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畝地(民間故事)

許多年了,我一直憶念著她。近來,我有些神魂不寧了。我就怯怯地對妻說,明天我去看原泉!妻問,原泉是誰?我說,小時的好朋友。妻說,矯情!

  翌日晨起,我淚汪汪地對妻說,我夢見原泉了。妻說,見過就算了。

  我苦心糾纏。妻說,給你四小時。我說,太少。妻說,嫌時少就甭去。我說,四小時就四小時!

  我騎車走出囂城,進入一個又一個靜得令人心疼的荒村,村村只見一兩個風燭殘年的人,木然地呆坐在頹廢的院落前。我覺那些老人即熟識又陌生。

  我在田野深處見到了多年牽記的她——兩畝地。

  我看地謊稱看友,以免妻與他人說我又犯神經。是的,兩畝地,不就是塊土嗎,跑老遠看嘛呢?

  兩畝地東一里處的村子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村中老宅隨父母過世而易主。易主後,我曾去看過老宅四次。第四次再未看到土屋老院,代之是樓房新院。我已無所依憑,浩渺的虛無幾乎吞噬了我。

  眼今,我魂系的,只這兩畝地了。


  我看著兩畝地上溺在荒草裡的稀疏豆棵,心幕上頻頻閃現著往昔景象——

  閃亮的犁,在土裡穿行,將板結粉碎宣揚。翻起的土潤溼、松泛、鮮活,散著溫醇的芳香,這香如乳,將俺餵養。

  悠長的使牛號子,彙集了舒悅、憂傷、悽婉與蒼涼。“號子”的手將俺心絃撥響。

  田徑上,年逾古稀的娘,點著小腳,左手拎壺,右手提鐮牽羊朝兩畝地走來。

  娘將羊系在地頭溝邊。娘和羊都看溝水,溝水像小姑娘的眼波閃閃爍爍,麥芒樣的銀色魚群優哉遊哉,水面上,長足水兔輕捷地東奔西竄。

  娘將茶、毛巾遞我後,娘說,四兒啊,看你耪的地喲!我耪地不會換手,鋤板不在地皮上飛滑,就朝深土裡鑽,該除的草不淨,不該除的苗竟斷。

  娘示範,那鋤在禾棵間東迂北繞,西剜北挑,鋤到草蔫,一株活草不見。鋤頭吃土不深不淺,移步換手,流暢自然。鋤如穿梭,手如繞線。

  我跪在娘當年給我示範的地點,將化為泥土的娘祭奠。

  地南頭柳蔭下,一方桌,桌上六菜一湯,煎餅饅頭一小筐。爹說,小孩吃飯,大人割麥活緊,酒少喝點。老少五口圍著方桌,坐在廣闊無邊的原野裡,浴著風,觀著雲,嗅著草香,聽著鳥唱。飲酒吃飯喝湯。

  爹往昔經年累月去山東挑酒油,練就鐵肩。爹將桌凳碗盤,連同兩歲的孫三歲的孫女,竟一擔挑到兩畝地上。

  我跪在當年就餐的地方,將爹懷想。

  四歲的外甥女莉靈,揹著小網凳,左手握壺把右手託壺嘴,憋紅著小臉朝兩畝地走來。壺中水尚溫,水中溶了白糖。她走近我,展放網凳,親暱地說,大舅,坐坐喝茶!凳與茶使我身舒心甜。我抹去她頭上的汗珠說,你也喝!莉靈頻頻搖頭,連說不渴不渴!莉靈又將凳和茶給妻送上,親暱地說,大妗,坐坐喝茶!凳與茶使妻身舒心甜,她摸摸莉靈的腦袋說,你也喝!莉靈頻頻搖頭,連說不渴不渴!

  妻從袋內掏出苘葉包,包內是在地裡採的三粒燈籠果。妻捏一粒塞進她的口。莉靈品著野果,既欣悅又惋惜。我回家時,娘深情地告訴我,莉靈送她兩粒燈籠果!

  莉靈在這兩畝地裡撿過鳥蛋,拾過麥穗,薅過豬草……

  現任公司老總的莉靈遠居上海,我想,她不會忘記這兩畝地。

  妻王玲正揮鐮收割。每年麥收,她在單位準假期內要割完四家麥,她孃的,姨的,哥的,公婆的。

  這日,太陽毒,麥田裡瀰漫著焦煳味,我擔心麥子會燒起來。乖乖,歇歇!娘見兒媳滿臉通紅,拼死拼活樣忍不住苦勸。妻說,娘,我不累,您才該歇歇!

  過一會,娘走近她說,乖兒,歇吧,算娘求你了!妻牽起孃的手,不由分說朝南走,走到地頭柳蔭下,她薅把野苘葉鋪地,強讓娘歇。她說,我年輕!

  她奔回地心重又揮鐮時,就是十萬火急的樣子。我擔心地說,緩一點,好不好?

  妻看我,眼神說,諒解吧,我能緩嗎?

  割完最後一刀,她跌坐在地頭的柳蔭裡說,這樹救我命了!

  稍後,她喉內突發駭人的聲音,聲止,我見她四肢痙攣,眼已散光。

  我和孃的哭聲淋溼了兩畝地。

  星星在兩畝地上空閃爍。一對青年男女在收割。男人是我,女人是我第二任妻,徐芳。

  妻肚腹臃腫,手卻利落。我說,你根本不該下地割麥,更別說在夜裡。她說,孕婦運動運動可防難產呢,夜割省時又涼快。我說,你快生了,悠一點!她說,是該悠一點,但是……

  夜朦朧,麥朦朧,兩鐮嚓嚓不消停。

  當東方透出一縷微光時,兩畝麥割完了。妻支膝起身,頭一蒙,栽倒在地。坐起時,抱肚喊疼。我揹她,她說,來不及了,破漿了!

  妻躺在地上,驚恐地攥住我的手,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嬰兒落草了,嶄新銳利的啼哭將夜幕刺破——天明瞭!

  我尋到土生當年落草的地頭,我手抓泥土一聞,啊,我聞到娘說的味道!

  一九八二年分地時,像是天意,娘抓鬮竟抓到新中國成立前祖祖輩輩耕種過的這兩畝地。娘抓土聞呀聞。有人問,聞麼呢?娘說,這土又香又腥——香的是五穀雜糧的味,腥的是列祖列宗的血汗味……

  我週而復始地在這兩畝地上尋找,我說不清尋找什麼。

  地頭的田徑窄了,河溝上的柳林沒了,溝裡的游魚水兔沒了,地裡的豐碩沒了,空中的雁陣也沒了,兩畝地遺下的只是殘骸。

  面對殘骸,流輝,冷露,我在冥茫深處哭泣,淚打溼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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