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白鹿原》,是一部描寫渭河平原五十年變遷的雄奇史詩,書中體現的尋根思考是小說的核心價值。作者陳忠實先生通過六年的磨礪,以高超的文學素養及精湛的寫作能力,不僅為讀者營造了一個身臨其境的白鹿原,更讓人們深刻領略到,處於轉型時期老百姓的生存狀態和文化精神。

小說不論從故事內容,還是創作形式,都被認為是經得起推敲的巔峰之作。究其原因,在於陳忠實先生成熟的寫作技巧與創作角度的巧妙融合,讓人讀來既真實又震撼。

將虛擬故事真實化,是小說創作的基本要求,對人物場景細節的描摹是體現其真實的關鍵。陳忠實先生不僅能駕馭這一點,更以獨特的創作形式,讓細節刻畫在小說中發揮了極大的輔助作用。其中,對與飲食相關的生活場景描寫和靈活運用,是他最重要的創作方式之一。陳忠實先生通過對大量此類場景的巧妙設計,不僅為讀者營造了一個真切、有時代和地方文化特色的生活背景,

更讓其在結構、人物塑造、披露問題和昇華寓意上得到最大的創作發揮。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一、飲食文化的描寫對結構作用:自然過渡,推動故事發展

《白鹿原》雖是跨越不同時代,人物關係錯綜複雜的長篇鉅著,但故事讀來卻脈絡清晰,很多場景都能讓人過目不忘,這跟陳忠實先生的用心設計有關。比如,幾個飲食情節的描寫,就是用來輔助結構自然過渡,推動故事發展的關鍵。

田小娥和黑娃的故事發展就是以此推向高潮的。黑娃在高秀才家,是天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的長工,田小娥是被關在家裡的侍妾,原本倆人是沒有任何交集的。但小說卻以吃飯這一"不合理數"的細節為契機,讓倆人的情感需求得到了聯結,既自然又巧妙。

那天,黑娃被高秀才派去幹活回來晚了,田小娥倉促下,為他遞送飯菜,卻不用托盤。就在兩手相碰的瞬間,四目相對時,天雷勾動地火。從此,兩人便開始了一段扯也扯不斷的“孽緣”。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影《白鹿原》黑娃和田小娥

只要讀者稍加留意,就不難發現,這樣用心的"設計"不止一處。

芒兒和車老闆女兒小翠的情感發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原本就喜歡芒兒的小翠,以做飯為由通過與芒兒肢體接觸,和語言暗示等方式進行試探。

書中對這一互動過程加以細緻地描寫,比如,手把手還零錢的動作,系圍腰時腰部的微妙變化,拉風箱、撒面、攪鍋,等做飯動作的描寫不僅一氣呵成,對情感迸發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一句話能交代清楚的做飯場面,經過生動細緻的描繪,不僅讓故事順理成章推動著向前走,一股濃濃的鄉土生活氣息也撲面而來,讓讀者輕而易舉地置身於真實的場景中。

這樣融入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場景描寫,不僅能拉近與讀者的距離,還讓故事增添了可讀性。

鹿兆鵬和叛徒姜政委博弈時亦是如此。為了根除姜,他從飲食上找到了突破口,在給姜定時定點送的羊肉泡饃裡做手腳,把一撮砒霜溜進了碗裡,害人無數的叛徒因此而斃命。小說對此場景的描述環環相扣,引人入勝,讓人讀起來意猶未盡。書中關於鬥爭的場景很多,需要作者詳略得當,做出取捨,

而對這一環節的著重描述卻為故事增色不少。

真實場景的融入是小說有血有肉的關鍵,而如何自然地融入,做到恰到好處,不顯突兀或累贅,是對創作者極大的考驗。縱觀《白鹿原》全書,對與飲食有關的場景描寫竟沒有一處多餘。陳忠實先生總能找到恰到好處地找到契合點,讓其真實地還原生活場景,同時自然地推動劇情發展,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也讓故事更加生動精彩。

二、食物問題對人物塑造的貢獻:生動立體、對比強烈

民以食為天,食物也是小說反映老百姓真實生活的一面鏡子。書中通過幾場吃飯的場景描寫,既生動刻畫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性格特徵,又豐富了描述形式。每每讀來,既有趣又精彩。

對黑娃的角色塑造就是通過描寫他和食物的關係完成的:小時候,鹿兆鵬曾給黑娃一塊冰糖,他嘗過之後非常欣喜。後來,兆鵬

又偷偷藏了一塊水晶餅給他,卻被黑娃一把扔掉,氣得兆鵬想揍他,黑娃卻哇哇大哭。原來,他是難過自己吃不起,又怕嘗過以後更想吃,才狠心拒絕了好意。因為這一塊冰糖,黑娃將兆鵬視為生死之交,總在關鍵時刻救其於危難之中。而黑娃的助力,也是兆鵬的革命事業得以順利進行的關鍵。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視劇《白鹿原》童年鹿兆鵬和黑娃

黑娃的性格特通過對冰糖和水晶餅的反應,被生動地呈現出來,讓人們看到了其內心的自卑,更感受到了他的義氣和傲骨,以及對尊嚴的維護。

當他走投無路時,慌不擇路給一名出了名苛刻的財東家做長工。可笑的是,黑娃能承受高強度的剝削和壓迫,卻接受不了財東黃老五的吃飯習慣。原來,每次吃完,地主都要將碗從頭到尾認真舔食乾淨。不僅自己舔,還親自示範教黑娃舔,被黑娃拒絕後,甚至拿起黑娃的碗繼續舔。黑娃忍不住作嘔,最後,連工錢都不要就跑了。

通過對黃老五舔碗的細緻描述,他摳門和殘忍壓榨勞動者的形象躍然紙上。而從黑娃的忍耐到被地主吃飯方式的輕易打破,也側面反映了黑娃雖貧窮,卻也是有自尊心和原則的人

都說人窮志短,黑娃卻是有骨氣和自尊,又重情重義的窮小夥,

這一性格特徵,正是通過對待吃食時的態度描寫,被淋漓盡致表現出來的以食喻人,不僅讓人物性格特徵更為立體、生動,也讓微妙的人物關係和豐富的內心活動得到最大的展現。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視劇《白鹿原》黃老五

冷秋月和公公鹿子霖在飯桌上的較量也是一筆絕妙描繪:

常年獨守空房的秋月,曾為了表達被鹿子霖輕浮的憤怒,趁著為公公盛飯時,偷偷在碗底墊了把麥草。鹿子霖吃到後先是一楞,隨後又故作鎮定,將麥草扒拉到一邊,繼續若無其事地吃起來。末了,還要秋月再盛一碗。秋月原本想通過不敬的行為給鹿子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卻被對方的冷靜殺掉了銳氣,惶恐不安起來。而後,鹿子霖以同樣的方式還治其身,故意將麥草混到豆芽裡,讓秋月品嚐,秋月吃到麥草後還來不及做出反映,鹿子霖便冷冷地提醒她要規矩點。秋月被羞辱得無地自容,最後,在憂心忡忡中漸漸精神失常。

秋月和鹿子霖的性格,通過對兩次吃麥草的細節描寫,被刻畫得入木三分。秋月敢怒不敢言,懦弱的性格特色,和鹿子霖老道、狠辣的本色形成了強烈對比讓人看後忍不住對秋月產生憐憫,對鹿子霖的人物印象也更加深刻。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視劇《白鹿原》鹿子霖和冷秋月

場景描寫是為創作主題服務的,而小說中以與飲食有關的生活情景為輔助,對角色塑造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不但讓人物形象更為立體,對角色的心理狀態也起到了強烈的襯托作用。這是陳忠實先生寫作手法的獨特及高明之處。

三、由飲食問題而反映、披露問題、昇華寓意

《白鹿原》之所以有厚度,在於作者的創作意圖和精神寓意的融入,這是需要讀者親自去體會的。而書中對飲食的描寫和借喻,卻能讓此形而上的意識更加具象化,讓人更容易心領神會、感悟到真理。無論是反應人性還是對社會問題表達見解,都掌握得恰到好處。

1.反應人性

記得饑饉時期,白孝文落魄流亡街頭,卻不被人同情。好不容易有鄰居願施捨飯吃,卻當著他的面以他為反面教材教育起孩子。孝文竟狼吞虎嚥地說:只要有飯吃,多教育幾次也沒關係。最後,連長工鹿三都忍不住嘲諷他應該去吃舍飯。於是,孝文就真的鼓起勇氣去排隊,卻因沒有盛粥的器具急得團團轉。之前陷害他的鹿子霖看到這一幕,竟順水推舟、假慈悲地做了回好人,將孝文帶到賑濟會上,拿了幾個饃給他,併為其某了件差事。而朱先生卻堅持要他去吃頓舍飯再走

並號召大家也去吃。他不僅要讓孝文得到教育、懂得珍惜生活,更要讓賑濟會的成員與災民共患難,想群眾之所向想,急百姓之所急。


生逢亂世,人心思變。通過對白孝文落魄吃舍飯和不同人對其態度的描寫,展現了人性真實的一面。同時也側面襯托、弘揚了朱先生高貴的人格品質和修養。一頓舍飯的描寫和啟程轉接,讀來精彩連連又寓意分明。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視劇《白鹿原》白孝文


2.披露社會現象

女性生存價值是《白鹿原》要揭露的核心意義之一,但小說中並未直接對其進行評判,而是通過不同場景的描述自然呈現,由讀者跟著人物的悲喜起伏,自行體會其中的含義。與溫飽和飲食相關的幾段故事描寫則更突顯其寓意。

書中在描寫饑饉時期時,不僅通過吃樹葉、扒樹皮等形容其慘烈場面,還引用了一則吃人的流言,為飢餓帶來的災難增加了恐慌色彩:相傳,有一名媳婦餓得半夜睡不著,聽見公婆正在勸說丈夫,要將她殺了煮食,日後再娶一房,媳婦嚇得連夜跑回孃家。後來,又聽見孃家父母也商量要將她殺了吃。女人便被嚇瘋了。

短短一則小故事,不僅體現了饑饉年代人心惶惶的狀態,也是對當時女性地位卑微的諷刺和揭露

,而這樣的反諷場景不止一處。

瘟疫時,仙草曾不顧生命危險,堅持留下來陪白嘉軒,她最大的理由竟是要為丈夫做飯。當仙草不幸染上瘟疫時,依然忍受著痛苦,以視死如歸的氣魄堅持在灶臺前忙活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牽掛著白嘉軒的伙食。每每讀到這,無不讓人為其愚昧感到無奈和心疼。

從溫飽出發,以飲食表意,不僅揭露了當時女性價值的廉價和卑微,更深刻地表達出作者的立場和要弘揚的精神。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電視劇《白鹿原》仙草、白嘉軒、鹿三

清末到改革前是老百姓生活的動盪期,原上百姓為了生存,互相站在了對立面。黑娃和田福賢曾因政治立場不同互相殘害,鬧得民不聊生。白嘉軒請"聖賢"朱先生分析局勢時,朱先生把白鹿原比喻為鏊子(鏊子:既是烙鍋盔和蔥花餅等用的一種炊具),以此形容當時白鹿原的混亂和不堪。言下之意是黑娃得勢時,曾把田福賢"烙"了一次。而田福賢反轉後,又處心積慮地要將黑娃"烙"一回。當黑娃改投土匪,以"白狼"的身份回原上實施報復計劃時,朱先生又一次提到了鏊子,忍不住嘆氣:這下是三家子爭一個鏊子了。

朱先生用鏊子烙餅隱喻動盪時期,白鹿原成了人們爭奪權利時相互殘害的工具。藉此形象地描繪了百姓苦不堪言的生存狀態,箇中滋味,聽的人,看的人皆能不言自明。鏊子的生動引用,也體現了朱先生的睿智,並提醒人們要銘記歷史,更要珍惜、維護和平。

《白鹿原》|西北飲食描寫對小說結構、人物、寓意的創作意義

鏊子烙餅

託物言志是小說的一種創作方式,陳忠實先生通過對溫飽、飲食的註釋,委婉曲折地將人和社會關係的問題表達出來,讓抽象的事理具體化。讀者在閱讀時不僅更能很好地感知到故事內容,也能輕鬆地探尋其背後暗藏的意義,領悟到真理。小說的寓意正是由此得到了昇華,這是陳忠實先生運用此描述方式的價值所在。

四、結語

陳忠實先生崇敬的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曾說:藝術的使命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表現自然。

《白鹿原》正是以此為創作標杆,忠於生活,運用大量看似樸實無華的飲食場景,為人們"還原"了一幅幅真實的人文景觀,並在其中注入極大的智慧,帶你去看一個時代、一類人和一種精神。引領著讀者走過高潮迭起的劇情,從中感受到一個個鮮活、立體的人物,並在時代的沖刷下,跟著角色一起感受喜、怒、哀、樂。

而合上書,閉上眼,彷彿每個人、每一幕都盡在眼前。跌宕人心的故事情節,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深遠的寓意精神,不用刻意去記,自會留下極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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