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一日不見 如三月兮

糾葛這個詞,在詩三百里即有痕跡,比如“糾糾葛屨”。葛,跟麻一樣,是纖維用植物。葛藤或者葛藤的纖維,錯綜雜陳,讓人頭疼。所以,“糾葛”的屁股後面,就跟了個堂兄弟,“麻煩”。厭棄混亂,古今皆然。然而,儘管如此,古人、今人皆不能免,沉淪其間兀自麻煩、不可自拔。

柳河東說晉地,詞曰“表裡山河”。氣勢雄渾,有時也多瑣屑,似是偶合,提及葛的7篇詩,有3篇跟山西絲縷牽絆。最鮮明的,自是《唐風·葛生》。唐風是唐地的詩歌,周成王封弟叔虞為唐侯,地在《禹貢》冀州之域,太行、恆山之西,太原、太嶽之野,正在今日山西省的腹地。《葛生》,《毛詩序》說,刺晉獻公也。後來者如高亨先生等,持悼亡說者居多,引兩句,供品咂: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從葛藤滿覆荊條、莓草延蔓野地,而思及角枕、繡被,沒有愛人,誰與共睡,最後約以百年同歸。不只悼亡,是男詩人的可能性更大。

另一首在《魏風·葛屨》。詩有兩段,僅錄其首:“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所謂葛屨,《毛傳》解釋說,“服之至賤者”,但後面的話就有點欺負人了:魏地狹隘,其民技巧趨利,其君儉嗇偏急,而無德以將之。朱熹更過分,將《葛屨》連著後面的《汾沮洳》《園有桃》並稱,“皆言其急迫瑣碎之意”。魏地的人小氣嗎?舜、禹故都,南枕河曲、北涉汾水,河中府解州即其地也,以今日而言,晉南盆地水土還算豐沃,至今也是山西省最重要的農作片區。“有聖賢之遺風”那是必然,而“民貧俗儉”以至“謀利之心始急”,則更像是對子夏、李悝,乃至肇端荀子、韓非子的這個法家發源地的道德追索。以詩本義來說,新解以為“女手”之“縫裳”,乃是為奴隸主或封建主的“好人服之”,階級固森然、壓迫固深苛,又何來“儉之過”?

還有一首,藏在《邶風》裡,是為《旄丘》。葛在首句,“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據說,狄人滅黎,黎侯逃至衛國,派人向晉國求救,未及救,黎臣責晉。晉自不必說,黎侯故地,在今山西黎城一帶。黎侯之臣罵人很有水平,斥責晉公說,高丘上的野草葛藤都長了好幾節了,還叫你叔叔伯伯呢,要拖到啥時候啊?罵自己君主也很有力度,《旄丘》的前一首《式微》更為著名(有人說是奴隸訴苦之詩),“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其實,“詩三百”首篇《關雎》之次,即是《葛覃》。“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萋萋”,傳統上以這兩篇均為“后妃之德”,此篇更因“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以講女工為主,被封為“后妃之本”。方玉潤有膽色,說這兩首都是“房中樂”,《關雎》初婚,《葛覃》回門。日本學者白川靜專從民俗切入,說這個“歸寧”吧,要新婦親手織衣以獻家廟,葛藤茂密、黃鳥于飛,都暗含神靈享禮的意象。

葛之織物,“精者曰絺,粗者曰綌”,《周書》言,得其材以為絺綌,以為君子朝廷夏服。是以,俞樾先生《群經平議》說,“可以縫裳”“可以履霜”裡,“此兩可字皆當讀作何”。在等級漸嚴的時代裡,勞作也必然帶上階級色彩。《小雅·大東》,就是這麼一首強烈的控訴之辭。令今人驚訝的是,中國的先民皆知天象,但畏懼之義初即淡然。“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就如同“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一樣,其聲振振,穿雲裂帛!

在這些背景裡,再看男耕女織,《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不知道傳統的“懼讒”從何而來,但換作痴男的視角,那采葛的女子,一天沒見就像過了三個月——嗯,是不是更有那種朝代初興而王畿風淳之意!

跟麻不同,豆科的葛,全身是寶,至少在中醫眼裡如此。葛葉可為蔬,葛花可解酒,更厲害的是葛根,磨粉之後,跟三七、石斛同流,直銷、傳銷、會銷進入千家,頓成秘寶。長生之慾,較之男女、財富、階級,更為熾烈,真真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無比糾葛!

彭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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