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好好讀書

【百道網·俞曉群專欄】退休了,心靜了,有了那些年的讀書積累,還有了長時間的練筆經歷,碼字的功夫也順暢了很多。在這一層意義上,我時常惋惜,為什麼不早一點就像現在這樣生活呢?難道這才是我人生的舒適區?

俞晓群:好好读书

二〇二〇年元旦前兩天,《藏書報》主編王雪霞女史打來電話,希望能做一個採訪。此時我正在寫一篇長文《正史中的鬼》,此文整整折磨我一個多月,期間還要處理草鷺公司的一些事情,比如去上海操辦“王強藏書品鑑會”,在北京研究“草鷺微店”的歲末活動,落實明年草鷺特裝書的重點項目等,還要應付每週每月的專欄文章,確實有些吃不消。所以無論是誰約我相會,無論是誰讓我去做什麼光彩的事情,我都沒有心思,盡力推脫;回答電話時,時常也會有些心不在焉。在此一併致歉。

我已經退休兩年多了,業內“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場面,已經離我漸行漸遠。況且離職時,我曾經為自己約法三章:絕不去做顧問、講座、餘熱一類事情;絕不主動打擾過去職場的朋友圈;絕不為離職而帶來的人際關係的冷落,表現出半點抱怨的情緒。其實我天性中就有“被冷落”的癖好,生活環境越是冷清、越是孤獨,我的內心中越會產生某種莫名的快慰。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做集團老總時,週末我也會來到辦公室,反鎖上門,一悶就是兩天。我在那裡讀書寫作,沒有必要接觸人,因為尋找思考問題的路徑有網絡,尋找閱讀資料有滿架的圖書,尋找缺失的書可以在網上下單,餓了還可以叫外賣。還缺什麼?缺的就是安心讀書寫作了。但那時我的心不靜,讀書不足,寫作功夫不到位,經常會憋在那裡,一天也寫不出幾個字。晚上司機送我回家,他看我悶悶不樂,感到好奇,就趴在我的電腦上看,回頭跟我開玩笑說:“俞總啊,憋了一天,就寫這麼兩行字啊?”呵呵,慚愧。現在好些了,退休了,心靜了,有了那些年的讀書積累,還有了長時間的練筆經歷,碼字的功夫也順暢了很多。在這一層意義上,我時常惋惜,為什麼不早一點就像現在這樣生活呢?難道這才是我人生的舒適區?

回到開篇的問題。《藏書報》採訪,問我幾個問題,諸如您退休兩年了,主要在做什麼?我說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調節身體,調節生活規律;二是與朋友一起,培育一個新品牌“草鷺文化”;三是繼續努力寫作,豐富自己的知識結構。記者追問:能總結出一個退休生活的主題詞麼?我想一下說到:好好讀書。好到什麼程度?有兩個數據:讀書與買書的數量,一年勝過在職時的十年!常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這裡也是十年之喻,此言不虛。記者再問:為什麼年逾花甲,還這樣刻苦讀書呢?如果我說“讀書是我生命的依託”,您一定會覺得我裝大尾巴狼;如果我說:“讀書是我生存的依託”,那就再現實不過了。老年生活有兩大主題,一是延續生命的時間,再一是提高生存的質量。前者是物質的,盡人事而由天命;後者是精神的,聽天命而盡人事。人事是什麼?言人人殊。我目前的“人事兒”,重點在一個品牌,幾篇文章。塑造品牌是讀書的依據,撰寫文章是讀書的動力。此兩點,容我分別道來。

先說塑造品牌。我退休後不安分,致力於草鷺文化的企業構建。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首先是為了保持自己出版人的身份與感覺。這也是向沈昌文先生學習,他老人家六十五歲退休,離開三聯書店,離開《讀書》雜誌,接續下來有“書趣文叢”,有“新世紀萬有文庫”,有“海豚書館”,有《萬象》雜誌云云。他的出版生涯,並沒有因為退休而間斷,所以在他八十歲的時候,人們為他祝壽,才會有“出版六十年”的讚詞。瞭解一個人一生的資歷,職業完整連續的人,可能成為專家;職業五花八門的人,可能成為雜家。我等平庸之輩,不想成名成家,能做一個“專人”就已經很好了,即專業的、職業的或曰資深的出版人士,不是拋磚的人。

其次是對多元體制的嘗試,對文化資源的珍愛,對資本價值的尊重。這三點都有很多話要說,比如體制,出版改革四十年,我一直在體制內工作,對於那樣的生活環境,我始終充滿了熱愛與感念,何況那裡有我的師長與朋友,有我近乎半生的生命積澱。但是,對體制外的觀望、研究與合作,多年下來,我的心中充滿了敬佩與渴望,渴望什麼?那就是更為自由的思考空間,更為人性化的商業行為。所以我很久就有了步入其中的慾望,只是現實所累,直到退休時節,恰逢草鷺于飛,我又怎能不嘗試一下,以慰平生呢?再如文化資源,以往的積累斑斑點點,即使有過輝煌時刻,但未必都是經典時刻,許多東西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說是未來可期,期待什麼?僅僅憶舊是不夠的,吃老本也是不夠的,“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那麼,如何跟進與應變呢?只有好好讀書。何況此時,你的工作性質已經變得十分單純,最好的書與最好的商品,宛如兩條平行線,此時它們之間的距離無限趨近。你沒有了以往的額外條件,只能靠自己的判斷力,在芸芸眾生中找到最優秀的作者,在茫茫書海中找到最好的作品。在街市與鄉野,賢者為伍,智者為朋,雅舍為聚,當你走進他們的書房:來燕榭、芷蘭齋、奎文齋、梅川書舍、二化齋、二房、老虎尾巴、棔柿樓……走進去輕輕鬆鬆,但如果不好好讀書,又怎能走得出來呢?

再者我做幾十年出版,悟出一些與書相關的道理,比如辨別書的好壞,它與新舊沒有必然的關係。沈昌文先生說,做出版要向後看;王強先生說,他一般不會追新書,即使它暢銷,但是否經典,還需要經過時間的檢驗。陸灝先生、凱蒂女史選書,遴選經典的標準,從內容到形式,從理念到商業,更是豐富得多,高超得多。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特裝書如《圍城》《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伊索寓言》《大英博物館史話》,後面還有很多很多。選哪個作者,選哪個本子,選哪種裝幀,選哪幅插圖,選哪位譯者,選哪個譯本,選哪種封面與紙張材料,選哪家工廠……“細節決定成敗”,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說是工匠精神,我們一直在努力。我一直夢想:能有一個作坊,它是以書為主題的作坊,它堂皇,有點像上世紀初英國桑格斯基小屋的格調;它晦暗,有點像愛丁堡夜晚街燈下的氛圍;它神秘,有點像格格巫實驗室的調性。合作中,你看著那些真正懂書的人,說起版本張嘴就來,他們哪來的功力呢?沒有捷徑,沒有絕對的天賦,只有好好讀書。我們不好好讀書,又怎能與他們對話呢?

說完草鷺的故事,再說一說我為什麼迷戀於寫作。思考一下,原因很多,許多時候還會發生變化。這裡只談一點:先天不足的問題。為什麼不足?一是我大學數學系出身,這當然是託辭,數學惹到我什麼了?還是原本基礎就不好;再一是時代使然,這也不要說了。像趙本山調侃:“總說大環境不好,怎麼不好?你給整壞的呀?”總之我們這一代人的缺項太多,缺外文,缺古文,缺白話文;缺詞彙,缺筆力,缺獨立思考。說到文字好,我敬佩的前輩如呂叔湘、葉聖陶、魯迅、周作人、張中行等,那一代人真的很厲害,文章有條理,有潔癖,有韻律感。歸結起來,還是他們的古文功底好,西學功底好。說到外文,對我輩而言也就算了,達不到值得提及的水準,可以瀏覽文字,可以收收發發,旅遊夠用就可以了。說到古文,如今倒還有可以努力的餘地。其實早年,我的古文基礎還算過得去,參加一九七七年高考,古文題還是獲得高分。試卷上兩段古文,至今記得:一段是北宋王安石《遊褒禪山記》:“夫夷以近,則遊者眾……”,另一段是《史記·高祖本紀》中劉邦臨終時,與呂后的對話。後來某日,我立志研讀廿四史《五行志》,捧起書來才發現,我的那點古文底子實在是皮毛。十多年走下來,越研讀越膽怯,越研讀越自卑。一次在上海吃飯,賀聖遂老師對我說:“很多人見到你在澎湃上寫《五行佔》,據傳你通讀廿四史,我不信。我知道讀《五行志》很難,但像前輩那樣,通讀廿四史的人,如今幾乎難以見到了。”這話挺刺激我的,我讀《五行志》,確實反覆研讀,不下數十遍;其他紀傳表,就閱讀得遠遠不夠了。退休後在兩年多的時間裡,我更多的時間是在讀紀傳上,由於古文基礎不行,讓我不斷崩潰,不斷奮起;閱讀之中遇到新知,又讓我時而拍案叫絕,時而欣喜若狂。大師們別嘲笑我無知,少見多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能真正讀懂那些古老的文字,我已經覺得不虛此生了。由此想到,為什麼前輩們文章寫得那麼好,為什麼我們這幾代人好文章鮮見,原因正是:文言與白話,古文與今文,前者是根,後者是葉;前者是裡,後者是表;前者是魂魄,後者是肉體;前者是韻律,後者是音符;前者是規矩,後者是方圓。我等的語言,甚至沒有雅俗的判斷能力,就想一步邁入大雅大俗的境界,所以才會說出話來其淡如水,詞不達意,笑話而不可笑,粗糙而不自覺,名言而不名一文。

好了,“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就此打住。好在這兩年上天惠顧,讓我的視力恢復許多,不再昏花如盲。那一定是在啟示我:如此時代,如此天資,只能好好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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