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文圖/孫昌建

[引子]

2013年1月22日上午10點半左右,我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一座神廟面前突然失足,當時一隻左腳踏進了四塊石磚的拼接處,石磚一搖,像一次只為我特製的地震,我聽到咔的一聲,不是按快門的聲音,而是我可憐的踝骨發出的聲音。

斯時一群鴿子正從我眼前飛起,當時我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詞就是——東梓關!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要去東梓關!

經過三十個小時的折騰我才回到了離東梓關最近的地方——杭州。

但是我沒有能去東梓關,因為事實上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而且東梓關也早就沒有骨傷醫院了,不過我還是請到了張紹富先生的侄子、同德醫院的張老醫師用杉樹皮為我做了治療。實際上一聽到他的濃重的鄉音,我的心已經寬慰了不少。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達夫故居看富春江)


[孫權故里]

2016年1月11日的中午,我走出郁達夫故居去了龍門古鎮,這是第三次去了。第一次大約是二十年前,那時還沒有修繕,那感覺當然是好;第二次是修葺之後,感覺新了一點。而這一回是第三次,新又漸漸舊了起來,那味道又有一點點出來了。

“此地山青水秀,勝似呂梁龍門”,東漢嚴子陵的這一評語便是龍門古鎮的來歷。兩千年前這裡就叫龍門,可見歷史的龍脈是一直在的,不過龍門的名氣,主要是跟孫權故里有關,說從北宋時,孫權的後裔便遷徙於此,現在龍門村百分之九十的男性都是姓孫的。因此當我看見街街巷巷到處掛著“孫”的旗幡,那自然會有點不酒自醉、飄飄然回家的感覺。尤其是進了孫氏宗祠,知道我們紹興的孫氏也有從龍門出去的,且先不管我這一脈來自哪裡,正如那繞著古鎮而流的溪水,是不需要問她從哪裡來的,因為它肯定從龍門山而來的。當然我是時時自省的,我的孫跟孫中山的孫以及孫權的孫,你再怎麼扯也如新成語所說的然並卵,不過細細想去,卵還是有用的,否則怎麼會有殺雞取卵這個舊成語呢?也不知為什麼,雞卵有時又被稱為雞寶,我們到龍門到一些古村古鎮,其實也就想看看那個文化裡還有什麼卵,這個卵可能就在鄉音方言中,在泥牆土瓦中,也在年糕粽子裡,而不只是去看土雞和高高掛著的紅燈籠。

在龍門,我看到了有關孫氏的好多家譜,近的就有蕭山的,全的則有孫氏大全等,這實際上都在回答一個“我從哪裡來”的問題,是的,這是一種身份認同,所以我對所有的鄉賢表示極大的尊敬,不要以為我們讀過幾句《飛鳥集》就真的會飛了,真正知道這一隻鳥和那一隻鳥的異同的,永遠是走在泥路石子路上的鄉親,現在鄉之不鄉,所以有愁,這個愁就叫鄉愁。但如果所有人只談鄉愁不事稼穡,那我更要表示懷疑了。

龍門的味道是淡淡的,尤其是在冬天的旅遊淡季,又下一點點雨。所有開發的古鎮,都面臨一個共性的問題,太商業要被人罵,沒商業就沒有人氣,人氣沒有又怎麼會有利可圖?這是一個矛盾,但龍門現在的樣子好像還是比較淡定,店也開著,卻不大聲吆喝,比如我們到了一家賣薑茶薑糖的小店,本沒打算買什麼,但人家還是讓你坐,還衝一小杯給你暖暖身,這種感覺還是蠻好的,你就忍不住又要掃一掃來支付了了。還有一個問題,祖國大地無數古鎮都在賣紀念品,但那多半都是義烏批發來的,所以我特別看重龍門在賣的酒釀饅頭、米酒、豆腐皮、球拍一類的富陽特色產品,這才是有意思的。


[龍門三頭]


在龍門我主要是看了三個“頭”,饅頭、木頭和石頭。

先說饅頭吧,鄉間的饅頭,小時候還是多見的,比如老底子的拋上樑饅頭,小孩子是要去搶的,那饅頭上還蓋著紅印的,而富陽的饅頭是鬆鬆軟軟的,據說有酒釀做進去的,淡口吃很也香,夾一塊肥肉進去,當然更香。據說現在有的小戶人家,一天要做幾百只上千只,因為辦喜事要用啊,各大酒店也要去進貨。在龍門,這樣的饅頭也是有傳說的,有人算在孫權賬上,也有算在諸葛亮頭上的。而且這樣的饅頭倒也並非龍門獨有,我在萬市和洞橋也都吃到過,可能鄉鄉村村都有吧。對了,現在說是劉備和曹操的後裔也有住在龍門和富陽的,都是為避戰亂而來的。說富陽山區適合避戰亂,這一點我是相信的,清亡之後,海寧鹽官人王國維選擇投湖,而富陽裡山人夏震武選擇回鄉設壇講學,堅持要把文化的血脈在山林中傳播出去,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至於說三國的後人,有沒有寫一部新的三國演義,這我不得而知,只是說富陽的山裡人,還是蠻有血性的,以前為了爭水還是什麼事情,跟鄰縣鄰村打起來的時候,那是把土炮都搬了出來的,但血性強的人,也喜歡吃軟的香的饅頭,這一點也不矛盾的。

再說木頭。龍門的老房子很多,有人還專門編了龍門老房子的書,而這些老房子不少是宗祠一類的,看上去感覺甚好。我記得有一座老房子裡面,放了一部抽水車,這不算稀奇,但那上面的一行字卻甚為奇妙,什麼字呢?“龍游浦江分水青田”!這當時的四個縣名生動準確地表現了水車的特性,既寫實又寫意,更是傳神,因為浙江縣名中能作動詞用的實在少見。我當時說誰再來對一句,沒有人敢,李白杜甫也不敢。在龍門,還有一家叫“老東西”的民間博物館,收有大量的牛腿、窗欞、門框、桌椅等,聽主人蔣老師細細的介紹,才第一次知道還真的有所謂的“寒窗”,那刻的就是梅花的圖案,梅花香自苦寒來,看了那種木窗,就懂了。

都說獨木不成林,木頭得跟石頭和諧相處才有所謂的老房子。而由石頭砌牆的房子,這不是龍門獨有,在我們江南的任何一個古村裡,都能看到。這已經不稀奇,但龍門的稀奇是在於還保留了近五十座廳堂,比較著名的就有餘慶堂、思源堂、承恩堂、耕讀世家等。看這些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石房石牆,它們整齊劃一,但又不單調;它們經風見雨面色黝黑,然而又充滿了生命的張力,因為石頭上佈滿了青苔落遍了蔓草,它們跟泥牆和青磚又構成了房子的一個整體,多麼的真實又多麼地樸素,樸素到幾乎看不到用了其他什麼材質,能讓這些石頭和石頭緊緊地靠一起,我容忍了你的稜角,你容忍了我的笨重,而且越是粗大的越是被壓在底部,需要有更多更重的擔當,或者是被守在邊界,即處在牆的邊緣,而讓那些相對小的石頭聚在中間,它們共同受力,共同壘起主人的房梁。石頭們一同呼吸,一同命運,這大概就是團結的力量,就是凝聚的力量。本來嘛,石頭和石頭也都是有鋒芒的,或者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或者經溪水的沖刷而變得圓潤了,所謂經風雨見世面,猶如人心的歷練,但是為了做牆基,為了成為牆本身,他們只能犧牲個性,而最終成全了主人。

所以看到這樣的石頭,我的心會軟下來,正如龍門的毛毛雨,落在石牆上,落在石子路上,像是打了一層自然的光。現在會做酒釀饅頭的人還有,但會砌這種石頭牆的,幾乎絕跡了。好在龍門保留了這些房子,保留了那麼多的祠堂宗廟,保留了中國人的那麼一點點念想,這也正如後人保留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在這樣的房子和山水面前,永遠也不要以我們現在有多麼多麼聰明,再聰明的人不也要吃青菜蘿蔔和肥肉饅頭嗎?(老門牌)


[許家大院]

從三國到民國,不過就是三十分鐘的時間,我在車裡打了個瞌睡,就從龍門到了東梓關,傳說中的東梓關。

可郁達夫先生那時的走法是不一樣的,他是從富陽城裡坐船到東梓關的,他在筆下是這樣寫的——

“東梓關在富春東的東岸,錢塘江到富陽而一折,自此以上,為富春江,已經將東西的江流變成了南北的向道。輪船在途中停了一二處,就到東梓關的埠頭。”

鬱先生的哥哥鬱曼陀更是厲害,十個字就寫出了東梓關在富春江的地理情勢:“西下嚴陵灘,東流第一關。”

後來回想起來,我二十歲時大約是讀過鬱先生的所有小說的,但那時是一日千里一夜千頁,很多時候,我也是把達夫的小說當作散文來看的,比如這一篇極短的《東梓關》。高級的短篇,或者說詩性的短篇,就有點像散文的味道,至少我是好這一口的,比如沈從文的汪曾祺的。


(這是我的旅行枕邊書,1981年版,定價5角5分,跟了我至少20年了)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1933年的書是這樣的)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當年的評論是這樣寫的)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這是我收的部分書,幾本小說集和舊體詩集一下子找不到了。《東梓關》這篇小說一般的集子內都不收的)


深冬細雨中的東梓關,整潔的街容,寬寬的馬路,還有幾個水塘,這是我第一眼的印象。我先去看了新建的村史陳列館,才知這個村以許氏和申屠氏居多,後者似在桐廬的深澳也有一族。牆上羅列了一些東梓關的名人,而其中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兩位名醫,一位是張紹富,一位是許善元。說起許善元,先要說“許十房”,注意,不是許三多呵。說是大概兩百年前,東梓關人許廷詢娶了三房妻子生了十個兒子,於是便稱之為“許十房”,這十房後來又生了三十一個兒子,這許善元就是許家三房的後人,後成為一代名醫,有《怪病備查》、《治虛選要》等著述傳世。1932年,郁達夫患肺病,在母親強烈要求下,來東梓關許家大院找許善元看病,而這一切都被他寫進了小說《東梓關》中,當時許家和鬱家都是一個朋友圈的,用過去的話叫世交,現在沒有了,現在最多有私交還有“公交”,即共同的朋友圈。小說中寫到一個細節感人至深:許醫生“伏倒了頭,屏絕住氣息,他輕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樸按了約莫三十分鐘的脈,又鄭重地看了一看文樸的臉色和舌苔:‘不要緊,不要緊,你這病還輕得很呢!我替你開兩個藥方,一個現在暫替你止血,一個你以後可以常服的。’說了這幾句話後,他又凝神展氣地和洋燈注視了好幾分鐘,然後伸手磨墨,預備寫下那兩張藥方來了……竹園先生把兩個藥方開好了,擱下了筆,他又重將藥方仔細檢點了一遍。”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搭個脈要三十分鐘,寫個方子還要磨墨,寫好了還要重將藥方仔細檢點一遍,這樣寫出來的字不可能是潦潦草草的,這是什麼態度,這是什麼精神?由此看來,那個時代對人的生命還是有著一份敬重的,由此我們對醫生更有一份敬重,這不是兩家是世交就解釋得清楚的。郁達夫的這篇小說,可以說是為東梓關留下了一份遺產,這是比跟富春江邊他的故居,杭州場官弄的風雨茅廬一樣的文化遺產,這是不需要去申請的遺產,自珍自惜就可以了。

我們去看了許家大院,是在一個池塘邊,地理位置倒是極好的,因為離老碼頭已經不遠了。房子還是江南的那種舊式民居,現在無人居住,據說有關部門已經決定要對其整修了。

當然我們也可以有另一種理解,達夫先生筆下的許醫生就是代表了我們心目中的那種名醫,人要死,天也留不住,但人還是要請醫生來留,因此村中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請到許善元,死了也情願。”

所以在東梓關,這個名醫是許善元,也是骨傷科的張氏家族。張氏骨傷傳到張紹富已經是第五代,也以張紹富最為著名。達夫不像我骨頭那麼脆,如果當年他是骨折,很可能去看的是張醫生。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張紹富醫德館]

接著我去看了張紹富醫德館,有塊銅牌很能說明問題的,張氏骨傷療法(中醫正骨療法)獲得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國務院公佈,文化部頒發的,這時才明白,中醫跟文化就是一回事,你脫臼了張醫生給你接上,這不僅僅是醫術,也是文化,更是道德。館內有張先生的一些照片,以及我熟悉的杉樹皮一類的,也有他的事蹟介紹。我記住的有兩點,一是“文革”中他白天遭批鬥,晚上仍然給人看病接骨頭;第二點碰到那些家貧的人,他還管病人的一日三餐,而且是免費的!因為骨折病人往往要住在他家裡養傷。醫生做到如此的境界,我們身上的那一點痛也就不怕了,因為我們把痛交給了一個有醫術又有善德的人。還有一點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是富陽的裘老師說的,張先生其實還是婦科高手,尤其是看不孕不育,但可能他的正骨術太有名了,而不孕不育者可能不太願意說出去,遂不為外人知。早些年有作家寫過一部張紹富的傳記,我以為對這樣的名醫還可以用更文學更多媒介的手段來讓世人知道。

館內有一蠟像,表現張紹富在給人看病的情景,大約屬於情景再現。張先生像不像本人我不能下結論,如果跟照片比對那還是像的,但那個病人,尤其是病人的那個鼻子和臉,側面看活脫脫就是一個劉德華。可惜現在的醫德館內,沒有一位醫生坐診,也沒有跌打損傷的藥水藥膏好買,現在人們去東南亞旅遊都會帶回一些常備藥品,東梓關如果能夠跟張氏骨傷傳人合作,開發幾款藥品,我想應該是會受歡迎的,正如建德嚴東關還有五加皮一樣。[老碼頭的筋骨]


最後去看了東梓關碼頭,即當年郁達夫坐船的地方,現在則是一片淒冷,這不是我誇張。悽是因為現在這個碼頭不用了,只有一隻小船泊在岸邊,頗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其實這不是野渡,無人倒是真的,一行人也是匆匆一瞥就走了;說冷因為這一天都預報有小雪了,再加江風夾雨,那個寒氣的確是有點刺骨的。江邊立有一碑,有數行文字的介紹,我照了一相,便有點倉皇地往回走了。

望回走的時候又有點不捨,我再看了一眼江景,我知道我的右手是富陽城裡方向,左手應該是桐廬方向,左右四顧,那就是一幅宋人的文人畫呀,樹枝素描著天空,江堤分割了水陸的視線,江景是迷濛的,頗有郁達夫日記中引用過的唐代詩人李涉的“暮雨瀟瀟江山村”的意境。

現在的老碼頭,還有一塊石墩,一段殘缺的棧橋,以及那周邊的老房子,包括許家大院,還有張氏骨傷科,這跟郁達夫筆下的東梓關,還真有點民國的調性了。據說有關部門要把東梓關按民國的調性來改造,這一點既喜又憂的,喜的是這個碼頭據說要恢復了,憂的是中國的鄉村實在也已經摺騰不起了。

這一天是2016年1月11 日,從龍門到東梓關,匆匆一瞥,已是千年。這還不算上前一天去看元人黃公望,在那個叫公望村的民宿裡小住一夜,以體會富春山居的感覺。


後來富陽的老師們提供了一點資料,這才知道東梓關三個字,每個字都是一段故事,特別是東梓關曾設有巡檢司,又說此地習武之氣頗重。習武難免受傷,所以也能解釋張氏骨傷科之來歷,但更重要的是,我們中國人講一句話,叫作打斷骨頭連著筋,這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所在,張氏正骨術,是幫你解決骨頭的問題,但如果連筋都斷了那麻煩就多了。

而更重要的一個信息是,說龍門的孫氏南北朝時就是集聚在東梓關的,是在北宋時才遷到龍門的。從碼頭到山區,表面看趨於封閉,但可能更有利於休養生息、繁衍人口。所以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不簡單地是從三國到民國,而是一次尋溯訪源,是去尋找我們文化中的那樣一種筋骨。無獨有偶,前幾天剛看到一份由浙江省民政廳等部門公示的千年古鎮古村的名單,其中富陽入冊的兩個古鎮古村分別就是龍門和東梓關。

於是我在腿腳尚健的情況下來到東梓關,我來懷古一下,當今天人人都在說民國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可能更應該去關注我們的內心世界,正如我在老碼頭所見的情形,那景緻或許是荒涼的,但我的內心卻是十分豐厚的,這跟我這個姓孫的是不是來自龍門的孫權故里沒有關係,因為中國的每一個姓氏都是一部大書。我只是說,我眼前那平靜而又洶湧的富春江水,曾為黃公望提供了生活和創作的可能,也把郁達夫的船送到了東梓關,又送到了遠隔祖國的南洋,然後1945年的一聲槍響,讓他的身體和靈魂,隨著大海的波浪又回到了富陽鸛山,回到了祖國的風雨茅廬,也回到了龍門,回到了東梓關。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從龍門到東梓關,這一天我走了一千年


(本文發表現於杭州日報城紀版2016/3/25)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