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扈特末代公主


土尔扈特末代公主

乾隆三十六年,土尔扈特部首领渥巴锡(阿玉奇汗之曾孙)为摆脱沙俄压迫,率领部众发动了武装起义,冲破重重截击,回归蒙古。乾隆帝在热河和避暑山庄多次接见宴请渥巴锡等,赐以牛羊粮食衣裘庐帐,亲撰《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优恤土尔扈特部众记》碑文于承德普陀宗乘庙内。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满琳唯一的期望就是摆脱“土尔扈特末代公主”这个身份。多年以后,当历史学者马大正找到满琳,让她回顾自己家族近百年的悲剧命运历史时,这个继承了东归汗王渥巴锡血脉的末代公主像是被一股电流激醒。一瞬间,一百年来凝聚在这个家族的苦难和荣誉在她心底渐次清晰起来。

一位社会科学院的历史学者找上门来,希望了解土尔扈特末代汗王的家族史,他就是后来颇具声望的边疆史学家马大正。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为了研究土尔扈特历史,马大正已经跑遍了新疆土尔扈特人聚居区,是国内最权威的土尔扈特专家。

由于时间久远,马大正对第一次见到满琳的具体情景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但有一点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这位土尔扈特部族的末代公主似乎并不太愿意触碰自己的家族往事。“她似乎在躲避什么?”马大正心里结下了一个问号。

让马大正想不到的是,正是这个土尔扈特末代公主的身份,让满琳从小到大饱受困扰,这样的贵族出身带给满琳一家的除了灾难还是灾难,以至于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满琳唯一的期望就是摆脱自己的这个身份。

逃不出身份的牢笼

事实上,虽然是卫拉特蒙古(西蒙古)唯一的汗王公主,但满琳快乐的记忆并不多。1950年,还是满琳在上中学的时候,母亲就因为“历史问题”被捕入狱,虽然就在前不久,她还是一个为新疆“和平解放”做出巨大贡献的功臣。

由于父亲常年患病,母亲的入狱让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顿。这个“公主”前所未有地遇到了生计问题,如果不是一位曾经的王府厨师出手相助,满琳一家恐怕很难熬过那段艰难岁月。

饥饿已让满琳备受煎熬,更加难以忍受的则是这个公主身份带给她的屈辱感。每天晚上,总有几个粗鲁的男人跑到她的家里,大声辱骂她是万恶的“阶级敌人”,甚至强迫满琳和他们交往,遭到拒绝后,还振振有辞地骂:“你这个王爷的公主,还想门当户对吗?”

公主身份传开后,在上学路上,满琳会时不时的受到各种各样的人的恐吓和骚扰。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想逃离这里,躲到陌生人中间,将自己的公主身份永远抛开。

她写信给中共中央新疆分局书记王恩茂,在他的帮助下,满琳得以来到北京中央民族大学附中。在这里,学校实行供给制,所有学生都穿同样的服装,文具书本都统一发给。满琳第一次有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平等感。

但这样的感觉却并没有持续多久,高中毕业,许多同学都被保送上了军校以及清华、北大这样的学校。但品学兼优的满琳却被告知,因为出身问题,她没有资格申请这些学校。不仅如此,当初恋男友获准到苏联留学后,校长找到满琳,要求她与初恋男友断绝关系,理由很简单——“你的出身、社会关系都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

面对残酷的现实,满琳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她只能强忍悲痛和恋人分手。从此以后,每到命运的重要关头,出身问题总会跳出来,成为满琳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此时,她常常会有一种无助感,不知道该去埋怨谁。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出生在满汗王府中,而是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静静地成长。但她知道,担负在父母亲身上的压力一点也不比自己少,甚至还要更加沉重得多。

命运多舛的满汗王

从满琳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躺在一张病床上,满脸浮肿,胡子很长而且是满脸胡须……目光中流露出恐惧、惆怅的眼神。”这就是满琳记事后第一眼见到的父亲。

那时候,他刚刚出狱,面对泪流满面的妻子儿女,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回到六道巷的家中,满琳时常看见父亲在夜深人静时,站在窗前大声喊叫,“他的手高举,头扭来扭去,非常痛苦,声音很凄惨。”

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就是土尔扈特历史上著名的汗王,一个几乎改变整个土尔扈特部落命运的首领——满楚克扎布。

满楚克扎布诞生的1915年,正是土尔扈特部落最困难的时候。一百多年来,清王朝对东归的土尔扈特一直心存戒备,实行“分而治之”的政策,并禁止其拥有常备武装。及至土尔扈特后来遭遇两次大规模的灭族之灾——1866年“热西丁宗教仇杀”和1872年“阿古柏入侵”时毫无抵抗能力,部族人口丧失大半。即使经过30多年的恢复建设,辛亥革命前夕,土尔扈特汗王统辖的旧土尔扈特“各部人口仍不及1861年的一半”(《焉耆乡土志》),开垦耕地不足原来的百分之五,人民生活相当贫困。

清朝灭亡,新疆孤悬塞外,强俄逼视,英人窥伺;中央政府鞭长莫及,自顾不暇;地方多民族、多宗教,矛盾频生;新疆顿时成了各路军阀、民族武装和外国侵略者的角逐场。

地处新疆中部的土尔扈特部要在这样混乱而复杂的夹缝中生存,就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以武力保卫自己的家园。辛亥革命后,满楚克扎布的父亲布彦蒙库汗王组建了一支骑兵团,这支强大的武装,很快就成为新疆第一任都督——杨增新拉拢和利用的目标。作为前清遗老,杨增新非常清楚这样一支武装对新疆的意义。

在历史边缘沉寂多时的土尔扈特汗王家族,又逐渐卷入新疆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1917年,布彦蒙库汗王在复杂的内部斗争中死于非命,满楚克扎布继承汗位,被称为“满汗王”。由于满汗王继位时尚不满两岁,他的叔父五世生钦活佛成为摄政王。

客观上讲,是生钦活佛造就了后来的满汗王。他亲自指挥骑兵征战天山南北。为了提高骑兵的作战能力,他招募富有经验的俄国骑兵教官达希和沙莫洛夫,对骑兵团进行了严格的训练。十几年后,这种科学的训练造就了一位杰出的骑兵将领——满汗王。不仅如此,生钦活佛当政时期进行了多项政治、经济和教育改革,同样深刻影响了逐渐成长起来的满楚克扎布,使他形成开放、积极的性格。

但是,这支强大的骑兵最终却为生钦活佛招来杀身之祸。1928年杨增新被手下刺杀,金树仁接掌新疆政权。1932年,金树仁连下十几道命令,要求生钦活佛出兵镇压哈密小堡村农民起义,遭到拒绝。金树仁生性多疑,又是靠兵变起家,眼看土尔扈特的骑兵如此强大又无法为己所用,害怕有朝一日土尔扈特部族叛乱,于是将生钦活佛于4月13日秘密杀害。

叔叔的被害给了17岁的满汗王很大的打击。此时,他刚刚因作战英勇升任骑兵师师长。不过很快,一年以后,金树仁倒台,新疆落入新军阀盛世才手中。相比前任金树仁,盛世才更老谋深算,心中早已掂量出土尔扈特部族的力量。强大的骑兵师再次成为被拉拢的对象,盛世才提升满汗王为焉耆警备区司令,授中将军衔——这应该是新疆近代史上最年轻的中将。

凭借强大的武装护佑,土尔扈特部落再次在军阀政权的更迭中立足。身为土尔扈特汗王,满楚克扎布虽然常年带兵打仗,但却更加关注自己部落的发展。1934年,他用王府的财产和妻子乌静彬的嫁妆创办了卫拉特蒙古历史上第一所现代小学——汗王府蒙古小学。满汗王夫妻捐资助学的善举引发了土尔扈特人兴办学校的风尚。

正当满汗王踌躇满志,准备继续叔父生钦活佛未竞的改革事业时,1934年,盛世才力邀满汗王担任新疆省政府顾问以及新疆反帝会副委员长。次年,二十岁的满汗王携妻子儿女前往省会迪化。

然而,年轻的满汗王低估了政治的风险,当年叔父的被害似乎也没让他记住教训。他天真地以为盛世才是真的赏识他的才华而重用他,因此大展拳脚,不仅在部落内部努力推进现代化,而且积极参政,甚至与反对盛世才的张培元等人也交往甚密,渐渐为盛世才所忌惮。而满汗王与苏联人的亲近,更让盛世才坐立不安——土尔扈特蒙古骑兵的力量本来就已经很强大,若再加上苏联的支持,无疑会对他本就不甚牢固的政权构成极大的威胁。

金树仁也好,盛世才也罢,都不过是拿土尔扈特的力量作为自己的一个砝码,维系政权天平上的微妙平衡;一旦发现这个砝码有向另一方倾斜的可能,就会马上毫不犹豫地毁灭它。作为土尔扈特的领袖,满汗王注定逃不脱与他叔父生钦活佛一样的悲剧命运。

1937年10月12日,女儿满琳降生不过三四个月,满汗王就被盛世才污蔑为“托派阴谋叛乱者”逮捕入狱。二十二岁的满汗王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刑罚,最后被注射了破坏神经的毒液,造成精神失常。这就是7年以后满琳所见到的那位疯疯癫癫的父亲。

果敢的王妃

满琳父亲入狱后,母亲乌静彬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

乌静彬是东蒙喀喇沁扎萨克和硕亲王贡桑诺尔布的女儿,十七岁嫁到土尔扈特汗王府。初到满汗王府的乌静彬不过是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女,虽然出身恭王府,因为生母是丫鬟,乌静彬却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联共党员王宝乾夫妇。在他们的影响下,乌静彬决定走出峡谷,到迪化女子中学读书。

丈夫被捕,乌静彬成为土尔扈特人唯一的希望。

然而,摆在乌静彬面前的是一盘没有生机的死局。蒙古骑兵师被盛世才解除了武装,土尔扈特人失去了逐鹿天山的力量。两年后,他下令撤销旧土尔扈特南路乌纳恩素珠克图盟长公署,满汗王在土尔扈特的行政权被彻底解除。

失去自己的武装力量,土尔扈特的生存都成了问题。在盛世才的重压下,重建一支蒙古骑兵已经没有可能。而失去行政权的汗王府也无法再继续推行改革。经过深思熟虑,乌静彬找到了一条既不触犯盛世才,又能发展土尔扈特的道路——自己出资创办新式学校。

事实上,这也是柔弱的土尔扈特王妃能够为自己的部众做的唯一的事情。1941年开始,乌静彬先后创办了10余所蒙古族学校,为土尔扈特培养了一大批现代化建设的优秀人才。

1944年,盛世才在各方压力下离开了经营数十年的新疆,新疆的政治格局更显复杂。为了确保南疆门户焉耆安定,保证南北疆的畅通,一直对新疆疏于掌控的国民党,再次把目光投向新疆唯一的蒙古汗王——满汗王。

此时,乌静彬又一次成为了聚焦点。这位柔软的王妃再一次看到了提高部族地位的机遇。她上书蒋介石,恢复盟长公署,由中央拨与贷款,发展蒙族经济;拨给文教经费,建设学校,提高蒙族文化。

但这些想法在抗日战争后的动荡局势下,无疑只是一纸图画。尽管蒋介石亲笔批文“请张治中照地方具体情况办理”,她提出的要求,也大多被各级官员虚与委蛇。只有无关痛痒的盟长公署制,在努力争取了两年后得以恢复。1947年,国民政府任命满楚克扎布为旧土尔扈特南路乌纳恩素珠克图盟盟长,乌静彬为副盟长,主持行政事务。

尽管只是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副盟长,乌静彬依然开始为土尔扈特的未来开始筹划,她甚至请来了著名的建筑工程师徐洪烈,对土尔扈特的辖区进行长期规划,设计一系列发展经济、教育、工业的计划。

1949年9月,当西北解放军逼近新疆时,国民党新疆警备司令陶峙岳宣布起义,新疆和平解放。作为左右土尔扈特部族命运的王妃,乌静彬将手中的权力转交给了新政权。

追寻祖先的足迹

历尽数百年沧桑的土尔扈特部族终于真正有了休养生息的时光。但满汗王一家却在大时代的风潮下失去了平静。先是满琳的母亲入狱,然后又是无休止的审查。已经疯癫的满汗王最终没有逃脱造反派的折磨,被活活饿死。

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满琳在那样的大风潮中谨慎地保持着与母亲的距离。每当母亲跟她讲述祖先的故事,她总是拒绝倾听,任凭母亲将这些记忆带进坟墓。

多年以后,当历史学者马大正找到满琳,让她回顾自己家族近百年的命运时,这个继承了东归汗王渥巴锡血脉的末代公主像是被一股电流激醒。一瞬间,一百年来凝聚在这个家族的苦难和荣誉在她心底渐次清晰起来。

马大正走后,她疯一般搜求有关土尔扈特的所有历史书籍,一次次回访自己的故乡,走访一切可能了解土尔扈特历史的学者、老人,整天泡在第一历史档案馆,逐字逐句地抄写清宫档案中的土尔扈特资料。

1992年,还未到龄的满琳提交了退休申请,她要完成一部有关土尔扈特的史书。为了更多了解祖先的经历,她甚至远赴俄罗斯的卡尔梅克共和国。1997年6月11日,当从莫斯科飞往卡尔梅克共和国首府埃利斯塔的航班掠过伏尔加河流域时,满琳禁不住透过舷窗向下看去——无边无际的碧绿覆盖着辽阔的大平原,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好一片富饶的土地啊!这就是祖先们生活了150多年的地方!

然而,飞机并没有降落,穿越伏尔加河下游地面的绿色逐渐消失,最终变成一片黄灰底色中斑驳的绿色点缀。邻座的旅客告诉满琳,这里就是卡尔梅克共和国,前方就是埃利斯塔。埃利斯塔!满琳忽然醒悟——那不就是蒙古语中沙漠的意思吗?这些原在伏尔加河西岸的蒙古同胞怎么会来到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二百多年以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与折磨?一连串的疑问在满琳的脑海里不断回旋。

飞机降落在埃利斯塔机场,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的满琳很快便找到了故乡的感觉。苗条婀娜的蒙古族少女,身穿古朴典雅的民族服装,手捧鲜花簇拥而来。她们献上洁白的哈达,端上了香醇的奶茶和黄澄澄的油炸面食,欢迎的人们唱起悠扬舒缓的蒙古长调……

那情景,让满琳回想起自己的故乡——巴音布鲁克草原。还是在她童年的时候,家乡的牧民们也常常在敖包前载歌载舞,迎接远方的来客。一瞬间,历史似乎穿越了无数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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