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他們被稱為“翻譯了大半個中國”的夫妻檔,聯手翻譯了1000多萬字的中國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著作。楚辭、史記、資治通鑑、紅樓夢以及魯迅文集等諸多作品,在他們的筆下為世界知曉。

他是楊憲益,和他的英籍妻子戴乃迭。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記憶中,北京胡同裡的叫賣聲

1919年1月19日,北京協和醫院,燕京大學英籍教授戴樂仁,感謝他親愛的妻子,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漂亮的藍眼睛女嬰。

父親非常高興地給女兒取名格乃黛絲,三天之後,他們回到了位於北京西城一個名叫“抽屜衚衕”的家中——一個小四合院。

小院中的花香鳥鳴,還有冰糖葫蘆的叫賣聲,伴隨著小黛絲在這裡渡過幼年,6歲時,他們全家遷住燕京大學的“燕南園”。黛絲和姐姐騎著小三輪去上“清華”幼兒園,善良活潑的小黛絲,從此多了許多黑髮黃皮膚的中國好朋友。

20年代初的北京城,正是軍閥混戰年代。眼看著局勢越來越混亂,忙於工作的父母,無暇顧及年幼的子女,竟然發生了小黛絲差點被無良士兵拐走的一幕。

經過此事,父親擔心孩子們的生活,在兵荒馬亂中決非長久之計。於是便把她們送回英國交託姑母教養。

離開北京的那天,黛絲抱著中國好朋友送她的玩偶娃娃,心情極度沮喪。但當她聽見了一群鴿哨聲,抬起頭,看見一群灰鴿在頭頂盤旋著,似在送別。小黛絲的心中埋下了深深地情結:將來一定要回到中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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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貴公子的文學夢

十年後,黛絲的父親依然在燕京大學教書。這一年,有一個叫楊憲益的年青人,考取了燕京大學,卻執意放棄,他選擇去倫敦留學,研究酷愛的古希臘羅馬文學、中古法國文學及英國文學。

他是楊憲益,一個出生在天津的貴公子。父親楊毓璋是天津中國銀行第一任行長,曾東渡日本留學,回國後成為與袁世凱信任的金融鉅子,叱吒風雲。袁世凱得勢時,楊家也跟著一度富貴。

據自傳體《漏船載酒憶當年》,他出生於“甲寅年冬月二十七”,即公曆1915年1月12日;陰曆仍為甲寅年(1914年)冬季,未到乙卯年(1915年)春節。

楊憲益父親中年得子,異常歡喜,又因為他出生於1月12日,與屈原同在庚寅日。

屈原在《離騷》中自述:“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所以父親對兒子的寄望,是成為像屈原一樣的大文學家。生而尊貴的楊憲益,自幼聰明好學,搖頭晃腦念吟古詩文,那一幅模樣惹得大人們甚是喜愛。連袁世凱也讚譽不已,並贈送他一件清廷黃馬褂。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楊憲益在五歲之前,過得是正統貴族生活。但不幸,父親楊毓璋因病去世,母親帶著他和兩個妹妹,留在大家族中生活,免不了司空見慣的上演爭奪家產的豪門恩怨。

在叔叔的幫襯下,楊憲益依舊過著豪門公子哥的生活,依然一心追求他的文學夢。中學從財會學校畢業後,考取了燕京大學,他卻主動放棄,要求自費去倫敦求學。

這個富家少年不同於一般的商賈,他用才華征服少女之心

1936年,英國牛津大學墨頓學院,迎來了一批新生。集體照上44個西裝筆挺、英姿煥發的小夥子中只有一張東方面孔。作為自費生,楊憲益並沒有活成浪蕩公子,而是勤勉刻苦,專心讀書。

大學二年級時,為了在瞧不起中國人的英國老師面前,顯擺一下中華文化的豐富底蘊,楊憲益翻譯了第一篇中國古典作品就是《離騷》,而且用英雄偶句體,冥冥之中時印證了父親的期望。

“我始終認為《離騷》的真正作者不是屈原,而是比他晚幾個世紀的漢代淮南王劉安。”——楊憲益

導師震驚之餘大加讚許,並將文章刊登在學報上,楊憲益的名字一夜躥紅。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當時18歲的黛絲姑娘,是牛津女生學院一年級學生。她讀到了這篇優雅繁複的譯文後被中華文化徹底迷住了,她索性放棄在學的法國文學,攻讀中國文學,並開始熱心於有關中國的社會活動。

已經成為中國學會主席的楊憲益,在一次聚會中,慷慨激昂的演講完,第一次見到這位美麗端莊,聰明活潑的姑娘。擁有高挑的個子,一頭美麗的金髮和一雙湛藍大眼睛。她自我介紹說是牛津大學希拉里學院的新生。

一場不受雙方母親祝福的婚姻

楊憲益從這個明眸善睞的英國姑娘身上,發現了她高貴的外表下,擁有一顆純潔而質樸的心靈。清新脫俗隨和善良,完全沒有倫敦上流社會中女孩子常見的傲慢與虛榮。她且具有“中國的小姐們沒有的美德”——前衛而率真、熱情而大方,甚至主動表達對他好感,讚許他是“聰明”“有意思”且“靠的住”的中國青年。

黛絲從溫文爾雅的楊憲益身上蘊涵的東方氣息,彷彿回憶起童年對於中國的美好回憶,那湛藍的天空中,盤旋飛翔的鴿子,那牆外的衚衕飄進來賣冰糖葫蘆的聲音……遙遠的東方,有她埋藏了很久的夢。

一個特別的英國姑娘就這樣漸漸地吸引了楊憲益的心,而與此同時她自己也將芳心許給了這個“小眼睛,白皮膚,文質彬彬,特別講禮節”的青年,兩個人就這樣相愛了。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1940年夏季,楊憲益取得了牛津大學學位,黛絲也成為牛津史上第一位中國文學畢業生。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們放棄了美國哈佛大學的聘請,也謝絕了母校牛津大學的挽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中國教書這條艱難的路程。

當楊憲益心懷忐忑,將他希望黛絲隨他回國的想法說出,沒想到她爽快答應。雖然他說:“我的國家很窮,我們回去要過窮日子。”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有什麼關係呢!”

但雙方的母親卻表達強烈的不滿,楊憲益母親得知後大哭一場,想起兒子出生時,母親夢到一隻白虎,躍入懷中。

算命先生解釋:既兇又吉。男嬰將是家中唯一子嗣,克父傷子;歷盡磨難後,也會成就一番大事業,榮耀門楣。

她心疼兒子將來之路將異常艱辛。

而黛絲的母親,則更加直接,拋出了近似詛咒的預言:“你的婚姻將熬不過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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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志同道合的夫妻,一面是風雨飄搖的祖國

留在國內的楊家,已經隨銀行搬遷到了重慶。年僅20歲的黛絲和楊憲益搭乘郵輪,繞道北美,穿越漫延的戰火,奔向大霧迷漫、敵機不斷轟炸的陪都重慶。

時隔多年,曾經顯赫的楊家早已敗落,為了這位遠道而來的媳婦,楊母無奈之餘還是接納了她。動盪時局中,為了省錢,她決定讓兒子和大女兒的婚禮同時進行。拿出了壓箱底的首飾和嫁妝,平分作兩份,一份給女兒,一份給了黛絲。

證婚人是赫赫有名的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及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

婚禮上,楊憲益根據黛絲的英文全名,音譯,送她一個好聽的中文名字:戴乃迭。從此兩人的名字就如同他們的命運一般,相依相偎半個多世紀。

楊憲益接受遠在昆明的“西南聯大”聘書,但母親擔心那裡的炮火轟天,命不保夕,哭求獨子不要遠行,他只好去了重慶中央大學教書。戴乃迭在也在學校任教,但她顯然還沒有完全適應國情,依舊一副耿直率真的脾氣,在課堂上直言不遜批評當局一些不良行為,最後中央大學只好將二人婉言辭退。

之後他們先後在成都和重慶其他大學任教,一邊開始翻譯起古典文學,戴乃迭在眾人呵護下,誕下了他們的長子,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取名楊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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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燁

新中國成立後,戴乃迭和楊憲益被調到北京,參加《亞洲太平洋地區和平會議》的英文翻譯和定稿工作。這項艱鉅的工作完成了,因表現出色,他們被邀請留在北京,

外文出版局從事對外宣傳工作

20多年後,重返北京,金碧輝煌的巍峨城樓,平靜深幽的四合院衚衕,還有翱翔在藍天白雲間的鴿群,勾起了戴乃迭兒時的回憶,她欣喜地發現此時的北京更加漂亮、人民更加幸福。於是她急切將心中的喜悅,通過書信的方式告訴給遠在英國的親友。

至今大英圖書館裡,保存著許多乃迭給親友的書信,寫滿中國的進步和蛻變,那是記錄中國生動翔實的第一手資料,也是她真實的切身體驗。

得來不易的安定生活,讓楊憲益和戴乃迭夫婦,將喜愛的翻譯工作進行下去,並一度達到頂峰。參與纂寫和編輯的英文版《中國文學》,一期一期在海外發行,使新中國以嶄新面貌屹立於民族之林。

他們陸續合譯了《楚辭》《儒林外史》《魯迅全集》《魏晉南北朝小說選》、《唐代傳奇選》、《宋明平話小說選》、《聊齋選》、全本《儒林外史》、全本《紅樓夢》等……特別是《紅樓夢》,在各種譯本中,至今還是楷模,在國外皆獲得好評,並有廣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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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乃迭和子女

平靜之下,暗潮湧動。

戴乃迭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第一次回英國探親時,她竟然跑到工廠裡做了半個月的工人。

妹妹擔心她生活窮困,以為這是在趁機打工賺英鎊,戴乃迭卻笑著解釋:我離開英國很久了,想要將中國的文學翻譯給英國人讀,就必須瞭解普通大眾是如何生活和學習的,這樣他們才能更好的接受。

夫婦倆如此積極飽滿熱情的工作,被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硬生生中斷。因為戴乃迭的英籍身份,他們夫妻倆被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她金髮碧眼的外貌,原本是外文局裡的一道靚麗,如今走在路上被招來一片“打倒”之聲。

那天晚上,戴乃迭從她親手栽種的小花園裡,摘下一株新開的玫瑰,插在餐桌的花瓶中,丈夫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葡萄酒,兩人望月對酌,感懷人世滄桑。當天夜裡,楊憲益被破門而入的人帶走,他唯一的請求是不要吵醒因醉酒而熟睡的妻子。

可惜,一個小時後,這批人再次闖入小金絲衚衕,帶走了睡夢中的戴乃迭。他們被分別關押在兩個地方,沒有探視沒有音訊,最擔心的是流落在外無人照顧的三個孩子。

這一關,就是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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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裡,楊憲益這位出生豪門,從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如今蜚聲海內外的大學者,沉默著忍受無盡的磨難,他那曾經握筆的雙手,拿起了掃帚,負責打掃公共廁所。

四年裡,戴乃迭這位英國婦人,曾就讀貴族學校的上流名媛,依然保持著一顆積極向善的心,她用牙刷將監獄的牆壁刷乾淨,對每一次來送餐的獄警,道一聲感謝。

令人痛心的是,他們的長子,唯一的兒子楊燁,原本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學子,他以優異的成績先後報考北大物理系、清華數學系,均未錄取,最後被分配到了北京工業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偏遠工廠做工人。這一切遭遇皆因為他有一位英國母親,和一張混血的臉。

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楊憲益和戴乃迭,恢復自由之後,看到曾經如此驕傲優秀的兒子,因為某個原因,如今變得意志消沉,心灰意冷,更加產生了精神疾病,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英國人。

戴乃迭想辦法將楊燁送到英國,託付給妹妹照顧,而他們在國內,繼續著翻譯事業,要把失去的這四年時光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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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11月的一個夜裡,一直受精神困擾的楊燁自焚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時年36歲。消息傳到國內,猶如晴天霹靂。

戴乃迭痛心不已,一夜愁出滿頭銀絲。總是認為是自己的英國籍連累了丈夫,經歷四年牢獄之災,連累了孩子們流落他鄉。最鍾愛的長子客死異鄉,給這個原本溫馨寧靜、中西文化合璧的家庭帶來永遠無法彌補的陰影!

她開始酗酒和失眠,最終導致患上了老年痴呆。自從乃迭病後,楊憲益就放下一切交際,時刻陪伴在她身邊,喂藥喝水、吃飯穿衣、給她讀書念報,聽她喃喃自語兒時的記憶。

鬱風去看望他們時,還為她畫了一幅肖像畫,題字:金頭髮變銀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會變的。

1999年11月18日,戴乃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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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戴乃迭生前最後留影

瑤臺舊夢前世緣,人間滄桑百年身

妻子走後,楊憲益的生命彷彿也隨之凝固。他停止了翻譯工作,他整日將自己關在十平米的書房裡,簡陋的書桌上,始終放著那副肖像。

很多時候,他都在沉思,在回憶他們共同經歷的無數的波折和坎坷,人生路上,攜手同行,一路走過50多年的風雨歲月。

若有客人來訪,他便敞開書櫃,告訴:看中什麼,儘管拿走。

他把一尺多厚的《資治通鑑》翻譯手稿輕易送給了國外漢學家,那些珍貴的英文原著,他和乃迭合譯的作品,以及他收藏的字畫,悉數送人。這位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做出卓越貢獻,為抗美援朝捐過飛機,為故宮博物院捐過幾十件珍貴文物,為國家保住了四千多片商朝甲骨的楊憲益先生,有了一種千金散盡的悲愴。

乃迭不在了,留著這些已無任何意義。

楊憲益的妹妹楊苡(同為翻譯家)說:哥哥是頂討厭《紅樓夢》的,因為乃迭喜歡,他還是硬著頭皮和嫂子一起把它翻譯了出來。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楊憲益晚年寫了部英文自傳,在香港出版時取名《白虎星照命》,2001年出了中文版,名為《漏船載酒憶當年》(北京出版社,薛鴻時譯)。書中寫他和乃迭的永恆愛情,從詩情畫意到顛沛流離,從座上賓到階下囚,談他們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卻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命運使他相信母親所說的,他出生時算命先生的卦辭。寫到77歲,便戛然而止。

結句是:“因為我對我以前的所作所為並不感到羞恥和遺憾,假如我還能重新活一遍,我還會像以前那樣生活。”

牆上那幅畫的題詞“不知老翁有何事,獨坐此處等人來”是他衰年生活的真實寫照。等誰呢?

2009年的11月,楊老先生逝世,他在塵世等了足足十年。

戴乃迭楊憲益:隔山跨海,為了“譯”中人,59年英漢合璧成絕唱

滄桑百年,世事盡攬襟袍

如今信息發達,很少有人再會靜下心來翻譯閱讀古典文化,楊憲益和戴乃迭這一對“譯界泰斗”從上個世紀走來,也已悄然落寞。他們的輝煌都留在了煙塵瀰漫的過去,現在只剩滿室故紙堆,供人憑弔。

經典文化的意義和作用是什麼,如何繼承和吸收傳統文化,還需要我們更多的思考,而現在的文化生態、閱讀生態的狀況有待改變,也是我們每個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晚年時的他獨坐院中,一個人慢慢回想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滄桑鉅變。

後輩問起他在牛津的見聞,楊憲益說“我在牛津最值得說的是認識了戴乃迭——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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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嫂子乃迭》

《戴乃迭二三事》

《楊憲益的最後十年》

《楊憲益》

《楊憲益鮮為人知的家事:獨子楊燁自焚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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