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一下，你是不是也曾為了照顧別人的感受，說出一些違心的話？明明天性淡漠，卻還要強顏歡笑？
今天故事的主角就被這些問題困擾著，並總在之後嫌棄自己過於虛假與冷漠。甚至在面對來家中小住的外公，也同樣如此。
直到她發現，其實“假裝”的人並不止自己一個，外公大部分時間也只是在“演戲”，扮演一個“完美父親”的角色而已。
但這樣就是不好，就是虛偽嗎？好像並非如此。
用“冷淡”來形容外公並不貼切。外公非但不冷淡，還很溫柔，可他又與普通的“溫柔的人”“文靜的人”不同，有一種冷冰冰的氣質。我沒法很好地解釋，也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釋。畢竟外公只是外公，一年只見幾次而已，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聽說要和外公同住一個月，我是有些害怕的。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會發生什麼難以預料，在感到開心之前，我先擺出了防禦的架勢。
外公來的那天下了雨。爸爸去車站接外公。爸爸非常緊張，他的緊張傳染到了四周，讓 Love 和我都心神不寧起來（Love 還把平常不會咬的客用拖鞋給撕碎了，被媽媽狠狠罵了一頓）。
外公來到家裡時，身上一點都沒溼。他左手撐著雨傘，身體完全在雨傘的遮擋之下。兩邊的肩膀和褲腿上都沒沾溼，讓我不禁覺得外公太厲害了。外公穿著淡奶油色且毫無褶皺的襯衫與深棕色褲子，套著接近水藍色的輕薄灰外套。微微可見的襪子是水藍色與棕色條紋，鞋子擦得閃閃發亮，修過的鬍鬚顯得十分整潔。
“父親大人！”媽媽發出近乎尖叫的嗓音。她拿出拖鞋，給根本沒淋溼的外公準備了毛巾，還莫名其妙地揉起我的腦袋。她完全陷入了驚慌狀態。
“是小堇呀，小堇！您瞧，大嗎?”
她一定是想說“您瞧，長大了不少吧”。確實沒錯，我上次見外公是一年前，這一年裡，我長高了八釐米。但提這個總有點難為情，我只是微微鞠了個躬。
外公鄭重其事地低下頭，說了句 ：“承蒙照顧了。”
“說什麼呢？別這麼見外呀！咱們是一家人，真是的。”總之，媽媽先胡亂地喊了幾聲，就拉著外公進屋。他就好像被一陣旋風給卷跑了，只留下我無所適從地撫摩著 Love。Love 似乎也被震懾住了，它輕輕放了個屁，然後不好意思地搖著尾巴。
家裡到處能聽見媽媽的聲音 ：“這裡是浴室，這裡是父親大人的房間，給您換了床鋪，冷的時候就蓋這個，二樓有陽臺可以上去散散心......”
“你媽可真有戀父癖啊。”遲一步進門的爸爸又說了這句話。爸爸撐了一把大傘，左肩卻淋得溼透了。
外公在家裡的感覺很奇怪。
明明是有著血緣的至親，卻覺得像是個外人，我內心很抱歉。可是，在衛生間偶遇正在刷牙的外公，我不禁“咿呀”地叫出了聲，大家圍坐在特別豪華的餐桌上時，都不得不擠出尷尬的假笑。不僅僅是我，連爸爸和 Love 的動作都有點僵硬，精神好的只有媽媽一個人。
“父親大人，您送的鋼琴，小堇一直在彈著呢。過來，小堇，彈首曲子給外公聽聽！”
“老公，你不是喜歡吃西藍花嗎？父親大人也很喜歡呢。這是在只賣無農藥蔬菜的店裡買的，肯定放心！”
“Love 其實可乖了，啃拖鞋這還是第一次呢，對吧，Love ？”
我用鋼琴彈了小奏鳴曲，爸爸吃了六顆西藍花， Love 很老實，裝成乖孩子（其實它啃壞過三隻拖鞋）。
我明明在自己家，卻累得筋疲力盡。只有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才能鬆口氣。與大家禮貌地道過晚安之後回到房間，我才能“啊”的一聲放鬆身心。躺在被窩裡的時候，我腦海裡會顯示出“還有幾天”的數字。可不能這麼想啊，外公可是最重要的親人啊。可我越是胡思亂想，這數字就變得越濃重。
我身為外孫女很冷漠，是個壞孩子。
不過外公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真實想法。他笑呵呵地吃著媽媽做的菜，時不時發出感嘆。他溫柔地撫摩著 Love，餐後邊喝茶邊和爸爸聊天。他給了我零花錢，還送我漂亮的書本，有時還順道買好吃的蛋糕給我。他在家裡也穿著漂亮的西服（襯衫絕對不會有褶皺，總是穿著幾乎嶄新的襪子），穿著拖鞋還能走路不出聲。浴缸裡不會漂著白髮，更別說聽見他放屁了。外公永遠都是完美的。
“父親大人一直都是這樣呢。真的，真的是好棒的父親，我一直都覺得很幸福！”
晚餐席上，媽媽毫不羞恥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幾乎是在喊叫）。媽媽是個很直率的人。直白坦率到連十二歲的我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有人遇到麻煩立刻就會伸出援手，做錯了事會乾脆地承認錯誤。她打掃的範圍大大地超出了自家範圍，甚至把街道都掃得乾乾淨淨，街坊鄰居都很感謝媽媽。
爸爸也說喜歡媽媽的這些地方。爸爸也是個直率的人。他的性格就是不善拒絕委託，被所有人仰慕，特別喜歡吉卜力和迪士尼，從不顧及自己是個男的，感動了就會哭。來我家玩的朋友們也很喜歡他，甚至有人說“小堇的爸爸真可愛”。
在家中，只有我是個有點彆扭的人。
我算不上是個冷淡的人，只是沒法像爸爸媽媽那樣坦率地把感情表達出來。說實話，我根本搞不懂運動會是在玩什麼，覺得參加鋼琴演奏會也不能變得更專業。我不討厭同學，但時常會覺得他們很孩子氣，有的人直到放學後還黏在一起，讓人受不了。我總是在觀察著各種事物，所以在老師和大人面前裝得像模像樣的。也正因為如此，當有大人對我說“小堇真是個好孩子”的時候，我會有點看不起他們——其實我性格很惡劣。性格惡劣，我本不想這樣評價自己，可最近怎麼都覺得自己非常討厭。我是個骯髒、狡詐的人。
關於外公的事也一樣。嘴上說著“外公來了好開心”，其實要躲回房間才能喘口氣，實在太卑鄙、可憎、冷漠。虛偽的假笑是我的拿手好戲，禮儀周到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啊啊，這外孫女可真討厭!
我很鬱悶。看了看日曆，外公來我家居住的天數連一半都沒過。我不禁嘆了口氣。
“小堇，你在嘆氣！怎麼了？”小櫻在某天注意到了我的嘆息。我沒打算在有人的地方嘆氣的，實在太過疏忽。
“嘆氣？我有嗎？”
“當然有了！‘唉——’的一聲。沒事吧？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有什麼煩惱？什麼事都能說給我聽！”
小櫻就是這樣的性格。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能誇大十倍、二十倍。其實，小櫻愛和我湊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倆的名字都是花。當時她是這樣說的 ：“我們的名字都是花，不覺得是奇蹟嗎？”
“沒有啊，只是覺得夏天快來了吧。”
“夏天啊，我也好討厭。又熱，又黏糊糊的，悶熱死了！”
你說的話基本上是一個意思啊。我在心中默唸了幾遍，但是沒說出口。
小櫻是個好孩子。恐怕只是我自己太扭曲了。每次這麼想，我的胸口就一陣刺痛。我是個惹人厭的孩子，既冷漠又卑鄙。
“啊！小堇，你又嘆氣了！”
回到家，我發現門鎖著。我用粘在郵筒裡面的備用鑰匙進門，家裡靜悄悄的。來到客廳，發現媽媽在桌上放了一張留言條。
“外公去散步了，媽媽去買東西。別忘了練習鋼琴哦。”
“太好了！”我喊出了聲。家裡就我一個人！
我丟開書包，自由地橫躺在沙發上。接著又突然興起，去廚房拿出了布丁和花林糖。我一邊隨手拈起零食吃，一邊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暢享自由的滋味。
“真想一個人待著啊！”我不禁開始自言自語。一個人待著，這種想法可不好，但就是打心底裡想一個人待著。我很喜歡爸爸媽媽，卻想獨自生活在陌生的地方。在一個沒有小櫻也沒有學校老師的地方，就孤身一人。那該有多麼愉快啊！
“真想一個人待著啊！”當我說第二遍的時候，傳來了咔嗒的響聲。我倒吸一口氣趕緊跳起來，聲音似乎來自外公的房間。我渾身發涼。外公在家嗎？他不是出門散步了嗎？
“外......外公？”
聽到我的招呼聲，移門緩緩地打開了。雖然我渾身發涼，卻沁出了討厭的汗水。我傷害了外公！在這個狀況下說出“想一個人待著”這種話，不就相當於說外公很礙事嗎？！
“小堇啊。”
可是，外公的表情卻與我預想的完全不同。他既不顯得悲傷，也不顯得尷尬，反倒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我也是。”
我還是第一次與外公聊了這麼久。
外公坐在我的身旁，抓起花林糖吃。他仍舊穿著漂亮的西服，但是沒穿拖鞋，腳上穿著要套五根腳趾的舊襪子，光是這樣就散發出一股懶散的氣息。
“說真的，很累人啊。”外公以不輸給我的氣勢深深嘆了口氣。
“女兒為我忙這忙那的確實挺高興的，可這樣直接把愛朝我丟過來，是非常累人的。我也想一個人待著啊。想趕快回長野的老家去。”
“是嗎？”
“可不是嗎。在這裡沒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小堇你也得處處察言觀色吧？”
“察言......才不會呢。我很開心呀，外公能陪在我們身邊......”
“不不，沒關係。不用勉強自己。我明白你的心情。小堇你跟我們很像。”
“我們？”
“我和你外婆。”
“外婆？”
外公接下來說的話太驚人了。大家喜愛的那個溫柔又高雅的外婆，在與外公兩人獨處的時候，嘴巴特別毒，罵人非常兇，甚至還會說好朋友的壞話！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外婆她？簡直不敢相信。”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興奮不已。我看了一眼外公，他似乎也挺高興的。
“小堇你也想一直當個好孩子吧。但那很累吧。我也一樣。面對女兒都會覺得累。”
我不禁笑了出來。
“外公，媽媽是您的親生女兒吧?一般爸爸不都會覺得女兒很可愛嗎?”
“我只是說實話啦。就算是女兒，也不會無條件地覺得她可愛啊。”
“什麼？！”
“大家為什麼會那麼自然、自動地相信家人的愛呢? 老太婆也說過，並不是把孩子生下來就會立即產生母性的。只是因為大家都這樣，有這樣一股推動力才跟著做而已。說實話，就算面對小堇你，我也不覺得是外孫女就理所當然地可愛。我得說聲‘對不起’了。”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地爆笑起來。
“不是都說孫輩的孩子，含在嘴裡怕化了嗎?”
“才不會呢，可別塞到我嘴裡來！”
我很喜歡外公。本來就喜歡，但眼前的這個外公讓我更喜歡了。而且我也明白，外公的這一面絕不能讓媽媽見到。所以外公和我達成了協議。
“就當是玩過家家吧。”
“過家家？”
“沒錯。小堇你負責扮演外孫女。而我來扮演外公。這一個月裡，我們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為了我的女兒，也為了你的爸爸。”
這個主意對於我來說簡直妙不可言。我倆就像是共享了邪惡秘密的黑幫成員一樣。
“既然是過家家，那就什麼都能做到了。”
從那天開始，我與外公就分別忠實而完美地演好了各自的角色。我們在晚餐桌上和睦地閒聊，兩人一起照顧 Love，在家裡時總形影不離。看到這番景象，媽媽高興得泛出了淚光，所以我倆就愈加努力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到了休息日，外公還帶我去了學會工作所在的大學。
儘管是休息日，大學裡還是有很多人。啦啦隊隊長正在做笑容練習，路邊有人在喝酒，講堂前面還有電影研究會的人在拍攝 8mm 膠片電影。
“你看，小堇。”外公穿著平時那身時髦的西服，握著手杖。每當路上有學生打招呼，他就報以燦爛的笑容，而我內心喊著“大騙子！”幾乎要笑出聲（當然我也以燦爛的笑容向對方打招呼。我們完美地演繹了“精英教授與外孫女”）。
“啦啦隊隊長異常精神，白天就開始喝酒的人特別愛吵吵嚷嚷，電影研究會的人會端著架子說話。當然，有一些人原本就是那種性格。可是，大多數人都是慢慢地成了迎合場面的自己。”
外公的話非常有趣。
“我們的身體不完全憑藉意志行動。我們被某種更大的東西驅使著，也許那就是社會吧。該聽天由命的時候就聽天由命吧。家人也是社會分配給我們的角色嘛。”
而我覺得輕鬆了許多。在學校裡，我也能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了。每當我覺得小櫻很煩人的時候，只要想扮演好“小櫻溫柔的朋友”就能真的待人溫和起來。在老師面前也成功當好了“優秀的小堇”。被表揚的時候就當成是“完美扮演好了角色”來接受，還能坦然地感受到喜悅。
剛開始，我覺得這種想法糟透了，自己是個性格特別惡劣的人，可跟外公聊過之後，就不再這麼自責了。
“別人可能會說這是背地裡說壞話或者很卑鄙。又或者說你性格很惡劣。”
“嗯，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很討厭我自己。”
“可是啊，小堇。你這麼做不正是因為不想傷害到小櫻嗎？不正是為了滿足老師的期待嗎？”
“嗯，說得也對。沒錯。”
“那你的行動就是出於體貼啦。”
“體貼？”
“沒錯。並不是想要欺騙誰，你也沒有通過欺騙來獲得什麼好處。這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說，你不能為了獲得好處而扮演角色，僅限於體貼他人的範疇。如果你覺得有人錯了，而你說的話是為了對方好，就必須說出口。明知會傷害到對方，也必須站出來與他交鋒。但是，當對方沒有錯時，譬如純粹是性格不合拍，
當你明白對方只是因為他所扮演的角色而身不由己時，就要努力演好對方所期待的自己。”“聽上去很難懂，但好像有點明白了。”
“沒必要全都明白。總而言之，小堇想當個好孩子，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你努力得讓人心疼，你不是在假裝好孩子，這隻有真正的好孩子才能做得到 。”
“這是在誇獎我吧......”我一直都很討厭自己。我在大家面前假裝成好孩子（一直這麼以為），還覺得大家很孩子氣，覺得小櫻很煩人，連外公住在我家裡都覺得很難受，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卑鄙，是個壞孩子。然而外公卻說我是“真正的好孩子”。
“小堇，你想想看，假如你當著我的面說‘外公待在我家裡讓我特別難受，什麼時候回去？’我肯定也會被氣哭的。那樣就不會覺得你心地善良了。大家打心底裡都是好孩子啊。就看你表現出的是怎樣的態度。”
我撲哧一笑。和外公在一起，我隨時都能這樣笑出聲。
“對了，其實我看到爸爸吃納豆覺得很噁心。但是沒說出口。”
“對吧？小堇是個好孩子。直白跟體貼是兩回事。”
爸爸也好，媽媽也好，就算是一起散步的 Love，也想不到我和外公邊散步邊聊這個話題吧。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傷心呢？不，我覺得會很驚訝，但不至於傷心。但我絕對不會說。這是為了媽媽好。
“還有啊，小堇。只能向特定的人發牢騷，僅限於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寫到網上去是最不能容忍的，那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總之，只要有可能會被本人見到、聽到，就絕對不該去抱怨。”
“我知道了。我只告訴外公您一個人。”
“老太婆也是除我之外從不向別人發牢騷。她會全力以赴地關照大家，滿足大家的期待，累了之後才向我抱怨幾句。我絕對不會洩露給別人，所以也絕不會因此傷害到別人。”
“外婆可真是棒極了。”
“稱不上棒極了。她沒有那麼出色，但我最喜歡她。”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草莓、極光與火焰》，[日] 西加奈子 著，吳曦 譯，2019年12月由未讀 · 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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