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停屍房成了整座城市最擁擠的地方,想佔據一席之地,讓人生有個體面的句點,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一家肉食公司的老闆伸出了援手,提供冷藏車隊來暫時存放屍體。三天內,9輛15米長的冷凍車就裝滿了屍體,東倒西歪地停在停屍房前的小廣場上。

這些場景發生在1995年7月的美國芝加哥,短短一週內,739名市民去世。引起這一切的,是持續多日的高溫——那幾天,芝加哥的最高溫度達到了華氏106度(攝氏41.1度)。

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事情過去幾年後,相關的機構給出了調查結果。美國海洋和大氣管理署說,“造成1995年7月熱浪的主要原因,在於一個異常的高壓氣旋和一個異常潮溼的地面環境同時出現,由此產生了一個緩慢移動的溼熱空氣團。”

但是,這麼慘痛的代價,僅僅是因為高溫嗎?其他地方也有過類似的高溫天氣,為什麼沒有造成這麼多人死亡呢?

社會學家埃裡克·克里納伯格決定找到災難背後更深層的原因,他通過大量的訪談、調查、計量統計等社會學研究方法,進行了一次社會剖析。

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熱浪》| [美] 埃裡克·克里納伯格 著商務印書館 | 2014年1月 出版

在他看來,這次的高溫更像是一個引線,讓存在美國社會中的諸多問題袒露出來。這不只是天災,更是人禍,才造成了這場人間慘劇。

01 在孤獨中死去

在這次高溫中,遇難的主要人群是老年人,去世的700人中,有73%的人都超過了65歲。

正常來說,老人身體本來就不如年輕人,在同樣的危機來臨時,抵抗風險的能力低,確實是更容易出問題的群體。

但是,克里納伯格發現,問題並不出在這裡。最終導致老人們在高溫中離世的原因,並不是他們身體不好——很多老人寧願在自己的房間裡活活熱死,也不願意離開房間,他們不願意去尋找街坊鄰居的幫助。在這次熱浪中離世的老人,大多是孤獨地離開這個世界,警察和社會福利人員最終只能靠大力破門,來處理他們的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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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101歲老人被轉移至避暑中心

為什麼會這樣呢?

一方面是美國社會普遍的老齡化趨勢。在1988年,美國聯邦基金會發表了一份研究報告,稱85歲以上的高齡老人極速增長,並提出一個說法,叫“獨自變老”,因為這些老年人,往往都是獨自居住的,很有可能變得孤獨、脆弱,不能也不願意離開家門、出去活動。

一位差點在熱浪中死去的老人就說,她一個人生活在芝加哥,一年中只離開自己的公寓6次,其中的3次是在生日、感恩節和聖誕節,參加一個社會福利團體組織的關懷老人的活動。

而芝加哥之前是重工業區,因為能源的枯竭而衰落,在人口的構成上,老年人比例就更高了。

另一方面,當熱浪來襲,如果家裡沒有空調,只要去尋找社區的幫助,或者到政府設立的臨時降溫場所,就可以避免慘劇發生,但是很多老人沒有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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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十萬人口的兇殺案數量對比(芝加哥、紐約和洛杉磯)

因為社會的犯罪率上升,讓人們變得更閉門自守,在靠著固定養老金生活的老人心中,敲門的很可能是覬覦他們手裡那點養老金的騙子,或許是匪徒。

在擔驚受怕中,老人們可能會拒絕送上門的協助,退守家中以求自保,但正是這種自保意識,帶來了更大的災難。

02 萎縮的社區

人是社會動物,這是社會學思考問題的重要視角。老人在高溫中喪命,不僅僅是個體的問題,當然也是群體問題。

我們都生活在社區中,就像這次新冠疫情,小區、社區成了防疫的第一線,無論是在小區門口測體溫、查出入證的大媽,還是通過社區來購買生活物資,都表明社區是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單位。

在芝加哥熱浪中,和死亡幾率相關的變量,除了年齡,還有一個就是社區。也就是說,身在不同街區,在高溫中死於非命的可能性也大不相同。

克里納伯格發現,在熱浪中,一街之隔的兩個社區,卻有著迥然不同的遭遇。一個以黑人為主的非洲裔社區、和一個以拉美裔為主的社區,非裔社區的死亡率是拉美社區的10倍,兩者分別是芝加哥全市死亡率的5倍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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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十大人口密集城市的貧困人口比率

為什麼會這樣呢?

非裔社區處在1950年代衰落的工業區內,曾經因為工業帶動起來的人和人之間的連接已經被打破。大片的工廠倒閉,原本的廠房成了空地。

在非裔社區的居民口中,這裡的環境“就像是遭到轟炸”後的廢墟。這裡沒有大型商場,大街上平時也沒有人,教會很難組織起來,公益組織的工作也難以開展。

拉美裔社區也是貧民窟,和非裔社區有著幾乎一樣的老年人口比例、大量的獨居老人,還有生活水平低於貧困線兩倍的居民。

但拉丁裔街區被稱為“小村”,是一個熱鬧的片區。這裡有著發達的商業,大家都習慣於走到街上買東西。“小村”的第二十六街,是芝加哥除了現代化購物區密西根大街外,第二繁忙的商業街。從早上一直到夜裡九點半,這條街上被人塞滿,甚至還出現了塞車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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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的商業街

商業的盛行,讓老人們願意沒事到街上走走。當老人們走出家門,走到了這些公共區域,老人們就和鄰里、商店的經營者、社區的社會團體建立了聯繫。

事實證明,這些聯繫在災難中救了老人一命。當熱浪襲來,小村的老人們得到了兩個方面的保護。

首先,街區通過相關安全措施,鼓勵老人來到公共場所,在這裡老人們得到了幫助;其次,這些地區的商場、銀行,給老人提供了空調設備,使他們能迅速降溫。和政府提供的臨時降溫中心相比,老人們更願意去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熟悉的地方。

美國政治學家帕特南,把這種在一定區域內人和人之間的聯繫,稱為“社會資本”。可以說,在非裔社區,人們不怎麼出門,街上空空如也,犯罪層出不窮,人和人之間建立的聯繫可能性就很小,這裡的人沒有太多社會資本;而拉丁街區商業發達,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更願意走出家門,和其他人建立聯繫,社會資本也更多。

當危機到來,無意識中建立的聯繫就成了救命稻草,有更多社會資本的人,更有可能在危機中存活,所謂“多個朋友多條路”,也是這個意思。


03 毫無準備的政府

除了個人原因和群體原因,埃裡克的調查進一步顯示,當面臨危機時,一個社會的組織結構問題,也開始浮出水面:

在熱浪中,實際上承擔老人救助工作的公職人員是警察,災難發生得太突然,來得快去得也快,其他社會力量難以做出有效反應,警察。

這跟前一年出臺的法案有關。

1994年,一個叫梅根的7歲小女孩在家門口被姦殺,為了防止悲劇重演,美國社會上出現了兩種聲音,一種是要求政府加強管控,一種是要求社區增強組織。

為此,美國出臺了系列相關法案,其中一部分,就是增加警察的職權範圍。除了應對犯罪之外,警察還要承擔政府和社區民眾的聯繫工作,要負責社區內的很多具體事務。與此同時,聯邦政府會減少很多用在其他城市服務上的資金,比如直接砍掉了一個已經持續近十年的、對貧困人口的支持計劃。

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歷年芝加哥兇殺案破案率

在芝加哥,衛生、人力資源服務的公職人員也都大幅度縮減,但全職的警察人員,十年裡只增加了1000人。和其他地區相比,芝加哥的社區警察們承擔的片區更大,也承擔著更多的責任。

比如說,在負責的片區裡,社區警察不僅要負責一些城市的基礎服務,像基礎設施的維護、遺棄樓房和空地設施的關閉與清理,還要真正深入到老人家裡,去了解他們的燃眉之急,要識別在轄區裡最需要照顧的老人,甚至要成為鄰里工作的組織者,和政府其他部門溝通的協調者。

事後警察們坦言,就算在日常生活中,都很難完全處理好。由於身兼數職,還要處理突發情況,在治安比較差的區域,警察們往往還沒到社區開始工作,就接到犯罪報告,只能放下手頭的事情,趕往現場。

當危機到來,他們更是忙得團團轉,根本無暇關注片區裡的老人。老人們也聯繫不上自己對口的警察,沒人知道他們身陷絕境。警察們能幫做的事情,就是在災難之後替他們收屍。

在給《熱浪》寫的書評裡,社會學家周雪光認為,政府本質上是一個組織,起初設計的時候,就是為了滿足正常情況下的運作。一旦熱浪這樣的危機事件到來,為了常態運行而設計的正式組織結構,往往難以應對突發事件,最終就導致了慘劇的發生。

如果想解決這一問題,從組織設計上,就需要政府有一套快速從日常狀態轉變到緊急狀況的轉化機制,比如,如何將原來的常態機制暫停,如何啟動緊急運行機制,以及建立預警系統、多重決策程序等等一系列問題。

但是,克里納伯格發現,事故之後,當地政府各部門互相推卸責任,歸咎於天災,淡化人禍因素。媒體為了追求利益,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到更有利可圖的報道上,缺少深入的反思,死難者無人關注,加速了對災難的遺忘。

怎樣“製造”一場天災?

怎樣才是更好的做法呢?這位社會學家說,我們需要認識和檢視那些習以為常和置之不理的社會現實背後,所隱藏的真相。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當突發的危機給我們帶來重創時,真正的原因不在於危機本身,真正的禍端其實早就存在,天災背了鍋,但其實它只是撕開了我們的傷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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