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駿︱《紀念集》還是《遺稿》——《師友雜憶》閱讀札記一則

錢穆的《師友雜憶》是一部既可以做史料用,又可從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慰藉的經典民國學人回憶錄。但所謂“孤證不立”,《師友雜憶》中的歷史敘述也一樣需要經過仔細的檢視和考訂,其中有相當多的細節需要參以其他史料作進一步考辨析,比如錢穆為亡友朱懷天編“紀念集”一事。

瞿骏︱《纪念集》还是《遗稿》——《师友杂忆》阅读札记一则

《師友雜憶》書影

朱懷天名允文,松江西門外錢涇橋人,1916年8月起在無錫梅村縣立第四高等小學教書,和錢穆為同事兼摯友。1920年朱懷天離開學校,欲往新加坡謀事,但因“背生疽返家”,卻緩於求醫,到8月3日竟不治而卒,年僅二十三歲。對朱懷天的身後事,《師友雜憶》中的記述為:

檢其遺書。懷天有日記,餘摘取其間要語,並餘兩人之《闢宥言》、《廣宥言》共四篇,及《二人集》,合併為一書,名《朱懷天先生紀念集》。除學校師生外,並分贈當時國內圖書館。日記則由余保存。對日抗戰時,餘家藏書盡失去,懷天日記亦在內。不知其紀念集他日尚可檢得否。

錢穆的回憶明確說有《朱懷天先生紀念集》一書(以下簡稱《紀念集》),但現在我們能讀到的朱懷天的集子名為《松江朱懷天先生遺稿》(以下簡稱《遺稿》),那麼兩書究竟是何關係。這就需要從兩人既“闢”之,又“廣”之的《宥言》一書談起。

《宥言》一書乃吳在所作,他是朱懷天在江蘇省立第二師範學校二部讀書時的老師,對朱懷天的思想影響極大,據《申報》廣告,1918年3月《宥言》出版。錢穆讀到《宥言》應在1918年4月,據朱懷天日記雲:

公之吳師既以《宥言》寄來,讀未竟,賓(四)曰:以其所思者作《闢宥言》三千言。讀之與私心刺謬者,因更作《廣宥言》一篇,約得六七千言,皆就《闢宥言》所言者,而更闢之。曰:廣為繼公之言後也。此篇之作亦所以示志也。初讀《闢宥言》,擬即此而止,無所闡發。既成數段,亦擬作後以自省,而不為賓四見。時賓四適以事歸,既來校問於《闢宥言》有所說乎?則囁嚅不能出口,意不欲見人也。終以賓四之相問,有不能已者,因出示之,而附作意於篇首,庶以知其所由作也。

從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在錢穆讀《宥言》後,確實寫有《闢宥言》一篇以作回應,而朱懷天亦作《廣宥言》一篇闡發其師的看法,對錢穆再作回應。但《遺稿》中收錄了《廣宥言》,卻無《闢宥言》,更未見有《續闢宥言》和《續廣宥言》存在的蛛絲馬跡。筆者依據《遺稿》內容只能推測《遺稿》是《朱懷天先生紀念集》最後成形付印的“縮編本”。理由有三:

第一,《遺稿》中收入了錢穆挑選整理的朱懷天日記要語、《廣宥言》和朱懷天的一部分詩詞,論著和翰札,錢穆《師友雜憶》中提到的自家文章則一字未收,由此可謂為“縮編”。

第二,所謂《二人集》應是存在的,在朱懷天日記中有抄寫“二人酬唱錄”,“全計得詩六十八首,詞一首,凡我與賓四日常言行之可錄者,可記者,要不外是矣”等記錄。錢穆在給《遺稿》所做序言中亦兩次提到“二人酬唱錄”。

第三,據錢穆回憶《朱懷天先生紀念集》除學校師生外,分贈當時國內各圖書館。筆者所見《遺稿》中有江蘇無錫泰伯市圖書館寄贈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圖書館(民國十年九月廿七日)的字樣。

綜上錢穆可能編過一本他所說的《朱懷天先生紀念集》,但出於種種原因,最後成形付印的時候抽去了錢穆本人所作的文字,變成了僅留下朱懷天自己文字的《遺稿》。錢穆為何這樣做?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他身體有恙,不能從容行事,對此錢穆為《遺稿》作的序言有清楚交待:

懷天性好詩,其日常起居瑣節以及意興議論之所到,往往見諸詩。懷天既與餘同事,其日常起居幾若形影之不相離,而意興議論之所到,亦多與餘有交關出入焉,故其詩亦以與餘唱和者為多,餘二人所鈔“二人酬唱錄”者是也。餘擬為懷天作一《傳》,為其《遺集》作一《序》,又編鈔其詩為《懷舊錄》,入《遺集》中。不意初動手而咯血,又患腦衰,不能卒事。今者期限促迫,諸同人將為懷天集會追悼,而懷天遺集亦將於是日勒訂成冊,終不能待餘從容為《傳》、《序》,我病未愈,終不能執筆成意。

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錢穆在編朱氏遺稿的過程中,曾給吳在去信,懇求他為學生遺稿作一序言。但被吳在拒絕,且吳在復書雲:“去秋懷天死未逾月,其兄來書徵懷天遺稿,在無以應。今先生徵序,在又無以應”(按,在《錢穆先生全集·素書樓餘瀋》中收入了錢穆為《遺稿》所作《序言》,但後附的錢穆去書與吳在復書均被刪去)。吳在這種一拒再拒的消極態度雖被他自己解釋為“一念及懷天,中心悽楚,不能自已,一也;懷天所言多在之所欲言,今衰其所言可數卷,在不知為何辭贊之,二也;人事倉卒,每一凝思,輒有所阻,三也”,但恐怕這些解釋並不能讓與朱懷天感情甚篤的錢穆滿意。錢穆的不滿情緒在日後《師友雜憶》的行文間也會有所表露,比如他提到:“1930年餘去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時吳公之在清華,然餘聞其日常生活頗為消極頹唐,不復似往日懷天之所語,竟亦未與謀面”。

由此《廣宥言》為朱懷天作品,錢穆編《遺稿》不得不收,但錢穆自己因讀吳在《宥言》而作的《闢宥言》是否需要收入,恐怕他就要費一番斟酌了。顯然最後的結果是錢穆選擇了放棄,且就筆者所見此文未編入他的任何文集中,也造成了研究者欲藉此一窺錢穆早期思想的遺憾。當然《朱懷天先生紀念集》是否另有其書或有待更多的史料發掘,但就目前史料看,以上梳理可為暫時的結論。

本文獲華東師範大學江南文化研究院專項課題“明清以來松江歷史文書檔案整理資助”項目支持,項目編號:ECNU-JNWH-201906,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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