐵絲網。這條蛇腹形的鐵絲網上,帶著一個個蝴蝶形的飛快的刀片,即使在這灰暗的傍晚,也亮得有些刺眼,給人一種切腹似的瘮人之感。

在黃色大牆的中間是兩扇塗著深藍色油漆的大鐵門。大鐵門,看上去非常沉重、堅固,彷彿既是上帝也永遠無法將它打開,就像地獄之門。我知道,一旦跨進這個大鐵門,我就如同從天堂一頭跌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了。

有兩個身穿淺藍色短袖警服的公安幹警,他們大概在30歲左右,站在我的身後。此刻,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柔和的、同情的而又是無奈的。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沒有催促我,彷彿很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非常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又接著回頭看天空。我想在這非同尋常的一刻,很渴望看到一隻鳥,不管是什麼樣的小鳥都行,可是,真令人絕望,一隻鳥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只有那一片塞滿天空的、駭人的、魚鱗狀的雲彩。

就在這時,大鐵門中的一扇小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剛才,我沒有看見這扇小門,因為小門關上以後與大門完全吻合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從這扇打開的長方形的小鐵門看過去,一片昏暗,就像巨獸露出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牙縫。在小門的裡邊有人在催促我,讓我趕快進去。恰在這時,從大鐵門的裡面傳出來一聲尖叫聲:“我要殺謝興國——!”只叫了一聲,就馬上被人壓制住了。這聲音從陰森可怖的看守所裡面傳來,就像被壓在石頭下的魔鬼的叫聲:淒厲、殘忍、絕望、令人不寒而慄。

在走進小門時彎了一下腰,我的身高是1米78,比小門要高出許多。我剛鑽過小門,小門便在我的身後像擠斷了尾巴的小狗那樣“吱呀”尖叫了一聲,關上了。站在我身後的兩個公安幹警也隨之消失。小門是他們關上的,小門關上的速度以及所發出的尖叫聲,說明他們是多麼想以最快的速度將我交給看守所。彷彿終於把一隻老虎放進鐵籠子,生怕老虎回頭咬他們一口似的。

我剛走進小門,就有五六個幹警圍了上來。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們同樣對我充滿著警惕。這幾個幹警頭上戴著發亮的頭盔,穿著淺藍色的短袖衫,有人手裡還拿著黑色的橡膠棍,有人手裡偷偷拿著一隻雪亮的腳鐐。拿著腳鐐的人,想讓我看到腳鐐,震懾我,同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就這樣僵持了一小會兒。我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眼,這幾個幹警都避開了眼神,他們故意躲閃著我的眼睛,因為有幾個人都認識我,在這樣特殊的地方,熟人的目光相對實在令人尷尬。

我聽說過,凡是進看守所的人,都要吃“殺威棒”,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叫我吃這種“殺威棒”。前幾天,就在這個看守所裡,一個29歲的人在夜間突然死掉了。看守所像鐵桶一樣封閉,被關押的又是一個特殊的人群,所以有些消息,一經傳出去,就會以訛傳訛,無限放大,最終把貓說成了老虎。看守所說這個29歲的人是心臟病猝死,外邊卻傳他說是被那個殺人犯用手掐死的。總之,這是一個很令人提心吊膽的看守所。不過我已經把生死置於腦後了,於是我咬咬牙,無限惆悵地苦笑了一下。

這時,我又聽到一聲興奮地尖叫聲,彷彿獵狗看到鮮活的食物:“謝興國你終於來了——我要掐死你,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肉!”他剛叫出這一聲,再想叫第二聲的時候,又被人馬上呵斥住了。

我聽到一聲威嚴而又憐憫的呵斥聲。這呵斥的聲音很低,但是很有震懾力,即是瘋子聽到後也會馬上冷靜下來。這聲音帶著一種對人說不盡的同情和惻隱,帶著一種說不盡的霜葉似的滄桑,令人想到一個性格敦厚的老父親。我聽了非常感動。

我循著尖叫聲看去,首先看到一排很長、很大的房子。房子有兩層樓高,牆壁上塗著與身後的大牆同樣的黃色——令人噁心的像蒼蠅屁股似的黃色。在每一間房子的前面,還有一個用三角鐵焊成的小籠子。三角鐵很堅固,縱有十頭牛的力氣也撞不開它。這是一間放風用的鐵籠子。

大房子是平頂,伸出一塊水泥鑄成的小房簷,坐北朝南,東西一字排開,大體有100多米長。在房子的牆壁上,鑲嵌著一個個窗戶,窗戶分為上下兩排;上面的一排是長方形的扁窗,下邊的一排是方形的。窗框是白色鋁合金的,窗玻璃則是淡茶色的。窗戶上全都鑲著一層鐵窗,鐵窗是不鏽鋼材料的,焊成“井”字形方格,在不鏽鋼鐵窗的裡面還有一層密不透風的鐵絲網。現在,這層鐵絲網長了一層暗紅色的鐵鏽。這些鐵鏽在幽暗而又不祥的天光下,就像一片凝固了許久的血漿。窗戶上掛著一件件五顏六色的衣服。後來我才知道,在押人員,不方便到外面來晾曬衣服,只好將洗過的衣服塞進鐵窗的小方格里晾曬。叫聲就是從這樣一個鐵窗中傳出來的。空氣中又多了一股從沉悶的監室裡散發出來的酸臭味。

一會兒,我被安排102監室裡。這裡面關押著那個叫喊著要吃我的肉、喝我血的殺人犯。

外面的天空中,魚鱗狀的、駭人的雲彩已經堆積成一團溼漉漉的、更加駭人的、包裹著風雨雷電的黑雲。憤怒的黑雲壓在樹梢上。天氣悶熱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有幾隻小蟲,在牆邊的野草叢中寂寥憂傷地“嘰嘰”叫著,彷彿在訴說著酷熱所帶來的煎熬難耐。

我的鐵窗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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