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蔣介石一封信看胡適為何拒任國府委員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有一封1947年蔣介石致胡適的親筆信函,全文已整理發表在多年前出版的《胡適來往書信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9—180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945頁)。但對照原函,該信在整理過程中存在脫字的現象,雖不影響信函的解讀,為避免學人錯誤引用,故將遺漏文字補上,用小括號註明。

從蔣介石一封信看胡適為何拒任國府委員

從蔣介石一封信看胡適為何拒任國府委員

從蔣介石一封信看胡適為何拒任國府委員

1947年蔣介石致胡適的親筆信函

適之先生:

日前雪艇兄返京,極稱先生堅不願參加政府,但願以私人地位匡輔國家,協助政府,聞之心感。惟改組後之國民政府委員會為集議決策機關,並無行政繁瑣工作,其職權大於參政會而性質則相同,且系過渡時期機構,為期不過數月。倘先生並此而不參加,豈惟政府決定政策之最高機構失一重大助力,(一般)社會且將(不免)致疑於政府革新政治之誠意。用敢重違尊意,推定先生為國府委員。倘因時間匆促,不及於發表前商得先生之同意,尚望體念時局之艱難,務請惠予諒察,是為至荷。

並頌

時祉

弟中正手啟

中華民國卅六年三月五日

這封信函披露的是1947年蔣介石擬邀請胡適出任國府委員,而關於此事的經過已有學人專門撰文梳理,如舒蕪的《胡適拒任“府委”的經過》,不過仍有若干細節未說清楚,可能是因為作者只利用《胡適來往書信選》、《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而未參考胡適日記、事略稿本、蔣介石日記等其他史料所致。本文茲從兩個方面來看胡適拒任國府委員的原因。

一 1947年4月22日,就在蔣介石同意胡 適不出任國府委員的請求後不久,胡適欣喜地給傅斯年寫信說:“我此次居然得逃學,此中深得騮先、雪艇兩公大力……你最後一信也有極大關係。我若不得你此信,決不能知道蔣公所謂‘他已答應了’的心理。”信中的“騮先”、“雪艇”分別指朱家驊和王世傑,“你”自然是指傅斯年。可見,胡適將此次全身而退的功勞歸於朱家驊、王世傑、傅斯年等人的大力幫助。事實上,此話不假。僅以《胡適來往書信選》所收錄的關於此事的來往信、電函就多達11封,而其中傅斯年致胡適的就有5封之多,且多為長信。長期以來,我們常常因為傅斯年是胡適的學生,一般只留意胡適對傅的影響,而很少探究傅氏對胡的影響。但從這次胡適拒任國府委員的過程來看,傅斯年所起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他及時地把其所獲知的最新消息通過私人信、電函的方式告知胡適,以便胡適能夠了解蔣氏的情況;二是面對蔣介石的出山邀請,傅斯年早早就拒絕了蔣氏的邀請,而這不僅為胡適樹立了一個榜樣,也增加了他勸說胡適的砝碼。

眾所周知,蔣介石此番如此迫切地邀請胡適出山,與當時的國內外形勢有關。1947年1月8日,時任調停國共關係的“三人小組”成員美國特使馬歇爾返美就任國務卿,在臨行之際,發表聲明說:“中國之希望,寄於國民黨中之自由分子與其他黨派中之自由分子”。與此同時,來自國內的中共、民主黨派和社會輿論強烈批評國民黨壟斷政權,呼籲結束“訓政”,開放政權。為了繼續獲取美援,以及應對國內輿論壓力,蔣介石只能導演一出“還政於民”的戲,故其大張旗鼓地開始對外宣傳由“訓政”到“憲政”的過渡,擬邀請民社黨、青年黨以及無黨派的“社會賢達”來參與政府的改組。

而胡適在2月6日給傅斯年的信函中,就這次改組政府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應該“抬出一個‘全明星’(all star)的政府與世人看看”,因而主張“必須以國民黨的第一流人才為主力,配上三五個小黨派與無黨派的人才”。從文字的表象看,胡適並不認為邀請社會賢達入閣是撐面子。而當2月20日,傅斯年給胡適的回信中說,蔣介石曾真實吐露出其邀請社會名流入閣的一個原因是“撐面子,要如此”。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傅氏為了勸阻胡適有意說的,因為他在2月4日給胡適的信中就說:“政府今日尚無真正開明、改變作風的象徵,一切恐為美國壓力,裝飾一下子。”但這仍在無形中影響了胡適出任國府委員的決心。後來,胡適評價這次國民黨結束訓政,只是說:這“是一件政治史上稀有的事。其歷史的意義是國民黨從蘇俄式的政黨回到英美西歐式的政黨……國民黨執有政權二十年,今日宣告結束訓政,故是稀有的史實。”

其實早在胡適之前,蔣介石就欲任命傅斯年為國府委員。只是傅氏堅辭不就,遂作罷。傅在給蔣介石的信中解釋道:自己是一愚戇書生,世務非其所能,絕非政府材,因此“如在政府,於政府一無裨益,若在社會,或可以為一介之用”。此後,傅斯年在勸阻胡適的信中,多次表達出了這一意思。比如,在2月4日的信中,傅氏說“我們是要奮鬥的,惟其如此,應永久在野,蓋一入政府,無法奮鬥也”。又比如,在3月28日的信中,傅氏說“我們若欲對政治有所貢獻,必須也用壓力,即把我們的意見consolidated, articulated(加強並明確表達出來),而成一種壓力。一入政府,沒人再聽我們的一句話!”

二 除了傅斯年的多番苦勸之外,胡適自身的定位也是他拒任國府委員的一個重要原因。事實上,關於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是否要對公眾事務介入,一直是個充滿爭議的問題。

就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研究而言,該領域有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即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讀書人一次又一次跌入現實政治的漩渦,而且,徘徊於學術與政治間的身影並不孤單。胡適曾自詡“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政治只是我的一種忍不住的新努力”。那他為什麼走上談政治的“歧路”,其自己的解釋是“我現在出來談政治,雖是國內的腐敗政治激出來的,其實大部分是這幾年的‘高談主義而不研究問題’的‘新輿論界’把我激出來的”。這背後既有“時代趨勢”,還有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學術上注重提高中國學術的品質,政治上主張“吾曹不出如蒼生何”。

回望20世紀三四年代,很難找出幾個真正與政治無涉的讀書人,尤其是在特殊的歷史時空下有大批知識分子介入到實際政治中,而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抗戰時期。早在1936年,胡適就寫信給入閣的友人,希望他們保持清譽。他在一封致翁文灝等人的信函中說,雖然“絕對相信他們‘出山要比在山清’。但私意總覺得此時更需要的是一班‘面折廷爭’的諍友諍臣”。1938年9月,國民政府正式委任胡適為駐美大使,他在給其夫人的一封信中表達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他說:“我二十一年做自由之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現在國家到這地步,調兵調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沒有法子逃,所以不能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我聲明做到戰事完結為止,戰事一了,我就回來仍舊教我的書。請你放心,我決不留戀做下去。”後來在1947年3月18日,當蔣介石召見胡適勸其出山時,胡適答覆道:“內人臨送我上飛機時說:‘千萬不可做官,做官我們不好相見了!’”這些事例從側面說明,從普遍情形來看,對於胡適來說,堅持不入政府似乎是他守護的底線。

關於這點,胡適在2月6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表達得很清楚,他說:“我在野,——我們在野,——是國家的、政府的一種力量,對外國,對國內,都可以幫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說公平話,給他做面子。若做了國府委員,或做了一院院長,或做了一部部長……結果是毀了我三十年養成的獨立地位,而完全不能有所作為。結果是連我們說公平話的地位也取消了。——用一句通行的話,‘成了政府的尾巴’!……這個時代,我們做我們的事就是為國家,為政府,樹立一點力量。”這一番表白明確說明了胡適的自我角色定位,即他既不迴避對公眾事務的責任,但又力圖保持超然獨立的地位。

1947年,胡適在面對蔣介石的出山邀請時有過猶豫,尤其是在他看到蔣介石3月5日的手書後,一度顯現出要答應蔣介石出任國府委員的跡象,但就在這關鍵時刻,來自傅斯年等人的苦勸,以及作為知識分子的胡適其力圖保持超然獨立地位的自我定位,最終使他放棄了出山的想法。這說明了歷史的發展往往是合力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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