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訪古》

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去通渭縣什川鄉八里灣小學調研,調研結束後從高高的校門臺階上下來,校長指著前面山坳中一段逶迤的土牆說,那就是古城——宋代的通渭寨遺址。不期無意中竟碰到了心儀已久的古城,這讓我驚喜不已。它靜靜地躺在四山包裹的麓地上,晨曦中,顯得非常閒寂、安然。校長說,順著學校門前這條道一直下去就可到古城村。我問,可以走車嗎?校長說,可以,只是崎嶇些。我不禁暗暗竊喜。

《古城訪古》

過了幾天,正好趕上端午放假,我便迫不及待地驅車前往古城去拜訪這位飽經滄桑的歷史老人。

從通渭縣城出發向西南方向,經第三鋪,走了約四十分鐘,便到了什川鄉八里灣村。八里灣山樑上駐足遠眺:北山迤邐而下,古城安臥其麓,四面山巒簇擁,周遭溝塹橫隔,溝岸南山排闥低首,塹畔東山與城相望,確是一塊以險制險的用武之地。歷來用武險絕之地,或以高制險,崇山峻嶺,懸崖峭壁,勢如建瓴,險不可攀,易守難攻;或以狹制險,兩山夾峙,門戶當中,關鎖交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或以廣制險,要津渡口,江河橫隔,控扼咽喉,望洋興嘆,莫敢輕進。像通渭寨這樣築于山谷之中,取其下,以低制險的防禦設施則並不多見。“由於夏軍的軍事進攻多沿河谷道路推進”,宋方即按照“隨川取路,曲屈如繞”的戰略部署把寨堡築在河谷之中,扼要據險,關通內外。無獨有偶,築於同一時期、同一地域的篳篥寨、雞川寨也是這種設防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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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十分鐘的車程,便到了古城村,一打聽知道車子可以直接開過去,便索性將車子開進城中。將近城畔,看見城西側也是一道壕溝,恍知此城是一座北靠雄山、餘臨溝塹、遺世獨立的要塞。進入一個豁口,車子停在一戶人家門外的大槐樹下。登上旁邊一堵殘牆,決眥古城:殘垣斷牆雖時斷時續,大概輪廓卻相當清晰,寨城北高南低,略呈梯形,頂邊亙北山之上,底邊南臨古城溝,兩腰因勢就形,東西相向,依山而築。想象中一直以為它和隴中常見的土堡無二,親眼見了才知其明顯大於普通堡寨,給人以遼闊空曠的感覺。查《通渭縣誌》,知其東西最寬處378米,南北長662米,和南北380米 、東西650米的雞川寨城相差無幾,但要小於東西900米、南北600米的乾隆年間所築的通渭縣城。我所在的位置大概在這個“梯形”的中位線附近,城內的十二三戶居民大致也在這個位置,以人家為界,北部為山地,南部則地勢平坦開闊。

順著殘牆往南走,在將要靠近西南城角處,地面忽陷一大坑,牆體突然中斷,兀立的殘牆顯得尤高,足有八九米的樣子。臨坑的一個臺階上,散落著大量的碎磚片瓦,我跳下去,從荒草中撿起一片,細細摩挲,粗疏的布繩紋,碩大的形體,棉厚的苔蘚,這些明顯異於現代的磚瓦橫豎刻滿了歷史的印痕,似在彰顯著一種樸厚的氣質、粗狂的性格和殘缺的美。一側新坍塌的牆體上,一版版的夯土層清晰可見,與距此地不遠的第三鋪長城灣、榜羅城壕梁的築於秦昭襄王時的長城版築層相比,此夯築層要稍微薄一些,但又絕對比現代通渭鄉村土牆的版築層要厚。我暗想,這麼高的牆,這麼明顯的壕溝,如果不是西城門的話,是否是一個馬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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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了幾塊殘磚斷瓦,繼續往南走。在南城牆外面,一位村婦正半跪在地裡,拿著小鏟鋤草,一問知其是城裡人,便閒聊起來。談起城牆,她說,這牆是和了小米湯築的,硬得很,洋鍬挖不動,用水泡,半天也溼不透。又說,犁地時經常套出殘磚斷瓦。我問:“有完整的嗎?”她憨憨地笑笑,紫銅色的臉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家驢排上蓋的就是這些瓦片,太大了,不好看。”我開玩笑說:“那可是宋磚金瓦,貴著哩。”她聽了只是憨憨一笑。

辭別了村婦,繼續沿著南城牆往東走。這段牆線條分明,中間是一個大豁口,地面凹下去,長滿了樹木。這應該是通渭寨的南門,也是正門。由於坍的厲害,只剩下薄薄的、矮矮的一面牆,如通渭本地農村的莊牆一般高厚,大多牆體已坍到臨著的古城溝裡了。古城溝裡淌著一股細細的清流,據說發源於距此不遠的西山上。這條河一直往東流,就會流經生我養我的那個村子,這時它更名為“常家河”。再往東流,出銀崗山青石峽,與散渡河相會,屈曲東南,於今甘谷縣渭陽鄉大王莊村注入渭河。若從青石峽二河交匯處逆流而北,不幾里便是通渭寨的姊妹寨——篳篥寨(又名甘谷城、篳篥城,位於今甘谷縣大莊鄉楊家城子)。《宋史·楊文廣傳》記載了甘谷城的修築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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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鳳路副都總管韓琦使築篳篥城,文廣聲言城噴珠,率眾急趣篳篥,比暮至其所,部分已定。遲明,敵騎大至,知不可犯而去,遺書曰:“當白國主,以數萬精騎逐汝。”文廣遣將襲之,斬獲甚眾。或問其故,文廣曰:“先人有奪人之氣。此必爭之地,彼若知而據之,則未可圖也。”

這一年是熙寧元年(1068),這該是今通渭、甘谷二縣縣名的誕生時間,距今已有945年的歷史了。關於通渭、甘谷二縣縣名的來歷,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現在的甘谷(原名伏羌)應該叫通渭,因為渭河從此流過,而現在的通渭應該叫甘谷,只因當初朝廷傳旨的官員傳錯了,才有了今天這種稱謂。這或許是一種說法吧。公元1068年擦珠谷所築大堡朝廷為什麼賜名“通渭”呢?確取通往渭河之意嗎?若是今甘谷為通渭,渭河本來流經此地,又何通之有呢?據陳守忠先生考證,通渭者,非通往渭河之意,乃是通往古渭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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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通渭寨、甘谷城均是當時宋廷戰略棋盤上的兩個重要棋子。

北宋立國之初,西北疆域止於秦州夕陽鎮,勢力未過渭北,渭北為吐蕃、党項佔領。其後,太祖建隆二年(962)築伏羌寨,真宗天禧二年(1018)築安遠寨,黃祐四年(1052)在古渭州所在地築古渭寨,經過90年的經略,在渭水以北才有零星據點。隨著形勢的發展,經略渭北顯得尤為重要。仁宗景祐五年(1038),宋的藩屬党項政權李元昊去宋稱帝,隨之拉開了長達70多年的宋夏之戰。至神宗即位前,先後進行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三次大的戰役,這三次戰役均以宋軍戰敗告終。為了改變窘境,仁宗採取范仲淹的建議,在邊陲大量修築寨堡,每500人置一堡,每兩三堡置一名營田官員,農時種地,閒時練兵,戰時打仗。神宗即位後,銳意進取,任用王安石為相,對內改革,對外展開攻勢。在西北,一方面沿渭河西進,一方面循散渡河等渭河支流拓進。即位當年(熙寧元年)即命楊文廣築篳篥、通渭二寨堡。其意義,一方面延續了范仲淹的戍邊屯墾思想,起屯田、護耕、保護運糧通道安全、為軍隊補給糧草的作用。《宋會要輯稿》關於“(熙寧)二年二月八日,秦風路經略安撫使司言:‘秦州甘谷城通渭堡至古渭寨一帶,弓箭手耕種堡子,已差官相度檢計功限修築次’”的記載便是明證。另一方面,從宋廷大的戰略角度看,以秦州、古渭寨(後升為通遠軍,繼為鞏州,今隴西縣)為兩大據點向西、北挺進是宋在西北的重要方略。

(王)安石曰:“秦州常患地闊遠難管攝,若得古渭藩盛,因建軍令救應側近城寨,分秦州憂責,接引淘河一帶蕃部,極為長利。”(《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百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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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古渭的唇齒關係由此可見一斑。為了進一步突顯古渭寨的重要地位、體現宋經略渭北的決心,一方面,神宗與王安石力排李師中、李若愚、王克臣等人的異議,使王紹在古渭寨置市易司,進一步鞏固對渭北的統治。另一方面,則圍繞秦州、古渭廣築寨堡,接點成面,以成眾城拱衛之勢。如果在這個大背景上看通渭寨的戰略地位,其重要性就非常明顯了。隸屬秦州的甘谷城與隸屬通遠軍的通渭寨東西呼應,互為犄角,接通秦州、古渭,是宋廷經略渭北戰略鏈條上的重要一環。當年,由甘谷城上西山,沿箭桿嶺經尖竿堡至第三鋪,下山經者達堡,過河上山,不半日即可到達通渭寨。這是一條十分便捷且沿途有保障的路徑,若遇戰事,相互策應,非常便利。而通渭寨距鞏州(古渭寨、通遠軍)僅“六十四里”(據《宋史·地理志》)。可見取通渭之名,確有其道理,也暗含著宋廷深遠的戰略意圖。事實證明,宋廷的做法是正確的。熙河路經略安撫使王紹以秦、渭為基點,率軍進攻吐蕃,取得了收復熙、岷、洮、河、宕五州、拓地2000餘里、納降30萬羌帳的戰績,進一步鞏固了宋對渭北的統治,極大地震懾了西夏。

從南城門直往北走,隨處可見散落著的殘磚斷瓦,這一片片殘缺的磚瓦好像一段段喑啞的歷史,不由使人浮想聯翩。通渭堡築成後的第5年,即熙寧五年(1072),什堡為寨,領者達、七麻、本當、樸麻隆、達隆5堡,為熙河路通遠軍轄。又過了34年,即崇寧五年(1106),什寨為縣,屬鞏州。此後的164年中,它作了大宋21年的縣治,作了金朝93年的縣治,又作了12年西夏的縣治,還作了38年大元的縣治。凡202年曆史,為四朝縣治,當年的繁華可以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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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埂上斜拐過去,回到停車的那個豁口旁,稍作休息,爬上西城牆繼續往北走。這一段城牆築在山體上,依山勢逐漸升高,越上越覺險峻,至最高處,城牆保存相較完好,散佈著更多的磚石瓦片。鳥瞰古城,盡收眼底:南城平展,綠油油的小麥隨風起浪,嫩黃的地膜包穀連塊成片;中城依山臨川,粗大的榆柳椿杏掩映著古樸寧靜的古城人家;北城隨山起勢,佈滿層層梯田,老嫗鋤田,村翁揮鞭策驢,翻起大片酥軟的新土,“呔—呔—呔”的吆喝聲迴盪在古城上空。若非被一圈殘破的城牆圍著,誰也意識不到這裡曾經的血腥鏖戰。

寨成28年後的元祐六年(1091)六月,“夏人數萬,攻陷通渭寨,殺人甚眾。”此役36年後的天會五年(1127),通渭城為金所佔,120多年後的興定年間,該城為夏所佔,140多年後的天興初年,又為元所佔,202年中,宋與夏、宋與金、金與夏、夏與元對此間的爭奪無不充斥著殺戮與血腥。古城西北側、西南方的烽燧曾多少次狼煙直上、烽火連天,古城上下曾多少次劍拔弩張、白刃相拼,古城內外曾多少次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這一方天地間曾上演了多少場殊死搏鬥,多少熱血男兒曾殞命期間。我忽然想,城南古城溝的溪水之所以那麼鹹澀,總不會是當年勇士們的鮮血過分浸染的緣故吧?

東側城牆保存相對較好(先前從八里灣望到的該是這一側和北側的牆體),較西側、南側牆體要厚、高,足有兩三米厚、十餘米高。城牆頂上荒草中散佈者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殘轉碎瓦,這或許是當年防禦的“滾石”吧?磚石無心憶當年,歲月有意鑑今人。我的內心不禁生出些許感慨。然而這一切已然成為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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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座古城為什麼就廢棄了呢?城中一位老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傳說古城中有一小夥,娶了城南歇驢坡一女為妻,婚後過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平淡生活。一天,該女之父從口外淘金回來,順道去看望女兒,對女兒高興地講:“這次掙得好,背了滿滿一囊金銀,女兒兒子都是我的心頭肉,給你也分些吧,”於是老父親給女兒分了些金銀。誰知其女不但不感激,反而嫌分得少。父親說:“還有你的幾個兄弟呢,總不能都給你吧?”說著便收起了行囊。但女兒的心已被那一囊金銀壓歪了,進而一股邪念悄然湧上心頭。她藉故把丈夫使喚出去,關起門,磨了菜刀,趁其不備,竟弒了親身父親。為掩人耳目,她把父親的屍首剁成肉塊,醃在缸裡。丈夫回來問岳父怎麼不在,妻子很平靜地說趁早回家了,丈夫沒有發現絲毫異常現象,信以為真。這事似乎就成永遠的秘密了。但誰知跟隨其父來的一條小狗看清了這一切,小狗一口氣跑到縣衙大堂上,狂吠不已。其時知縣正在堂上辦公,忽見來了一狗,且前腿跪下,眼中噙滿淚水,吠聲顫抖,如同哭泣,覺得很奇怪,便說了句:“你這小狗可有何冤情麼?”小狗竟叫喚得越兇了,“如有冤情你前面領路,帶本縣前去為你伸冤。”一聽此言,小狗轉身即跑,知縣帶了三班衙役尾隨其後,小狗將一行人帶到這戶人家,衝著廚房門汪汪直叫,那女人覺得莫名其妙,但畢竟心虛,下意識用身子堵住廚門。知縣令其開門,其女不肯,知縣令衙役闖進去,小狗一下子撲到醃了人肉的缸上,知縣問:“這是什麼?”其女說:“這是我新醃的驢肉。”知縣不信,細細察看,終於大白真相。自己管轄的城內竟出了弒父案,事關重大,遂上報朝廷,朝廷以律凌遲其女,並以此城出悖逆之女,貶謫其城,於是寨城遂廢。後來重築甘谷城,東城角築了三次,竟都坍塌了,有人尋龍問由,訪至古城,知其乃龍脈上游出了悖逆之女玷汙了脈氣所致,於是改角為圓,城才合龍。至今,古城人口中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通渭有個歇驢兒坡,齷了甘谷的東城角(方言念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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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僅僅是一個令人寒心的傳說。真實原因恐怕還是出於國家層面的戰略考量。元朝統一全國,疆域廣闊,一改宋金小格局為統一帝國的大調整、大布局,重置省縣、裁汰冗縣乃是歷史的必然。這種情況下,於至元七年(1270)裁併今通渭境內的三個縣,並雞川縣入秦安縣,廢甘谷縣,置伏羌縣,通渭縣移治今城區,屬陝西行省鞏昌路轄。至此,通渭寨城完成了其歷史使命,功成謝幕。

宋金夏元時期的通渭縣城雖無今日通渭縣城這般繁盛,但絕不至有今日這般空寂。或許,這就是歷史。世界上多少古老文明早已化為歷史的塵埃,為人唏噓慨嘆;往日多少荒涼之地卻演繹者今日的繁華,讓人讚美羨豔;有多少閉塞僻壤又將會成為下一個繁盛之都,為後人垂青。滄海桑田,興衰無常,世間沒有恆久的繁榮,也沒有永久的衰敗,只不過喧囂過後的平靜讓人多了幾分唏噓慨嘆而已。某種程度上,我們更應對那些當下寂寥的地方和人物懷有幾分期許。

這樣想著,不覺車子已到八里灣山樑上,回望被夏陽浸沐著的古城,一陣涼風拂來,心裡不覺豁然了很多。

常如冰,通渭常河人,80後,中華詩詞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詩詞學會會員,著有《秦嘉徐淑詩文論稿》、《而立存稿》,主編《養蒙齋拾零》,在《詩刊》《中華辭賦》《當代詩詞》《香港詩詞》《陝西詩詞》《甘肅詩詞》等40多家刊物發表詩詞文章12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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