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有七律無題詩六首，六首都被蘅塘退士選入了《唐詩三百首》，此前，小樓已經寫文章賞讀過四首，今天再讀一首。
無題四首（其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隱的這組無題詩共有四首，其中七律兩首，五律一首，七古一首。這是其中第二首七律。這首詩寫的是閨中女子對於美好愛情不可抑制的渴望。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颯颯[sà]：風聲。屈原《九歌·山鬼》：“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東風：春風。
芙蓉塘：即荷塘。輕雷：司馬相如《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
首聯寫環境氛圍。春風吹拂，細雨迷濛而來，芙蓉塘外，響起陣陣輕雷。
清代紀曉嵐說：“起二句妙有遠神。”所謂“遠神”就是這兩句有豐富的暗示性，讀來有一種可以意會而難以言傳的朦朧美。春風細雨的滋潤，萬物便會復甦，隱隱傳出生機萌動的春天氣息。而春雷乍響，又暗示著女主人公心裡在的某個念頭突然顯現，再結合司馬相如“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這雷聲也牽引著女主人公對意中人的思念。
李商隱在春景的描寫中，隱喻女主人公愛情的萌動，寫得真是妙不可言。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金蟾[chán]齧[niè]鎖：金蟾是指蟾蜍[chú]形狀的金屬香爐。齧，咬。鎖是香爐的鼻鈕[niǔ]。
玉虎：是用玉石裝飾如虎狀的轆[lù]轤[lu]，用來取水。絲：打水的井繩。
這兩句歷來難解，從內容來看，就是特寫女主人公的居住環境中的兩個物件，但其中又包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隱喻。
李商隱描寫的第一個物件是蟾狀香爐，它緊緊鎖著，但香可燒入。這是一個緊閉與透入的關係，彷彿暗喻著欲緊閉心門，但情思依然透入，不可禁絕。
李商隱描寫的第二個物件是玉虎轆轤，井深水深，但是通過轆轤牽著井繩，依然可以將水打上來，這彷彿是內心深處的情思，慢慢浮出來的感覺。
李商隱的這些象徵跟隱喻，是不可指實的，你不能一一對應就香爐比喻什麼，玉虎是比喻什麼。你只能從中感覺到某種東西被抑制了，但是並沒有被完全抑制住，而是處於不斷在抑制與反抑制的狀態之中。
在這一聯中，李商隱還在上句中嵌入了“相”（香）字，在下句中嵌入了“思”（絲）字，可謂妙極。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賈氏”句：用賈充女與韓壽的典故。《世說新語》載：晉韓壽長得帥，賈充闢他為僚屬（掾[yuàn]），賈充每次聚會，他女兒都會躲在簾子後看。一次，賈女看到了帥哥韓壽，很喜歡，於是跟韓壽私通。賈女把皇帝賜給賈充的西域異香送給韓壽，結果被賈充察覺，於是賈充便把女兒嫁給了韓壽。
“宓妃”句：古代傳說，伏羲氏之女名宓妃，溺死於洛水上，成為洛神。這裡借指三國時曹丕的皇后甄氏。《文選·洛神賦》李善注稱，曹植曾求娶甄氏為妃，曹操卻將她許給了曹丕。後甄氏被讒至死，曹丕將她的遺物玉帶金縷枕送給曹植。曹植“將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見女來，自雲：‘我本託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時從嫁，前與五官中郎將（曹丕），今與君王。’遂用薦枕蓆，歡情交集。”曹植因此寫下《感甄賦》，魏明帝（甄氏子）改為《洛神賦》。
這一聯連用兩個典故，寫女主人公對愛情的渴望不可抑止。賈女見韓壽年少貌美，便與之私通，甄后雖死，依然留枕魏王，在夢中薦枕蓆。這兩個典故，都反映了青年女子對於美好愛情的渴望是無法抑止的。
這兩句與上聯，有著潛在的聯繫，由上句“燒香入”引入賈氏窺簾，贈香韓壽的典故，上句汲井水，引出魏王在洛水邊夢甄后的典故。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嚮往美好愛情的心願。
最後，女主人公發出強烈的悲嘆：希望自己的春心，不要跟春天的鮮花爭相萌發，因為寸寸相思，都會化成灰燼。
女主人公想讓自己的春心不要跟花爭花，實際上她的春心已經與花一同開放。我們讀到的是，對美好愛情的嚮往之心，永遠無法抑止，永遠不會泯滅。但是，她意識了外界有眾多的因素在阻礙她對美好愛情的嚮往，她知道這份春心沒有好的結果，只會帶來毀滅，所以她告誡自己，要抑制自己的春心，但是，前面的種種鋪墊，都預示這種抑制是徒勞的，她必然懷著春心走向毀滅。
這一聯中，上句將嚮往愛情的春心與春天花開聯繫起來，賦予了春心美好的形象，而在下句中，連用兩個“一寸”，寫美好的心願化成灰燼，以強烈的對照寫美好事物被毀滅的殘酷，使這首詩具有了一種動人心魄的悲劇美，也使得這一句成為寫愛情的千古名句。
總讀全詩，第一聯寫春心的萌動，第二聯寫春心在抑制與反抑制中掙扎，第三聯用典寫春心之不可抑止，第四聯寫春心將化灰燼，全詩將青年女子對於美好愛情的渴望與恐懼寫的淋漓盡致，是愛情詩中的朽名篇。
文 | 謝小樓
精讀《唐詩三百首》098：李商隱《無題四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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