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運昌:管窺草書《平安帖》

金運昌:管窺草書《平安帖》

此粗平安,修載來十餘□□人近集,存想明日當復悉□□由同增概。

中國的“書聖”王羲之雖無真跡傳世,但千百年來國人卻一直從他書作的摹本和刻本中,汲取著無盡的精神和藝術滋養。尤其是歷經千年的王書唐宋古摹本,由於較為全面地承載了原作的各種信息,歷來受到極度的珍視與推崇,是當之無愧的民族文化瑰寶。

清宮舊藏王羲之草書《平安帖》清亡後如神龍潛蹤,杳無消息。徐邦達先生等極少數有緣人曾窺見真容。此次它的公開面世,將在人們已熟知的二王書法經典中再添一件重器。這是中國書法界、藝術史研究界和書畫收藏界的大事。

金运昌:管窥草书《平安帖》

一、《平安帖》的作者

草書《平安帖》共四行四十一字,無作者名款。歷史上大多數人認為是王羲之所書。

第一眼見到它的圖像,我馬上聯想到的是自己年輕時反覆臨摹過的《十七帖》。《十七帖》是唐太宗御府所藏的一卷王羲之尺牘,共有二十九札。其風格含蓄凝重,歷來公認為羲之成熟期的今草代表作。太宗曾命解無畏勾勒一卷充作弘文館的“館本”,這卷“館本”後被人刻石,宋拓藏上海圖書館。另有其中二札的古摹本——《遊目帖》和《遠宦帖》,分別藏於日本私人(聞二戰已毀)和臺北故宮。

現在,我們拿宋拓《十七帖》、古摹《遊目帖》、《遠宦帖》照片與嘉德這件《平安帖》並幾而觀,四者雖然質地不同,摹手的筆性與水平有異,但很明顯地,它們的底本,都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年齡階段所書寫的——不僅書體相同,風格相同,連具體字的體勢與使轉也如出一轍。這種對比研究,對於我們確認《平安帖》的作者,進而確立《平安帖》在書法史上的位置,十分必要。

至於宋人姜夔《絳帖平》謂此帖為“子敬(王獻之)書”的觀點,我們已不能詳其依據。要之,“二王”雖為父子,然字勢與筆路都大不一樣。所謂“羲之內擫,獻之外拓”,書史早有定論。試以《十二月割至》、《鴨頭丸》等獻之名帖與《平安帖》並觀,此理至明。

金运昌:管窥草书《平安帖》

二、《平安帖》的藝術地位

北宋《宣和書譜》記載御府所藏二百四十三件王羲之法書中,就有草書《平安帖》一件(另有同名行書一件,摹本今藏臺北故宮)。北宋潘師旦刻《絳帖》二十卷,亦收入王羲之《告姜道帖》(《平安帖》之別名,即姜夔指為獻之書者)。南宋《澄清堂帖》亦刻入《告姜道帖》。以上三種重要著錄,表明了早在宋代,《平安帖》在公、私鑑藏家心目中已經具有的顯赫位置。

金运昌:管窥草书《平安帖》

我所見澄清堂刻本《告姜道帖》有九行七十五字。今嘉德所徵《平安帖》,當是佚失了後五行的一個半截摹本。但由於它是墨跡,價值非刻帖可比,故文徵明當年得到之後,還是十分珍重地將其刻入了自己“主編”,兒子文彭、文嘉摹勒的《停雲館帖》。《停雲館帖》是明代頂級刻帖之一,內容、摹勒皆極精審,當時即已風行。後來帖石由長洲文氏先後轉歸寒山趙氏、武進劉氏、常熟錢氏、鎮洋畢氏、桐鄉馮氏等,都曾大量傳拓行世,對明清兩代書壇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平安帖》也就隨之名滿士林,成為習書者非常熟悉的羲之草書經典。逮至晚明,董其昌刻《戲鴻堂帖》,據澄清堂本摹勒了《告姜道帖》。稍後的陳瓛刻《玉煙堂帖》亦然。這兩部刻帖影響亦極廣大,客觀上更增加了《平安帖》的普及程度。由此可知,清乾隆帝得到《平安帖》後,將其著錄於《石渠寶笈》,並欣喜地題贊“可亞《時晴帖》”,絕對不是偶然的。

金运昌:管窥草书《平安帖》

可惜的是,乾隆帝獲此帖的時間大約很晚,加題時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庚戌),集內府法書之大成的御刻《三希堂帖》、《墨妙軒帖》早已完成,《平安帖》遂無緣躋身清宮刻帖之榮耀。此後不知何時,它流出宮廷,“隱居”人間,又錯過了照相術昌明後百餘年來的“出版大潮”,各種影印王羲之法書圖錄中皆不見其蹤影。難怪今人驟見鴻寶,頗覺眼生。作為藝術史研究者,我們有責任闡明它在歷史上的巍巍地位與赫赫聲聞。

那麼,就這件古摹本本身而論,它的藝術價值又體現在什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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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略言之,王羲之法書傳世臨摹本可分三個檔次:

1. 極品。

如遼寧省博物館藏《姨母帖》、《初月帖》,日本宮內廳藏《喪亂·二謝·得示帖》,日本前田育德會藏《頻有哀禍·孔侍中帖》,臺北故宮藏《平安·何如·奉橘帖》等。皆屬“大開門”的唐摹精品,形神兼備,僅“下真跡一等”。

2. 上品。

如臺北故宮藏《快雪時晴帖》、《遠宦帖》,天津博物館藏《寒切帖》、《乾嘔帖》,上海博物館藏《上虞帖》等。時代在唐宋之間,鉤摹技術較之上述“極品”略遜一籌,但摹寫認真,忠實原作,故仍不失為藝林至寶。

3.下品。

如臺北故宮藏《大道帖》,北京故宮藏《雨後帖》等。多出宋人之手,臨寫以意為之。筆法或有精窳之分,然原作形貌保存甚少。僅可作為研究王字流傳的重要參考資料而已。

“對號入座”一下,嘉德這件《平安帖》,理應歸入“上品”之列。乾隆皇帝說它“可亞《時晴帖》”,徐邦達先生說它“勾摹水平,大略相等於今見之《上虞》、《乾嘔》二帖”,都已經講得十分清楚具體。至於《快雪時晴帖》、《上虞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大家檢書即知,這裡就不多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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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大書家米芾以善於臨摹古法帖著稱,自稱“集古字”。然傳為其摹古之作,如王羲之《大道帖》,王獻之《中秋帖》、《新埭帖》等,皆帶有很強的米氏個人風格,雖然筆精墨妙,但從保存“二王”原味的角度看,實不足取。《平安帖》的摹手,論技法當然不是米芾的對手。他運筆不夠圓熟瀟灑,偶爾還有敗筆;寫不到位之處,只好勾描救正。這就是徐邦達先生所評“臨寫帶勾描,墨濃筆滯,點畫有失誤處”。但他的好處,第一是老老實實,忠實原作。明人孫鑛說,第二行“情”字沒寫末一點,很可能是原作那裡有個窟窿,摹手就不敢添出;如果換了米芾,無疑會隨手補上(詳見下節引《跋》)。第二是筆端有股“生拙之氣”,恰與羲之那不合時宜的“魏晉風度”相合拍,與今草初創階段的實際狀況合拍。孫鑛、吳其貞、安岐等著錄家定此帖為“唐人臨”或“唐摹”,未必有什麼實據,可能就是味出了了這點兒“古趣”吧。孫氏將此帖與《停雲館帖》拓本對比,指出:“字形與此刻(拓本)相似,而筆圓墨淨。其使轉之妙亦非石所能傳。然卻有不到處、率意處,不若石之完善。末一‘定’字絕有勢,此刻原不及也。”信為知味者之言。王羲之書法是中國古代美學的傑出代表,“不完善”中恰具“不傳之妙”。此帖的藝術價值,主要就靠這點千金難買的“原汁原味”了!

需要說明的是,王書唐宋古摹本現大多秘藏於國家級大博物館中,即使是《雨後帖》那樣的“重要參考資料”,目前在我們北京故宮,也早已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珍而重之,輕易難得展出,更遑論入市流通了。《平安帖》此次現身嘉德,誠為“盛世收藏”大潮中湧起的千載良機。古來藏家多矣,擁有“王羲之”者能得幾人?有識者當不交臂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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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平安帖》的摹制時間

徐邦達先生三十多年前見過《平安帖》後,對它進行了細緻的著錄與研究,文字刊於《古書畫偽訛考辨》一書中。今天看來,他的鑑定結論大多是十分精準的。下列七點,我都衷心擁護:

1.本帖絹地與前宋花綾隔水是一時物。

2.書寫系臨寫帶勾描,墨濃筆滯,點畫有失誤處。

3.本帖上古印——“書畫印”(文徵明跋中以為王詵印)、柯九思印均古,應非偽物。

4.後黃絹隔水(非綾,與前隔水不對稱)及贉尾紙上宣和內府諸璽則盡偽,絹、紙亦非宋內府物。

5. 本身上“紹興”印亦偽。

6.前隔水上的標題,文徵明認為是南宋高宗趙構書,亦非。

7.其文徵明、王榖祥、彭年、胡汝嘉諸跋和文氏以來鑑藏印記則都真。

需要商榷的,是徐先生對此帖摹制時間的斷代:“綜核以上種種情況,本帖應為南宋中晚期勾摹本。”

說實話,“綜核以上種種情況”,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出“南宋中晚期”的結論。我猜徐先生的思路也許是:“卷中鈐有北宋末宣和內府與南宋初紹興內府的偽璽,所以它只能產生於南宋中晚期,因為古人是不敢偽刻當朝皇帝御璽的。”然而,難道摹帖與鈐蓋偽璽必須同時進行嗎?為什麼不能是摹帖在前,鈐蓋偽璽在後呢?

金运昌:管窥草书《平安帖》

我對這個問題的拙見如下:

1. 文徵明乃明代傑出的書畫家和書畫鑑賞家。他對於上距自己僅三四百年的“大名頭”王詵的鑑藏印章,理應相當熟悉,就像今天的鑑賞家應當熟悉項元汴、安岐、梁清標的印章一樣。他在跋文中明確指出《平安帖》上所鈐“書畫印”等屬於王詵,如果找不出過硬的反證,我們沒有理由不採信他的說法。如此,此帖的摹制時間應不晚於北宋王詵生活的年代(公元十一世紀初葉)。

至於我為何不採信文氏關於此卷題簽為宋高宗所書的說法,是由於北宋以後“元章書”為流行書體,仿效者實在太多,很難僅據“猶帶米法”就說是趙構。文氏自己在另一處跋王羲之《思想帖》時說:“餘舊藏《平安帖》有米海嶽籤題”(見《清河書畫舫》等書),乾脆又說是米芾所書了。看來自己也沒譜。

2. 《平安帖》為絹本,這在古摹王帖中是少見的。唐人以“雙鉤廓填”法摹帖多用紙本,他們是在認真地作學術意義上的“拷貝件”,故往往連原作上的破損痕跡也忠實勾出。薄麻紙,特別是經過燙蠟處理過的“硬黃紙”,透明性好,便於進行這樣的勾摹。絹素的透明性較差,無法精細勾摹,只宜臨寫,然後再以勾描的方法進行一些修正。《平安帖》的絹地,徐邦達先生已經確認是宋絹,故此帖的性質,嚴格說應叫宋臨本。舍紙摹而用絹臨,主要是想通過材質的高貴使人信為晉人真跡,造就一件可以亂真的“文物複製品”。文徵明對“絹本”這一點十分看重,他在題跋中說:“蓋晉人珍惜其書,故多用絹,至唐人猶然。”似乎就是上了這個當,把複製品當真跡買了。

當然,這並不貶損《平安帖》的價值。千年古物,不管當年的摹制動機如何,其傳承右軍書道的功能,對於今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3.由上述兩點,我們聯想到王詵其人。王詵是宋英宗的駙馬,北宋時代僅次於徽宗皇帝趙佶的第二大書畫玩家,也是一位不拘小節的達人。關於他贗造名家書畫的記載,古書上屢屢見之。這裡只舉米芾《書史》中非常生動有趣的一則:

王詵,每餘到都下,邀過其第,即大出書帖,索餘臨寫。因櫃中翻索書畫,見餘所臨王子敬《鵝群帖》,染古色麻紙,滿目皴紋,錦囊玉軸,裝剪他書上跋連於其後。又以臨虞帖裝染,使公卿跋。餘適見大笑,王就手奪去。諒其他尚多,未出示。又餘少時,使一蘇州背匠之子呂彥直,今在三館為胥。王詵嘗留門下,使雙鉤書帖。又嘗見摹《黃庭經》一卷,上用所刻“勾德元圖書記”,乃餘驗破者。

從這裡,我們清楚地看到了北宋“收藏熱”中社會對古法書的渴求,以及王詵們的應對之策。據此是否可以這樣推斷:今天我們面前這件《平安帖》,極有可能就誕生於那個時期,或者竟就是王詵府上的出產——高手臨摹,精工裱褙。到了“南宋中晚期”或更晚一些時候,它又被繼起的業內高人拆去原來的花綾後隔水和贉尾紙(上面很可能有王詵等北宋人的印章、題記,可以另派他用),配上鈐有偽宣和內府諸璽的黃絹後隔水及贉尾紙,又在本幅鈐上紹興偽璽。這樣,一件王駙馬的鑑藏品就提升為宣和、紹興兩代帝王的御府珍玩了。竊以為,這是比較符合邏輯的。

四、《平安帖》的傳承

記得2007年,國際某大拍賣公司曾推出過一件王羲之草書《妹至帖》古摹本。此帖是一件僅有兩行十七字的小紙條,裱為日式立軸,沒有任何款識、題跋與鑑藏印記,也未見著錄與其他背景材料。儘管轟動一時,但最終流標,未能取得收藏界的認可。此事充分說明了在傳統書畫收藏中“傳承”與“幫手”的重要作用。

《平安帖》除了本身的種種優勢外,在這一方面尤見優長。自宋至清,由印章、題跋與著錄勾畫出的收藏經歷信而有徵,高貴顯赫,為羲之名作增添了巨大的保險係數與附加價值。

王詵、柯九思的印章顯示了《平安帖》在宋元兩代的特殊經歷。

明代文徵明的收藏、題跋與刻帖是《平安帖》最輝煌的際遇之一。文氏後來將此帖傳予長子文彭(三橋),這在帖後的項篤壽、袁尊尼、胡汝嘉題跋中說得很清楚。

關於此帖在文徵明父子之後的傳承情況,我查到了孫鑛(1542~1613)《〈書畫跋〉跋》中的一段重要記述:

右軍《平安帖》,餘在京時嘗過王敬美,適飛鳧人以此帖來售,尚未成,因出示餘。雲是朱忠僖家物,索六十千。前細書“晉右將軍會稽內史王羲之平安帖”十四字小幅紙,原系卷頭籤識,今亦背在帖旁。敬美指示餘雲:“此宋思陵親筆。”王帖系縑素,背處亦微浮起,墨甚濃,乍看若趙吳興。豐人翁謂“趙筆法入右軍室”,良然不誣。字形與此刻相似,而筆圓墨淨,其使轉之妙亦非石所能傳。然卻有不到處、率意處,不若石之完善。末一“定”字絕有勢,此刻原不及也。‘情’字下闕一點,絹復完好,敬美與餘相持莫能定。敬美疑米臨,餘時未能斷。繼而思之,此或唐人臨。古人不欺人,原帖想紙損,因缺帖,臨者不敢益,故闕。若米臨,決當補一點矣!未知是否。今司寇集中無此帖跋,奉常集中亦無之應是疑其臨本還之耳。然則帖故佳,不當惜價不買也。

按朱忠僖即朱希孝,隆慶年間錦衣衛首領,雅好書畫收藏。《平安帖》從他家出來後,經人介紹給王世懋。雖因惜價未買,但在王家經歷了王世懋、孫鑛的品評研究,亦是一段因緣。

卷中還鈐有李錦、李宗孔、梁清標、曹溶幾家鑑藏印記,皆明清名流。後二者也為我們點明瞭此捲進入清宮的途徑。

乾隆皇帝給予《平安帖》的禮遇是相當隆重的——“石渠”著錄,御筆釋文,並且品題為“可亞《時晴帖》”。誰都知道,《快雪時晴帖》是乾隆“三希”之首,皇帝老兒的“眼珠子”!

對於《石渠寶笈》的著錄,過去某一段時期人們不大看重,以為不過是一位“附庸風雅的封建地主頭子”的個人收藏行為而已。只要東西本身好,有沒有他這個著錄無關緊要。隨著極左思維的肅清,大家開始學會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來審視問題。康雍乾三帝雄才大略,高瞻遠矚,從鞏固民族大團結的大局出發,懷著對中原藝術的深切熱愛,廣搜傳世書畫,副以當代創作,最後詳加著錄以付後人。這實際上是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是“康乾盛世”的碩果,是滿清王朝對於中華文明的重要貢獻。一件書畫著錄於《石渠寶笈》、《秘殿珠林》,就等於進了清代的“國家書畫文物總賬”,入了“國寶檔案”,兼具歷史與文化雙重意義。在今天身價百倍,受到愈來愈熱切的追捧,是完全正常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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