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江:北京話兒化詞的語言學價值

本文來源:原文為《北京話兒化詞典(增訂本)·序》,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11月

轉自:學習強國、漢語堂

语言||张伯江:北京话儿化词的语言学价值

1984年我剛到語言研究所工作的時候,與賈採珠老師在同一個部門,那時我就知道她在從事北京口語的研究。她說著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話,對日常生活中的北京風物人情特別敏感,隨聞隨記,積累了大量來自現實生活的第一手北京口語材料;而作為一個研究者,又不能不重視書面文獻的蒐集,那個時候沒有現在這樣方便的網絡資源和電子資料,相關圖書也十分難覓,我就是通過跟她一起尋覓北京口語文學作品,開始逐漸瞭解她的工作的。幾年後,她的《北京話兒化詞典》(語文出版社,1990年9月第1版)問世了。儘管我知道她多年來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但是那樣厚厚的一冊放在眼前還是吃了一驚:一部“兒化詞典”的部頭,遠遠超過當時已有的任何一種“北京口語詞典”或“北京方言詞典”“北京土話詞典”什麼的。

翻閱這部詞典,才發現我曾經以為那麼熟悉的北京兒化詞,竟是那麼地陌生。不僅是從中讀到了太多我所不熟悉的詞語,更重要的是,讓我對北京話的兒化現象有了新的思考和認識。北京話兒化現象的語言學價值,在這部詞典豐富的實例中,得到了深刻的揭示。其詞彙學、語法學意義,有些我們還沒充分認識。

這部詞典的價值,首先體現在詞彙意義上。有這樣幾方面的特點尤為值得注意:

其一,作者的收詞,既有單音節、雙音節這樣公認的“詞”,又有大量的多音節的、大於一般意義上“詞”的單位。如:收了“會兒”,還收了“多會兒”、“有時有會兒”和“一會兒一個蓮花,一會兒一個牡丹”;收了“腳兒”,還收了“抱腳兒”“跟腳兒”“帶腳兒”以及“跐腳兒”“撇子腳兒”“離手兒離腳兒”,等等。這種選取標準,顯示了作者對北京話兒化現象的深刻認識:兒化現象並不總是可以類推的,也就是說,“會兒”“腳兒”儘管實現了兒化,並不意味著所有包含這兩個語素的北京話詞語中的“會”和“腳”都要發生兒化,作者儘可能地為我們列舉出了包含“會兒”、“腳兒”這樣的兒化語素的詞語,也就為我們展示了這些兒化語素分佈的全貌。

其二,從兒化詞的構詞功能看,過去人們較多地注意到了動詞性語素兒化以後變成名詞的現象,如“攤→攤兒”“吃→吃兒”“好→好兒”等,但是這部詞典羅列的事實卻給我們展示了更為豐富的詞性隨兒化變化的類型,如“撥→撥兒”“遊→遊兒”是由動詞變成了量詞,“敞開→敞開兒”是由動詞變成了副詞,“一般→一般兒”是由形容詞變成了副詞,“狠→狠兒”是由形容詞變成了動詞,而“躥→躥兒”“呲→呲兒”“翻→翻兒”則是動詞兒化以後還是動詞。這些類型都是以往論著中很少提及的。

其三,詞典中很多詞例讓我們看到了漢語名詞和動詞更為豐富的構成方式。如“扳不倒兒”“招不著兒”“死不了兒”(分別指玩具不倒翁、愛發脾氣的人、花草名),都是動補結構式的名詞,而以往的著作中一向認為動補式名詞是很少見的;動詞方面,“邊兒靠”“底兒掉”“塔兒哄”這樣的構詞方式,也曾被認為是罕見的。可以說,北京話的兒化語彙是漢語構詞方式的一個寶庫。

這部詞典的學術價值,還進一步體現在語法方面。作者非常看重趙元任先生那句話:“捲舌韻的用法,不但是為說漂亮北平話用它,在文法上,連詞上,都是很重要的。”這話說出來八十多年了,其深刻含義,或許直到今天,我們也沒充分體會透。“文法上、連詞上”的作用,用今天的話說,那就是“形態句法上(morphosyntactic)”的作用。有兩個方面的語法事實,我是在細讀了這部兒化詞典之後才看出來的。

其一,我發現,北京話的兒化現象,幾乎不能在相鄰兩個音節上同時發生(並列現象除外,如“坷兒坎兒媽雜兒”)。所以,北京話裡可以有“哥們兒”,可以有“哥兒倆”,不能有“哥兒們兒”;可以有“豆汁兒”,可以有“竇兒敦”,不能有“豆兒汁兒”;可以有“嘿兒嘍”,可以有“合摟兒”,不能有“嘿兒嘍兒”;可以有“貓兒匿”,可以有“逗膩兒”,不能有“貓兒膩兒”。為這個現象,我把這部詞典翻閱了大半本,不僅沒有發現兩個兒化音節相鄰的實例(有“這兒下兒”、“那兒下兒”等幾個例外),而且,拿自己的語感測試那些詞典上只標了一個“兒”的詞,看相鄰音節能不能再兒化,也都不行。這說明,所謂兒化詞的,“兒化”的,確實是一個詞,一個詞裡不能有兩次兒化。

其二,在這部詞典裡,有大量表明既可以用“兒”尾也可以用“子”尾的詞,如“腦瓜兒/腦瓜子”“腳脖兒/腳脖子”“孫兒/孫子”“墜兒/墜子”“鯽瓜兒/鯽瓜子”“腳蹬兒/腳蹬子”“這玩意兒/這玩意子”,等等。這些個詞裡,“兒”和“子”是替換關係,二者也不能連用(即,不能說“腦瓜兒子”“腳脖兒子”);用“子”尾的時候,前面的音節一定要“走大轍”,像“這玩意子”還要念成zhe wan yin zi。這說明,儘管在語音上“兒尾詞”和“子尾詞”存在著單音節和雙音節的對立,但是在語法上,看得出北京人的語言心理上,是把“兒”也當作一個語素使用的。看清這些事實以後,我們才明白,兒化真是北京話裡一種地地道道的形態句法手段。也就進一步體會到趙元任先生那句話的深刻性了。

外地人聽北京話,常常感覺有好多含糊不清的成分,於是,說北京人“油嘴滑舌”者有之,說北京人“吃文斷字”者有之,說北京話“表達生動多彩”的亦有之。的確,北京話有太多獨特的輕聲和兒化詞語,都是跟普通話有很大出入的。作為語言研究者,有義務把其中的細節搞清楚,把其中的道道兒講清楚,因為這裡包含著太多的語言使用者的構詞創造和表達策略。北京話的文化特色,就是由這些可以言說的語言學意義上的構詞細節構成的。把這裡邊的規律弄清楚、說清楚了,那時再討論北京話這些兒化現象對於交際來說是積極意義大還是消極作用多,或許才有意義。所以,我們讚賞賈老師這樣的紮紮實實的基礎工作。

這部詞典從最初問世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餘年了,我知道它一直是很受讀者歡迎的,所以才有了這次的修訂再版。我本人這麼多年來也經常翻閱這部詞典,從中得到不少知識和感悟。我知道賈老師這次修訂,在內容上做了許多更動,書的質量進一步提高了。這次重新翻閱,我也覺得有些小地方仍有遺憾,主要是釋義的平衡問題。首先,有些兒化詞是可以講清來歷的,作者卻沒有講,如“今兒”“幾兒”“後兒”這一系列詞,分別來自“今日”“幾日”“後日”,這是學界有定論的;再如“門兒清”“窩兒奮”“窩兒老”,應該是來自“門裡”“窩裡”,“哩兒羅唆”應該是來自“哩了羅唆”,“乒兒乓兒的”應該是來自“乒裡乓啷的”,“女先兒”應該是來自“女先生”,可惜的是都沒有給讀者講明。類似的幾個詞,如“糊兒糊塗”卻註明了來自“糊里糊塗”,“多兒”註明了來自“多少”,“房兒縣”來自“房山縣”,這就造成了釋義的一點不平衡。另外,有些詞釋義過於簡單,還可以再具體些,如“自摸兒”只說“打麻將牌用語”,其實還應簡單交代什麼情況叫自摸兒;“打百分兒”也只說“撲克牌的一種玩法”,沒有點出“百分”的含義,不像“碰瓷兒” “測字兒”等詞的釋義,把方法交代的很清楚。這些地方是我希望這部詞典能進一步改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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