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再看《野草莓》我得到了一些新的啟發。作為經典電影,僅從主題上分析是遠遠不夠的,本文將結合伯格曼式意識流創作手法,來解讀《野草莓》這部夢幻美學電影的魅力與哲思,並結合電影談一談我對“活出自我”這一觀點的新的解讀。


第一次知道伯格曼,是從李安導演的一次訪談中。李安導演把伯格曼奉為自己的偶像。李安稱,第一次看伯格曼的電影時,就被震撼了,這才知道“原來電影還可以這麼拍”。可以說伯格曼是李安導演路上兼具啟蒙與精神領袖意義的一位大師級人物

伯格曼,全名英格瑪·伯格曼,生於瑞典。他是世界上一流的電影導演之一,殿堂級的大師人物,被稱為“電影哲人”。他與費里尼、塔爾科夫斯基、安東尼奧尼一同列為現代主義電影大師,毫不誇張地說,伯格曼是“導演的導演”。伯格曼一生作品眾多,甚至包攬各大國際知名電影獎項。

1957年的《野草莓》,被很多人奉為伯格曼的巔峰之作。因為它,全世界見識到了伯格曼非凡創造力。《野草莓》是伯格曼代表作中不得不提的一部重要作品,是伯格曼的“前瞻式的自我批評的作品”,也是這位老人對人生道路探索的最後總結。

《野草莓》講述了年邁的醫學教授伊薩克,在兒媳瑪麗安的陪伴下,重返母校接受榮譽授予。在這前後,伊薩克通過夢境、幻覺等回憶起自己的過往,並開啟了一段自我心靈的救贖之旅。該片獲得第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1960年第32屆奧斯卡金像獎,以及1960年意大利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外語片獎等多項國際獎項。

本文將從電影結構構建、光影語法、現實意義三個維度來解讀該片的價值與魅力。在最後一部分,我會結合以上分析,談一談我對“活出自我”這一觀點的不同解讀。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01、電影結構構建:夢幻式復調結構,心理蒙太奇等意識流手法,呈現男主夢幻與現實間的矛盾

夢幻式復調結構:“夢幻”指是以段落化夢境或幻覺為主線貫穿全局,“復調”則指通過兩個或以上敘述聲音、音調展開、推動劇情,以此來實現人物夢境與現實的對話。

這種敘事結構,打破人物時空間限制,實現了現實人物與非情景現實的對話的可能,《野草莓》可以說是這種結構的典範之作。

1、電影以夢境為主,以幻覺、回憶為輔,運用心理蒙太奇,將男主隱藏的內在外放。

男主伊薩克,是一名耄耋之年的醫學教授。在接受母校授予的榮譽學位的前24小時裡,他的人生因為夢境逐漸發生改變。伊薩克的夢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

  • 第一個夢:有無時針的鐘表、扭曲的人臉、無人馬車撞燈,在棺木中的自己。
  • 第二個夢:交代青年伊薩克,被堂妹薩拉和大哥背叛、參加宴會堂妹道明背叛原因。
  • 第三個夢:伊薩克在一場特別的考試中,被判不合格,並看見妻子的不軌戀。
  • 第四個夢:堂妹薩拉攜著伊薩克的手奔向河邊,他看見父母在陽光下垂釣,並向他招手,伊薩克老淚縱橫,對童年來自家庭的創傷釋然。

在我看來,每個夢都是對伊薩克現實生活的映照。這四個夢,或可解讀為:

  • 第一個夢“衝擊”:4個看起來詭異的意象,讓伊薩克對死亡充滿恐懼,進而重新審視自我;
  • 第二個夢“思舊”:明白了錯失的愛情,是自己個性的犧牲品,伊薩克自我反思;
  • 第三個夢“
    醒悟”:妻子對她的背叛,是被伊薩克長期冷落的結果,伊薩克開始理解和體諒;
  • 第四個夢“和解”:行將就木之人,主動尋求父母的和解,家人的原諒,伊薩克完成自我救贖。

四個夢層層遞進,使伊薩克從無意識的自大中覺醒。電影運用心理蒙太奇手法,將男主伊薩克封閉已久的內心,如剝洋蔥般一一呈現。夢境四後,伊薩克溫暖的微笑,寓意著他生命的改變,也是導演對主題的點睛之筆,讓觀眾和劇中人共同經歷了一場知覺與意識的衝擊。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2、交叉現實情節,表現男主固化而不自覺的自私、冷漠的性格,用原則來自保,而非束己

伊薩克第一個夢境後,內心無比恐懼,他取消航班,改駕私家車前往母校領取榮譽勳章。正巧,與兒子冷戰的兒媳,在公公家寄居多日,也決定返家,兩人同一目的地。於是兒媳瑪麗安和公公伊薩克一同前往。

途中,兒媳瑪麗安曾抱怨伊薩克,他們之間有這樣一組對話:

瑪麗安:“記得一個月前我找過您嗎?我愚蠢的認為您會幫助我和艾瓦爾德。所以我想跟您住一兩個星期,您還記得您的答覆嗎?”

伊薩克:“我說我很樂意啊……”

瑪麗安:“呵……也許……您忘了,您說的是‘別讓我牽扯進你們婚姻的糾纏,我才不在意,你和艾瓦爾德盡力吧!’。”

伊薩克的冷漠與自私,自己並無意識。在這之前,伊薩克並不覺得自己性格有什麼不妥,他甚至奉這為自己做人的原則。後來,瑪麗安告訴伊薩克,他的兒子恨他這樣的父親,伊薩克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錯了。

這也正是人物的可悲之處,伯格曼藉助第一個夢境開啟了伊薩克以局外人自我審視的心門,同時也藉助現實中的情景,給伊薩克以答覆。這一系列的情節,使伊薩克的冷漠與自私開始被自我發覺,並逐漸警醒。

途中,二人遇到了三個年輕人和一對婚姻不幸的中年夫婦,這兩組人的設定並非偶然。前者影射了伊薩克年輕時錯失愛情的原因,後者讓伊薩克開始反省自我在婚姻裡的過失。影片至此,伯格曼通過現實與夢境、幻覺三個空間的對話,將男主伊薩克因冷漠、自私而錯失親情、愛情、友情的性格刻畫的淋漓盡致。

這種將現實、過去、夢幻三個時空融為一體的對話結構體系,實現了影片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互相交錯,構成了多聲部的復調結構,形成了別具特色的“伯格曼式多元空間”。

在我看來,伊薩克的自私與冷漠已經融在骨子裡,已成為了他不自覺的、常態化的處世方式。他死守著自己所謂的原則,以致於失去了人性裡的溫度。

這樣的伊薩克是不是很眼熟?生活中我們又何嘗沒有見過這樣的“伊薩克”呢?路遇不平,他們習以為常地按照自己堅守的“原則”對待身邊一切,而這原則其實更多的是出於自保,並非束己。正如伊薩克對待親生的兒子和兒媳一樣。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02、光影語法:通過各類光線語言、以及對比蒙太奇手法,來豐富主次人物形象,表現男主生命的改變

人物形象作為電影塑造的主體,是具象化、視覺化的形象。除了演員的裝扮和道具之外,光線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至關重要。

《野草莓》雖然是一部黑白電影,但該片通過不同的光線使用,完美地完成了意境的創設,並形成了一種偏嚴肅卻深刻的畫面質感。在這黑與白的世界裡,伯格曼運用不同的光線語言,使男主伊薩克的形象更加立體、逼真,並通過光線的變化,將男主的轉變完美呈現。

  • 首先,影片開場夢境採用硬光、高反差場景,奠定電影基調,以哀景抒哀情

硬光,也稱直射光。硬光的使用可以造成強烈的明暗對比效果,達到有"力"且"硬"藝術效果。電影開場第一個夢,運用強烈的硬光打在伊薩克臉上,使黑白形成高反差對比,營造虛幻的夢境。

黑白色電影本身有一種懷舊感,如同多年的老照片。這部電影中,人物服裝、藍天與白雲等景物的刻畫上也都運用了強烈的明暗對比蒙太奇。舊地重遊時,伊薩克站在樹下,鏡頭由下而上,樹幹的如同炭繪,白色的天空十分明亮。在黑白對比中,給人一種嚴肅且冷寂的感覺,如同人物的孤寂的內心世界。

  • 其次,以逆光、側光居多塑造家人“厭世臉”,明暗對比蒙太奇表現伊薩克的表裡不一

影視作品中逆光能夠增強視覺的衝擊力,而側光則可使被拍攝的客體事物影調豐富、層次分明。

導演伯格曼在《野草莓》中呈現伯格曼家人群體時,較多使用上逆光、側光,這使這一群體人物看起來臉上毫無生氣,給人一種距離感。電影通過光線,將伊薩克與家人間的冷漠、厭倦感,通過光線呈現了出來。

同時,電影運用明暗對比蒙太奇,將伊薩克對外的虛偽和對內的冷漠完美呈現。

影片中快樂青年們送給伊薩克鮮花表示感謝時,鏡頭從車窗上三個年輕人,逐漸定格與伯格曼的側臉。光線由柔和明媚進入黑暗,這種密不透風的黑色,如同伊薩克壓抑的內心。讓觀者通過光線的變化,便可準確的感受到伊薩克的表裡不一——表面上,為人和善,內心裡,冷漠無比

  • 最後,以正面光,特寫鏡頭表現伊薩克的淚痕,寓意了伊薩克自我救贖與生命的轉變。

伯格曼曾在《野草莓》的拍攝日誌中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當伊薩克·博格找到內心的光明與平靜時,我們使用了特寫鏡頭,他的臉被一陣神秘的光束照亮,如另一個現實的倒影。他的輪廓在轉眼間變得柔和,幾乎消失不見,他的神情開放、帶著微笑而且溫柔。這是一個奇蹟。

伊薩克的最後一次夢境是關於自我和解的夢,夢中伊薩克通過表妹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在遠處垂釣。伊薩克看到父母向自己招手,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影片以特寫鏡頭,捕捉了伊薩克的這一瞬間,也使電影和解與救贖的主題得以昇華。

《野草莓》光線的運用,也為後輩導演們提供了參考。用光線的變化準確塑造人物性格、表達人物內心,這也是使《野草莓》成為意識流模範作品的原因之一。

這部黑白電影,將一個老人畢生的經歷徐徐展來,引發觀影者的共情。雖然歷經歲月,不同年齡觀看時,仍會有不同感慨。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03、現實意義:好的電影往往蘊含豐富的哲思,基於以上分析,談一下我對“活出自我”的幾點新思考。

活出自我,我們對它或許有一點誤解。

伊薩克一生都活在自我的狀態裡:他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按自己的想法、原則為人處世。在他看來,這才是真實的自己,可是在家人眼裡,他也成為了自私又虛偽的“冰箱人”。

然而伊薩克是幸運的,因為那一系列的夢成為了他生活的鏡子,在他行將就木之時,讓他有機會反思自己的過往,主動尋求家人的諒解。

作為觀影者,看完這部影片,我在心底不由得生髮出一種思考——什麼才是真正的“活出自我”?

我想,電影也給了我們一些啟示:

①活出自我,可以有原則有底線,但不可自私自利

電影中,伊薩克的兒子艾瓦爾德因為債務累年迭加而壓力巨大。即使伊薩克不怎麼用錢,他也不肯借給兒子一分挽救兒子於危亡之中。伊薩克反覆強調這是自己的原則,並向瑪麗安自信宣告說,兒子會理解自己,直到兩人有這樣一組對話:

伊薩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艾瓦爾德也尊重這事實。”

瑪麗安:“也許吧,但他討厭你!”

伊薩克的表情瞬間凝結了,他完全沒有料到兒子對自己會反感。不止如此,他的冷漠和自私也遺傳給了艾瓦爾德。當瑪麗安懷孕後,艾瓦爾德並沒有表現出對新生命的接納,而是逼迫妻子在孩子和他之間做一個選擇。瑪麗安拒絕,艾瓦爾德也以他的“原則”,讓瑪麗安重新考慮他們之間的關係。

在我看來,有原則有底線當然是件好事。但我們也應該隨時去審視這原則和底線,是不是也成為了我們善心和仁心的攔路虎。我都曾希望秉守原則,活出自我,卻不知道,有些原則也把人性中的溫暖也擋在了外面。

正如伊薩克一樣,他對自我的專注,或許曾使他獲得了自由與快樂,於此同時也失去了家庭的溫暖。

說到底,原則和底線是個人用來束己的,而非嚴他。過於誇大個人的原則和底線,對力所能及的事都不願給予幫助,這樣的原則和底線,即使保全了自我又有什麼益處呢?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②活出自我,是拒絕同化,但也需要有集體意識。

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如何處理好自我與集體的關係,是每個人需要面對人生課題。心理學上一種現象,很好的解釋了個體與集體的關係:

當一株植物單獨生長時,會顯得矮小、單調,而與很多同類植物一起生長時,則根深葉茂,生機盎然。

這便是著名的“共生效應”個體生命的豐富與成長離不開集體的生命參照與共育

影片中伊薩克對待家人向來一意孤行,他從不在乎家人的感受,以致於他的婚姻失敗,母子關係失敗。這種孤立與家庭建立的不健全的自我,也帶來了不健康的遺傳和迭代。正如夢境中那位審判伊薩克的老師說的,孤獨便是對伊薩克最大的懲罰。

當伊薩克在現實中重新迴歸家庭,主動和孩子和解,與管家和解;在夢境中與童年時代的父母和解時,他也獲得了身心的自由。他還是他,比過往更多了一些溫和,多了一點人情味。

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是家庭和社會這兩個集體中的一分子,完全脫離任何一個環境,都會讓你看起來“營養不良”。

個體與集體的關係,正如水與海的關係,個體的獨立需要依存集體才能彰顯和發揮。直白點說,“活出自我”不是自私自利,他需要我們擁有獨立自我的同時,也隨時定位好自己在集體中的角色,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和義務,讓兩者相輔相成。比如:

  • 在小家庭裡,放下自我設定的丈夫/妻子人設,各自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主動做點小事,讓家庭更幸福;
  • 在公司,你是社會的一分子,一言一行都應該考慮到自己的影響,而不是以直率當擋箭牌,個性的“活得很像自己”。

總之,活出自我,不是指叛逆集體,更不是違揹他人利益。活出自我需要有一點集體意識,並在這個基礎上,去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價值觀組合,來拒絕同化,從而做個個性獨立的人。若一個人只有對內的自我判斷和自我主張力,對外又不能能顧全大局,那這個人的自我就需要重新被審視。

《野草莓》:從電影構建、光影語法解讀伯格曼電影魅力及哲思

總結:

《野草莓》 以其超前的劇作形式、豐富的哲思蘊含,被奉為伯格曼最偉大的影片之一,幾十年來它經久不衰,也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影片之一。

《野草莓》同時也是一部優秀的意識流影片,它以一個老人一生的經驗與智慧,啟發著每個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審視自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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