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瓔珞方伯解讀

序【李仲軒,於上世紀三十年代拜入三位形意拳大師門下,被譽為“中華武學最後一個高峰期的最後一位見證者”。本書記錄了民國時期以形意拳為代表的北方武林和民間武術,回憶了以形意拳宗師為代表的幾位著名武術家,這個時期被稱為“中華武術的黃金時代”。】

形意拳是三大內家拳之一。清末民初的一代宗師是李存義,他曾經上過戰場,與八國聯軍對戰。李存義合併了形意拳和八卦拳,創立中華武士會,奠定了民國武林的黃金時代。在民國時期的真實武林規矩裡,利益核心是本門派榮譽,內部秩序核心是輩分。在人際關係裡,最重要的是師徒。師傅對徒弟的選擇極為嚴格,徒弟也必須全力維護師門。門派之間會通過比武來爭奪名望,交情好的武術家,會通過“串東西”的方式和平切磋。參與軍隊訓練、比武和“串東西”的風氣,維持了民國武術的實戰技術。本書還揭示了許多有啟示的道理,比如,世上的規律是強者影響弱者,一旦以跟上對手為目的,就永遠無法取勝了;優秀的戰術,是準確捕捉時機,選擇最省時省力的打法。傳授形意拳,有著禪宗和儒家智慧,善於使用因材施教的方法。

李仲軒成名後,被天津武林尊稱為“二先生”。我對武術完全外行,不過這也有個好處,可以讓我謹慎地過濾掉書中超出普通人理解能力的傳聞,我只講對我們外行來說有所啟發的內容。因為這本書並不是簡單的傳奇故事,而是一位智慧老人的感悟。

【一】下面咱們先來說說這本書的基本內容:民國時期的武林和武術家。

這本書主要講的是形意拳。形意拳在民國時期的北方是最有代表性的拳種,它和太極、八卦並稱為三大內家拳。中國拳法在清朝初年被分為內家和外家:外家拳以少林為代表,形式剛猛,偏重於外功和力量;內家拳鍛鍊的是借力打力、以靜制動的內勁。形意門廣泛認可的創始人,是明末清初時一個叫姬際可的武官。傳說他在古廟中得到了岳飛留下的殘書,從關於拳法槍法的記載裡,參悟出形意拳的原理,當時叫作心意六合拳。關於岳飛遺留下兵書和武功秘籍的傳聞,還被金庸寫進武俠小說裡。在民國時,形意拳為了推廣“強國強種”,更是樂於宣傳形意源自岳飛的說法。

本書講述的武術家,始於李仲軒的師祖、清末民初形意拳大師李存義。李存義的形意拳,主要包括五行拳、仿效動物形態的十二形拳和站樁的樁功。李存義曾經開設過鏢局、武館。八國聯軍進北京時,他已經五十多歲,率領弟子在天津火車站殺死了多名俄國兵;還在北京利用衚衕地形,使單刀襲擊落單的洋兵。民國時,他擔任過軍隊的武術教習,編寫了一本《刺殺手冊》。據說,直到六十年代,部隊訓練拼刺刀時,還在沿用李存義的技術要領。可見,那個時候的武術是以直接造成傷亡為標準的,具有實戰效果。

作為一代宗師,李存義完成了奠定民國武林格局的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合併山西、河北的形意門。他通過不斷比武和教學推廣,使形意成為橫掃北方的拳種。第二件是將形意和八卦合成一派,兩派弟子可以互相稱師兄弟。第三件事是合併了北方武林。1912年,他在馮國璋的資助下,創立了中國第一個大型民間武術團體“中華武士會”,改變了過去單獨傳授武功的模式。1927年,國民政府創立了國術研究館——當時把武術稱為國術——全國各地都設立了分館。天津是北方武術中心,擁有23家分館。名氣最大的,就是李存義留下的武士會。這個時期被稱為“中國武術的黃金十年”,所以,李仲軒因為師從李存義的三位得意高足,而被稱為“中華武術黃金時代的最後見證者”。

李仲軒1915年生於天津寧河,李家是當地的名門。李仲軒少年時拜的第一個師傅,是李存義的弟子唐維祿。唐維祿本來是中華武士會的雜工,但經過七八年,很多正式弟子沒練出來,唐維祿卻練出來了。唐維祿學成後一直隱居在寧河。他最出名的是腿功,李仲軒回憶,唐維祿可以在一個晚上從天津走到北平,手提著燈籠,在遠處看,快得像連成了一條線。李仲軒的父親是文人,很反對他學武,而他母親因為來自武將世家,先輩戰死於鴉片戰爭,很支持他,說“國家有難要靠武將,文人就會鬥心眼”。後來,李仲軒和父親反目,從天津出走。唐維祿覺得李仲軒離家是因為自己,就介紹他向名氣更大的尚雲祥學拳。

尚雲祥身材矮小,能以才智突破先天限制,武功自成一家,是形意拳在北京的代表人物。當初,李存義擊殺八國聯軍就是由他掩護的。尚雲祥早年給大戶人家看家護院,協助官府捉拿過京城巨盜康小八,這件事被改編成京劇《東黃莊》。尚雲祥受聘於西北軍,1933年,宋哲元的大刀隊憑藉他教的刀法,取得了喜峰口大捷。

李存義人稱“單刀李”,曾經和“大刀王五”齊名。但他的刀只在刀頭開刃,實際上是一種劍法,在師承中,尚雲祥最出名的也是用劍。李仲軒向徐皓峰演示尚雲祥的形意劍法時,剛剛遭遇了車禍,身體還處於半癱瘓。但他扶著桌子站立,和徐皓峰各拿一根筷子模擬擊劍時,徐皓峰無論從哪個方向攻擊,李仲軒總能搶先一步,用筷子點中徐皓峰的手腕,動作看起來還是慢悠悠的。這段描寫,很像《笑傲江湖》裡的獨孤九劍。李仲軒說,這是形意拳走中門、佔中路的道理。形意拳攻擊的特點是發力霸道,取中路硬打硬進,簡潔有效,所以有“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的說法。

既然傳統武術有實戰價值,那麼它和現在的表演套路是什麼關係呢?另外,這些老年人真的還有實戰能力嗎?李仲軒和尚雲祥的再傳弟子們是這樣解答的:形意拳有演法、練法和用法之分。

演法就是我們看到的武術表演,也就是公開的套路。演法是為了取悅觀眾,和實戰能力沒有關係。練法是需要師傅傳授的真功夫。形意拳不用蠻力,比如傳授給軍隊的刺刀術和大刀術,並不是教具體招數,而是控制身體、使用巧勁的方法。在戰場上使用大刀劈砍,再強壯的人揮舞幾分鐘也會肩酸手疼,這就需要學習形意拳運用關節和彈性的技巧。其實,這和伐木工人砍樹的原理是相通的。比如說,戰場上兩杆長槍或刺刀頂在一起時,誰都不敢後撤,你撤對手就扎進來,但手和肩部又都使不出向前的力,如果你學會了用軀幹迴旋帶動上肢的力量,你的槍就扎出去了。再比如,自己的肘部和對方的肘部相撞,如果用形意的橫勁轉動一下,就形成了斜拋運動,也就是借力打力。形意拳的招式很簡單,一個姿勢可以一練幾年,就是在揣摩招數背後的功夫,直到形成無意識的反應。

有了練法,還要會打法,也就是在實戰中的表現。掌握了練法,具備了功夫,相當於有財產;實戰中精確地應用打法,就像是會投資。形意拳的打法可以利用自身特點,拋開基本招式隨意發揮,肩膀、臀部或胯部都能打人,所以,形意拳高手是能夠自創拳法和口訣的。在民國武林的鼎盛時代,高手進入了軍隊,評判高下的標準是實戰,簡單明瞭。到這種技術遭到禁止、只剩下演法時,武術自然要走向衰敗。

至於年齡和功夫的關係,據說是這樣的:人體自然衰老,拳怕少壯,確實都是固定規律,但功夫增長和歲數衰敗有一個誰快過誰的不同現象,武術家的功夫如果純正,就可能把實戰能力保持到中老年。李存義、尚雲祥,都是到老年時還在比武的。

好,再回來接著說李仲軒的第三位師傅。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形意門名聲最響的人物叫薛顛,是唐維祿、尚雲祥的師弟。按李仲軒的話說,“當年的薛顛,是我們心目中天神一樣的大人物。”通過兩位師傅的介紹和保薦,李仲軒又拜在薛顛門下。

薛顛在民國武林是個傳奇。他和師兄傅昌榮比武落敗後,曾經多年不知去向。在師傅李存義去世後,他重出江湖,自稱一直隱居在五臺山,向一個老和尚學了新的拳法。在一次武林人士的集會上,薛顛當眾現場表演了一手功夫,並不是打拳,而是像跳舞一樣在大廳裡演示了挪動步伐。這種移動方法展示出野獸一樣的協調性和異常的敏銳反應。當時有人說,薛顛的身法已經像鬼魅一樣,達到了神變的程度。表演完以後,薛顛再一次向傅昌榮提出挑戰。兩個形意高手的全力對決,很容易出現生死,何況傅昌榮又是張作霖的貼身保鏢,尚雲祥就出面勸阻比武,推舉薛顛接替李存義出任國術館館長。

薛顛身高體長,平日裡待人接物像教書先生,但動手時煞氣很重,像妖魔一樣可怕。他認為,普及形意是能夠振興民族的大事,他覺得手把手地教來不及,就自創了一門新式拳法“象形術”,在1933年出版了一本《象形拳法真詮》,把拳術的練法和心法都向世人進行公開展示。在《逝去的武林》裡,李仲軒對薛顛的拳經進行了講解。

李仲軒34歲以後,不再和武林人士來往。他做過會計,晚年在北京西單一家電器商店看門,晚景很淒涼。他寫這些文章時,名利確實都不重要了,除了不願意讓自己的形意拳失傳,應該也是為了排遣寂寞吧。在周星馳的電影《少林足球》和《功夫》裡,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也是這樣隱遁民間,生活窘迫。這還真不是誇張,民國武術經過短暫輝煌期後,就被逐漸淘汰了。最開始,是由於火車興起,鏢局行業就沒落了。有了現代槍械,到武館學習武術的人也越來越少,畢竟,再高強的拳法也不抵擋不了亂槍掃射。另外,職業武術家大多是武痴,生活上秉承大手大腳的江湖義氣,經常弄得捉襟見肘。李存義的晚年,主要靠弟子和村民接濟。李仲軒的幾位師傅,唐維祿的本業是在鄉下務農;尚雲祥也不富裕,一直租住尼姑庵。所以民間有“窮文富武”的說法,意思是習武需要經濟基礎。

【二】武人既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一套獨特的價值觀和行為守則,下面,咱們就來說說真實的武林規矩。

在武人心目中,武林中的核心利益是本門派的榮譽。在武人看來,門派好比世俗倫理中的家族種姓,價值高於自己的個體生命。武人的尊嚴,取決於能不能守住門派尊嚴。所以,一個武人如果被外人打敗,即使隱遁多年、和他並不來往的師兄弟,也要出現來扳回本門面子。李仲軒在跟隨尚雲祥學藝時,已經闖出了一些名氣,自我感覺良好,於是,他想到天津去向師叔薛顛挑戰,唐維祿特意從寧河趕來,兩個師傅一起教訓了他一頓。他們說,別說你根本沒有資格和薛顛動手,這也會讓外人笑話。

薛顛是為整個形意拳掙名聲的人,同門都必須維護他。當時,以尚雲祥為首的師兄弟,都在武林到處宣揚薛顛,為他建立名望。唐維祿的影響力不大,就暗中代替薛顛和人比武。向薛顛提出挑戰的,有很多是其他門派的長輩,我們剛才說了,薛顛一旦出手,就要引來無盡的挑戰和麻煩,唐維祿就先找到對方說:“薛顛的武功高我幾倍,您能不能先打敗我?”為了顯露氣勢,他比武時故意穿拖鞋,一招就分出了勝負。在同門這個共同利益體裡,薛顛是面子,唐維祿是裡子。形意門在民國締造的輝煌,始於李存義在武林裡帶頭大哥的地位,成就於薛顛在天津坐鎮、尚雲祥在北京運籌。

門派立起來後,首要的是建立尊卑秩序,也就是師徒、師兄弟間的名分。許多江湖行當都看重輩分,武行可以說是最嚴格的。仇人見面,也要先論輩分。李仲軒不收徒,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唐維祿介紹他拜師尚雲祥時,他的年紀比尚雲祥的徒孫還小,尚雲祥嫌他打亂了年齡輩分,要他發誓一輩子不收徒,意思是要亂的話,只亂這一輩兒。在形意門還有個規矩,徒弟即使學成之後,為了表示對師傅的尊崇,也往往以代師傳藝的名義教徒,正式收徒要得到師傅特別允許。另外,學武之後就不能做官,一旦進入官場或軍隊,會涉嫌以權欺壓武行同道。

從人際關係上來說,在門派內部最重要、最敏感的關係就是師徒了。傳統武術最講秘傳心法,核心秘密要一對一傳授,按照江湖規矩,這叫“道不傳非人,法不傳六耳”。當然,這也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現實顧慮。形意拳尤其如此,形意的核心技術是拳法原理,並沒有秘密招式,選擇徒弟更要格外慎重。李仲軒曾目睹過唐維祿將兩個徒弟逐出師門。第一個是趁唐維祿漫不經心時出手偷襲。在被唐維祿輕易制服以後,這個徒弟很高興,覺得試出了師傅的功夫,但唐維祿從此不再教他,對外說“某某已經超過我了”。這是開除的委婉說法,因為這人抱著刺探心理,不可靠。另一個徒弟是無故殺死了兒子,違背起碼的人倫和道德,也不能教。

武人輕易不接受帶藝投師,因為之前學的很難改掉,而且也要顧慮來人是為了從前的師傅報仇。李仲軒拜過三次師,是經過幾個師傅當面交接的。李仲軒每次自述門派,都要講清這個軌跡,以示不忘本。師傅一旦選定親傳弟子,就要傾囊相授,因為這決定著門派和自己的未來,如果每一輩都留幾手,這個門派肯定就江河日下了。唐維祿向李仲軒傳授的,除了拳法,還有內功道法和治療外傷的醫術藥方。李仲軒到外地見同門師兄,只要拿出唐維祿的獨門膏藥,對方就知道他繼承了師傅全部衣缽。

對徒弟來說,練功要經歷各種境界,有時候處於近似走火入魔的狀態,這個時候最需要師傅點撥。所謂師徒如父子,就是因為師傅對徒弟生命的參與成分很大,造成了徒弟的依戀。師傅承認徒弟,通常會說這麼一句話:“我的東西,你身上有了。”意思就是你今後可以代表我。從門派的尊嚴來說,這也是一種責任。所以,民國武人在沒有把握的比武前,會隱瞞自己的師承,生怕損害師傅名譽。這和今天的武術界等傳統行業以師傅為社交名片的方式不同。

至於本門派之外的武林規矩,更是充滿了叵測的變數,真正應了“江湖險惡”的說法。俗話說“武無第二”,武人見面,總會有分出高下的衝動。在武林中,名氣可以說是流通物。成名的過程,常常靠毀掉另一個成名人物來實現,這被形容成“拿走了別人幾十年的名聲”。要想保持名聲,上門公開挑戰就必須得接。李存義成立武士會,經常有人找上門來問:“你看我練的是武術還是國術?”意思是指責形意拳將國術劃歸私有。李存義只能下場比武,因為解釋沒用。

除了比武,武術家們還可以互相切磋,這叫“串東西”。他們見面,常會問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東西、新體悟。關係好的,還可以派學生去串,並不保守。武術家相互一搭手,就已經知道彼此的水平了。在搭手時,承認自己輸了一籌,會說“晚了”。薛顛和人搭手,張口就說“你晚了”,如果對方不醒悟,他就稍微再明確地加一點兒力量,對方就會連聲說“晚了,是晚了”。有時候,彼此聊兩句對武學的體會,也能知道對方的功夫程度。這也不算玄,任何一種技術和藝術裡都有這種現象。眼高手未必高,但眼低的人,手絕對不會高。至於非要在招式裡見輸贏的想法,如果是將武術作為一種修養方式,就屬於次要的了。

【三】我感覺到為什麼這本書要叫“逝去的武林”了。由於生存土壤消失,武林的黃金時代徹底終結,傳統武術的模式、內容和方法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不過,實戰的技藝會退化,但那些經過數代武術家揣摩、積累下來的感悟仍然存在,還是會讓我們這些不懂武術的人有所啟發。李仲軒並不是知識分子,唐維祿、尚雲祥等人更沒有什麼文化,但他們在書裡的言行,表現出了很高的修養和通透的見識。能在一個藝術或技術領域裡登峰造極的人,都擁有過人的意志力和領悟力,他們的職業心得也就有特殊的經驗價值。

我們先來看看,他們在實戰理論中的洞察。在搏擊中,步伐都是很重要的。形意拳對步伐有個理論:世上永遠是強者影響弱者,弱者在模仿強者。武術中的強,指的是有自己的節奏,並且用自己的節奏去影響對方。李仲軒說,電視裡的獵豹追趕羚羊,獵豹要是受羚羊的步伐影響,學它的路線,就永遠追不上。比武也如此,情急之下,人的精神和動作容易失控,一旦在步伐上追趕或模仿對手,你的方寸就亂了,一定會敗。現代商業中,有一句箴言叫“競爭意識反而會削弱競爭力”,也是這個含義。

形意拳一門,最高級的功夫不是拳法、刀劍,而是古代軍事上的排兵佈陣,也可以說是審時度勢的大局觀和戰術思維。李仲軒按照對拳法的領悟,對古代小說也有獨特解讀。他說,關羽是武聖人,是因為把握戰機的能力強大。從溫酒斬華雄到過五關、斬六將,他很少硬殺硬砍,而是專門攻擊敵將不備,瞅個冷子就是一刀。關羽能算出敵人的心理盲區,還有隻身闖敵營的勇氣,再結合最省時省力的打法,這是高明的武學修養。相比之下,魯智深拳打鎮關西時,先讓鎮關西切肉,累個半死再打他,這也是有心計,但屬於流氓套路,檔次要低得多了。

有一個孔武有力、曾經在戰場上和日本人進行過白刃戰的軍官,登門拜訪過尚雲祥。練武人講“上一次戰場,抵十年功夫”,這樣的戰士,雖然沒有深厚的武術修為,但一般練武人也對付不了。這個軍官的反應就非常敏銳,周圍有什麼動靜,視線立刻就能對上。尚雲祥告訴他,你的反應很不一般,但反應是反應,反擊是反擊。他告訴了軍官一個將反應和反擊合一的訓練方法,這個軍官聽了之後立刻有所領悟,為此專門給尚雲祥發了幾個月的軍餉。這個軍官能一點就透,是因為已經積累了豐富的實戰經驗。形意拳的練法和打法,是在近三百年裡,幾代人通過上萬次比武甚至戰爭中總結出來的,所以能提升實戰水平。

這些經驗的表現,也體現在教學理論裡。形意拳拜師儀式很嚴格,教學裡也有很多充滿儀式感的內容,但師傅們並不迷信。李仲軒向尚雲祥請教,為什麼練拳必須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練,絕不能讓別外人看。尚雲祥說,其實很簡單,你們年輕人喜歡神秘,不搞得規矩大點,就不好好下功夫學。師徒之間是不能太親密的,規矩大,才能保證學習效果。你看,這是很實在的心理暗示。

李存義這一派形意拳,主要拜達摩,其次才是岳飛。李仲軒覺得,這可能是因為練形意強調悟性,和修習禪宗有相通之處。在形意的教學裡,師傅會先教徒弟基本的口訣和套路,然後就是觀察徒弟的練習,揣摩他的性格,等待引導他的最好方式。李仲軒講,教拳不是用講的,而是刺激出來的。徒弟經過大量練習,遇到關鍵門檻過不去時,師傅一句話刺激到他,就會突然達到新境界。這種教學理論,確實和禪宗公案相似。公案裡那些讓禪師悟道的話,也是針對個人、針對特殊情況所下的。當頭棒喝,也不是瞎打,而是要找準時機。所以,李仲軒讀《論語》,也能根據學拳經歷形成自己的領悟。他發現,孔子管理和教育學生的方式也是因人而異。孔子對同一個概念的解釋不同,是因為說話對象不同,內在的困惑不同,甚至也因為學生的未來規劃不同。這很符合學術研究觀點。

因為這些有洞察、有智慧的見解,也讓我相信,逝去的那個武林,和那些能有效提升身體機能的武術,是真實存在過的。李仲軒這樣一個明白人,沒必要到八九十歲時,孤獨地維持無意義的騙局。而且,按照簡單推理,中國古代長時期處於戰亂動盪,在戰爭和民間的真殺實砍裡,一定會留下以自衛和殺敵為目標的搏擊術。這沒什麼神秘,今天的軍事訓練裡也有搏鬥技能。

真正屬於武術界的問題也許是:對傳統武術的發展,究竟是發展實戰技能,是主動融入現代搏擊運動,還是繼續朝向體操似的表演。行業內部要先選擇定位,我們才知道具體的判斷標準。語義含糊,經不起實戰,同時又用“高手在民間”“真用功夫會出人命”的理由來搪塞,會消磨外界的耐心。

屬於我們的問題是:傳統文化是很嬌嫩的,它像一條河水,如果得不到補充和保護,流到後來,也許就像逝去的武林一樣,只剩下一位孤獨老者的脆弱回憶。傳統一旦斷絕,因為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我們當時不清楚究竟損失了什麼,但卻會在文化結構裡留下巨大空洞。一個喪失了文化傳統的民族,和喪失了記憶的人,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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