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二嬸的晚年

二伯二嬸的晚年


●凌 梅(四川)





二伯二嬸的晚年


聯繫好回程的夜班車,已是下午五點了。

我顧不上休息,帶上特意在重慶買回的各式糕點,又去村口便利超市買了牛奶和核桃奶粉,到離家不遠的龍家灣看望二伯二嬸。

拐過一道彎彎曲曲的小河,再走過一條長長的田坎,就到二伯家了。

漂亮的磚混結構的樓房門前,一條長相呆萌的大白狗老遠就衝著我汪汪叫。

聽見狗叫,二嬸迎了出來,連忙吆喝:“傻狗,是親戚來了曉得不嘛,滾一邊去。”

那狗果真聽話,唰唰地抖落沾在皮毛上的灰塵,乖乖地回窩裡睡覺去了。

“嬸孃,我二伯呢?”話音還未落,就見身材瘦小的二伯揹著一背篼帶著泥土的花生回來了。

我忙上前為他接下背篼:“二伯,你都這把年紀了,就少種點莊稼嘛!”

二伯一臉茫然:“你是哪個?”接著又轉身問二嬸:“她是哪個?”

二嬸忙說:“她是梅兒呀,是梓軒兄弟家的老三。”

二伯瞪大渾濁的雙眼充滿疑惑地上下打量著我。

從前那雙深邃的大眼睛,在歲月無情的摧殘下,已深陷在眼窩裡了。

我連忙說:“二伯,我是梅兒,剛剛從重慶回來辦點事,順道過來看看您們二老。”

“哦,是梅兒呀,”二伯將信將疑,頓了頓又問:“是我梓軒弟家的那個老三?”

我和二嬸忙說:“是,是!”

二伯搬了一張凳子給我,盯著我看了半響,像是突然之間想起來:“哦,你是梅兒。”

他隨手剝了幾粒新鮮的花生米放在我面前,又為我端來一杯蜂糖水:“出去這麼多年了,怎麼身體還這麼單薄?”

小時候,我身體差,經常生病。二伯常常帶著我到他們家來改善伙食。

他自己家也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生活也不寬裕。但看到常常因為挑食而導致營養不良的我總是掙扎在生死線上,一咬牙,就把我帶到他們家,拿出各種平時自家都不捨得吃的好東西來款待我,有時還用賣柴禾換來的錢,割回一斤把排骨燉湯給我喝。

我總不爭氣,偏偏別人眼巴巴的好東西,到我這裡就成了難以下嚥的怪味,硬逼著吃了還得全吐出來。常讓父母和善良的二伯他們頭痛不已。

我低頭接過水杯,才看見二伯那雙佈滿老繭的手上,各有一道快結疤了的傷口。

“這是咋啦?”我指著二伯的手問。

二伯怔怔地盯著門外金黃色的田野,一言不發。

我又望向二嬸。

二嬸好半天才說,這是他前幾天圖多賺幾塊錢,去隔壁場鎮賣蛋。結果犯迷糊了,突然不曉得回家的路了。好在有好心人把他帶到人多的車站,才被同村的人認出來。帶他上車回來時,他以為碰上了壞人,死死攥著車門,不小心劃傷的。

“不曉得回家的路了?”我驚詫不已。

那條路,二伯一輩子揹著雞鴨、揹著各種可以變賣成現錢的糧食,或頂著滿頭冰涼的月光,或舉著燈籠火把,也不知道來來回回地走了多少趟……

以前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那條路,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變現之路,現在居然不曉得回家的方向了?

我不由難過地打量起眼前這位變得沉默寡言的老人來:一頭飽經風霜的白髮下面,是一張佈滿皺紋的消瘦的臉。身上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軍綠色的衣服,長長地垂下來把屁股遮了個嚴嚴實實。一條淺灰色的褲子,寬鬆地裝著兩條枯竹杆般的腿,那皺褶的腳後跟部分都被踩缺了一大塊,竟然還繼續穿著勞作。腳上的黃布膠鞋,儘管裹滿了泥巴,還是沒能遮住那從破洞裡露出來的腳趾頭。

你可能都不相信,我身處的這棟漂亮的兩層樓房的一磚一瓦,都是出自眼前這位如今已經七十六歲、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節儉老人之手。

八年前,勤勞自強的二伯,不僅用大半生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積蓄蓋了這座樓房,還搞了裝修。家裡的家用電器,都一應俱全。

雖然不曾外出務工,但是家裡卻樣樣不輸給人家。

二伯的兒子生性木訥,都快奔四的人了,至今未能脫單;女兒在外打工時,找了心儀的對象,從而遠嫁他鄉。

兄妹倆忙於生計,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家裡就剩二老相依為命了。

“你是哪個女子?勞慰(謝謝的意思)你還來看望我們哈!”二伯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沉思:“你先坐著,我要去田壩裡看看鴨子和鵝有沒有去偷吃別人地裡的菜。”

二嬸忙糾正他:“老頭子,這是梓軒弟家的梅兒啊!”又趕緊對我說:“娃嘞,你別多心哈,你二伯現在就是這樣子,一陣清醒一陣糊塗。”

照這情形看,二伯可能是患了輕微的老年痴呆症。

這種病,身邊若沒人悉心照料,走出去很容易就迷失了。

閒談中得知,兄妹兩都過得不好,目前也沒人能回來照顧家裡。

我不禁替二老今後的生活擔憂起來。

“有啥辦法呢?如果把他們喊回來,就靠種點莊稼,也供不起一家人的開銷呀。我的身體不好,一年吃藥也要花不少錢。你二伯的病也需錢治療。有好幾次他一個人出去幹活,大半天都不見回來,我去找他,見他在地邊急得團團轉……有時候,還是靠家裡養的這條狗跟著帶路才回來的。”

說到傷心處,正在清洗花生的二嬸,用沾滿泥漿的手背不停地揩眼淚:“我們只想趁著還能動,多給兒女們存點家底在那裡。他們遲早回來,啥都不用花錢去買。我們都這把老骨頭了,過了今天,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了。”

二嬸的話,聽得我鼻子陣陣發酸。苦命的人啊,一生總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就像一隻轉個不停的陀螺,又像一臺無可替代的老舊的機器,一按按鈕,就開始機械而又疲憊不堪地轉動著。

這情景,忽然讓我想起了李商隱的那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

儘管如此,二嬸說,眼下他們還繼續種著十幾畝田地。說怕兒女回來不夠吃,不夠帶。

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嘆惜二老,怕不到最後一口氣,是無法真正卸下肩上的這副沉重的擔子了。

看著二老忙碌的身影,和這難以安享的晚年,我的心裡塞滿了辛酸和無奈。

臨別時,我把身上僅有的六百塊現金揣到二嬸兜裡,讓他們拿這錢去請機器收割,並勸她等這季莊稼收割了,就別再讓二伯繼續種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勞累一輩子了,應該多留點時間為自己頤養天年。

雖然,我知道我的這些話和這點錢,根本無法改變他們的生活現狀。

去田壩裡跟二伯辭行,二伯急了,帶著近乎乞求的口吻說:“啥樣(好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要走了嘛!你看,我把啥都給你倆兄妹準備好了呀。”可憐的二伯,把我認成了自家姑娘了。

眼看留不住我,二伯說城裡的肉貴,執意要去雞圈裡捉兩隻土雞叫我帶上。

回程的腳步變得異常地沉重。走在河道上,驀然回頭,看見那個雙手拎著雞追出好遠的人,跟身邊那條和主人一樣目視遠方的狗,站在黃昏杳無人煙的田坎上,顯得那麼的淒涼孤孑,那麼的悵然若失。

突然間,那股一直強壓在喉頭的酸楚再度襲捲而來,淚水瞬間便模糊了我的視線……


二伯二嬸的晚年

凌 梅,四川南部縣人,旅居福州。四川省散文學會會員,喜歡閱讀,偶爾也寫點文字,不求名氣,只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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