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富春江,在中國歷史上,是一條特別的江。
不捨晝夜的江水,大大小小的浪花,淘盡多少英豪雄傑。
我家就在岸上住,合上書本,並不覺得這條江有多特別,不過“吃喝玩樂”——捉魚蟹蟛蜞,撿黃蜆,放牛,派水灌田,撐一篙竹筏,洗澡打水仗——水土真養活了一方人。
翻開書本,就了不得了。
家鄉是富春江中一沙洲,古稱九里洲。明萬曆《續修嚴州府志》卷二:“九里洲:在縣東二十五里,江分燕尾,綠蔭桑麻,北有小港,其袤九里,居民擅魚薪之利,號小杭州。”這“魚薪之利”還不是靠富春江麼。
《月令廣義》引《武林遺事》雲:“每年五月,富春江上鰣魚最盛,數人捕之,移時百里達於城市。”
但,出沒風波里,煙波江上使人愁。
十里洋灘九里洲,莊稼十年九無收,米桶一年空到頭,有女不嫁九里洲。
十年河東,它不會一直走背字,也曾擁有好時光。唐方幹《思桐廬舊居便送鑑上人》:“洲上春深九里花。”“清康熙至民國年間的兩個世紀中,洲上藝梅極盛,聞名遐邇。”①這聞名的範圍是天下九州。如果全國各處賞梅勝地圍坐一塊開個會吃個飯,九里洲也有個座。
幾十年前,清錢維城的狀元旗杆還豎在村裡,這是真的;聽說林則徐還在洲上住過一宿,這我不敢確信,但我肯定林則徐坐船從富春江上過,九里洲見過他,他也見了九里洲。
【二】
有富春江,才沖積出了九里洲。
富春江上的風,是“先生之風”②。但明王世貞說了不客氣的話:“渭水釣利,桐江釣名。”把姜子牙、嚴子陵都罵了。
九里洲造新房時,有個風俗,在地基四周貼紅字條: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太公釣於渭水之濱,西伯侯姬昌來了,拜他為太師。這周文王也太隨便了,還替太公拉車,換了800年壽。這其實是《封神榜》的民間套路。嚴子陵呢,誰知道他經歷了什麼,誰曉得他為什麼偏要處江湖之遠。歷史沒有真相的,就像星散在富春江畔的“桃紅柳綠薔薇紫”七部《桐江陸氏宗譜》,始於元朝,第十四次修於1946年,譜上第一世是陸秀夫。可第一個為陸秀夫作傳的龔開,說陸秀夫無後。他們還是同鄉、同僚呢。
所以,後人所謂,各有各的理,是活下去的血脈、願望與方向。王世貞罵就罵了,我們聽個音。只有一個聲音,也是可怕的。
歷史難以看到真相,富春江也要變模樣。明末清初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載:“二江既合,東北流百餘里,至嚴州府城東南二里,而與新安江會。三源同流,東過桐廬縣,或謂之桐江。又東北入杭州府富陽縣界,而為富春江。經縣城南,又東經府城南,而謂之錢塘江。東北流,入海寧縣界。”
同一滴水,它入鄉隨俗,現在叫新安江,過會就叫桐江、富春江、之江、錢塘江,一覺醒來,它又叫大海了。
【三】
南北朝吳均《與朱元思書》:“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這是課文,翻開語文書看它,特別親切。哎呀媽呀,老家九里洲竟然是奇山異水一分子,感覺不一樣了,能看見先祖眼裡的風景了。站在富春江邊,兩岸群山連綿,先祖眼中那兩條曲線,守護在子孫的左邊和右邊;一條春江東流去,看似無情,其實它也眷戀,護養了兩岸,灌溉了農田,滋潤了百姓千百年。
再讀唐韋莊《桐廬縣作》:“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
再讀宋陸游《漁浦》:“桐廬處處是新詩,漁浦江山天下稀。安得移家常住此,隨潮入縣伴潮歸。”
再讀清吳嵩梁《紀遊圖序·富春梅隱》:“九里洲在富春山水佳處,計畝種梅,可得三十萬樹……餘欲投老於此,因刻‘梅隱中書’私印,題所居曰‘九里梅花村舍’。”
讀多了,富春江就特別了,九里洲就不一般了。
我家就在岸上住,身在福中恍然大悟。
【四】
我熟悉富春江上兩個大洲:九里洲,桐洲。
兩洲之間有一個埠頭:窄溪埠。
窄溪,一條自南而北匯入富春江的溪水,古稱甘溪,也叫大源溪,它水流窄小,以窄行走江湖。這名字實在,如湖在城之西便稱西湖。
又有一說:富春江流經此處變得狹窄,故名窄溪
我小時候的窄溪,從北到南,輪渡過富春江,上岸,鑽過老舊門洞,便是熱騰騰的包子鋪,大師傅繫著白圍裙,揉著白麵團……熱熱鬧鬧的小鎮,濃濃人間煙火。印象最深就是大肉包子,好吃得很。
大概小學畢業時,窄溪造了大橋,輪渡從此退出江湖。
我高中在窄溪讀書,叫窄溪中學。因為有了橋,所以騎了三年自行車。離家近,儘管住校,也沒什麼感覺;若是有輪渡,大概會有點離家遠行的感覺。窄溪有老街,但沒得閒逛,它實在太短了,一泡尿就尿到了頭。
自從沒了輪渡,感覺窄溪失了魂魄。
後來,我看到一個說法:“窄溪埠,秦皇渡。”③就更感覺窄溪垂垂老矣了。
這個說法靠譜嗎?秦始皇,中國第一個皇帝,曾距離九里洲這麼近?
【五】
《讀史方輿紀要》載:“秦始皇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
“錢唐”是縣名,唐代因避諱改作“錢塘”。
“浙江”即錢塘江。
“從狹中渡”與窄溪有關?
想想看,秦始皇逆流而上,有必要到窄溪渡江?網上看看衛星地圖,錢塘江曲裡拐彎好長,如果只為渡江,實在不犯著“百二十里”。
秦始皇渡浙江是否有更早更明確的記載?
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第七:“三十七年。冬,十月,癸丑,始皇出遊;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始皇二十餘子,少子胡亥最愛,請從;上許之。十一月,行至雲夢,望祀虞舜於九疑山。浮江下,觀藉柯,渡海渚,過丹楊,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峽中渡。上會稽,祭大禹,望於南海;立石頌德。還,過吳,從江乘渡。並海上,北至琅邪、罘。見巨魚,射殺之。遂並海西,至平原津而病。”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四十:“秦始皇三十七年,將遊會稽,至錢唐,臨浙江,所不能渡,故道餘杭之西津也。浙江北合詔息湖,湖本名阼湖,因秦始皇帝巡狩所憩,故有詔息之名也。”
漢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遊。左丞相斯從,右丞相去疾守。少子胡亥愛慕請從,上許之。十一月,行至雲夢,望祀虞舜於九疑山。浮江下,觀籍柯,渡海渚。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上會稽,祭大禹,望於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司馬光應該是抄了這一段。
這是秦始皇第五次大巡遊(也有說是第六次),漢王充《論衡》、唐歐陽詢《藝文類聚》都有類似記載,有價值的,就“故道餘杭之西津也”“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
“傳說夏禹治水,東至會稽,大會諸侯,並在此舍舟登陸。因古人稱舟為‘杭’,故將此地叫做‘禹杭’。後在民間漸傳為餘杭,餘杭也可算是杭州的第一個曾用名。”④如將此餘杭作餘杭縣,與錢唐縣並列,那就錯了,餘杭在錢唐東,就不是“西百二十里”,而要“東”百二十里了。勉強將《水經注》之“餘杭”作錢塘、杭州解。
西津,義指西邊的渡口,即“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
反正除了向西去的方向,百二十里的距離,也得不出什麼有效信息。
【六】
明張輿有詩:“葛仙嶺西大石頭,祖龍東來曾系舟。”
祖龍,即秦始皇。
這塊大石頭至今還在西湖邊呢。
秦始皇那時,還沒西湖。自東漢華信築海塘,西湖慢慢有了眉眼。
南朝劉宋錢唐縣令劉道真《錢唐記》載:“昔州境逼近海,縣理靈隱山下,今餘址猶存。郡議曹華信乃立塘以防海水,募有能致土石者即與錢。及塘成,縣境蒙利,乃遷理此地,於是改為錢塘。”
宋周密《武林舊事》載:“大石佛院,舊傳秦始皇系船石,俗稱西石頭。宣和中,僧思靜就石鐫成大佛半身”。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父老相傳雲,此乃秦始皇繫纜石。其時皆浙江耳,初無西湖之名。始皇將登會稽,為風浪所阻,故泊舟此處。”
清褚人獲《堅瓠集》載:“大佛之石,本在江濱,相傳為秦始皇纜船石。後因潮落,遂顯湖山之跡。”
2200多年前,錢塘江風浪確實惡。宋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蘇軾狀奏:“始皇帝以天下之力狥其意,意之所欲出,赭山橋海無難,而獨畏浙江水波惡,不敢徑渡,以此知錢塘江天下之險,無出其右者。”
祁子青《尋覓秦始皇纜船石》:“史中記述的‘臨浙江’,即是到達錢塘江口,‘西百二十里’,正好經過當時江水流經的靈隱山前淺海灣。此時秦始皇泊舟等候風浪平靜再渡江,一定要找一個牢固的纜船物,於是那矗立於江濱的大石頭當然是首選。”⑤這說法靠譜嗎?
如能確定“西百二十里”的起點或終點,這事可能就成了。
“臨浙江,即是到達錢塘江口”亦屬猜測,蓋以秦始皇泊舟為終點,倒推至起點“錢塘江口”。
“秦始皇設立的36郡中,在錢塘江流域僅設會稽郡和故鄣郡。屬於會稽郡的有錢唐、餘杭、山陰、上虞、餘姚、諸暨、餘暨、烏傷和太末等9縣。”
⑥不論“秦漢時的錢唐縣治大致就在孤山和寶石山之間”⑦,還是“縣理靈隱山下”,秦始皇泊舟於此,太正常了,去縣衙歇歇腳也可能吧,並不是在此“等候風浪平靜再渡江”。網上有篇無題無署名文章,不知出處,但觀其所言引經據典下了不少功夫,其中一句:“浙江即錢塘江,由於當時西湖仍與江、海相通,和煙波浩淼的錢塘江連成一片,波濤洶湧,只好再溯江西行一百二十里到今富陽境內江面較狹處過渡去紹興。”這應該比較可信。
唐馬湘有一首《登杭州秦望山》。秦望山這個名,蓋因水波惡,登上山頂看錢塘江,煙波浩淼,實在不能橫渡,就西行找“狹中”吧。
【七】
再讀一遍《資治通鑑》之言:“過丹楊,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峽中渡。”胡三省注曰:“所謂水波惡處,則今之由錢塘渡西陵者是也。”
《杭州城池暨西湖歷史圖說》:“此‘錢塘渡西陵者’之處,亦即以後的柳浦之地。”
柳浦,詞條解釋:“柳浦,今浙江杭州市鳳凰山麓靠錢塘江北岸江濱。東晉南朝時,稱柳浦埭。《南齊書·顧憲之傳》:永明中有柳浦埭,為錢塘江南北交通要津。南朝宋泰始二年(466),吳喜進攻孔覬,自柳浦渡浙江取西陵(今蕭山西),即此。”
關於距離的問題來了。
以“水波惡處”為起點,沿江西去“百二十里”,會到哪裡呢?
“毛髮新在《錢塘江河源的確定》中寫道:經浙江省科學技術協會組織的錢塘江河源河日考察隊的科學嚴密考察,‘錢塘江源頭,從青芝棣尖更改為六股尖,河長向上增長80.3公里;錢塘江人海口從杭州閘口更改為海鹽縣澉浦長山東南咀至對岸餘姚溪市慈縣交界的西衝可的連線,河長向下延伸114.7公里。這樣,錢塘江全長由405公里增長為605公里,流域面積也從41900平方公里擴大為48887平方公里’。”⑧這是當代確定的錢塘江全長。在西湖都還是淺海的年代,錢塘江的走向、長度與今天肯定不一樣。那時富春江中九里洲可能還沒有吧或者還很小。河流會改道,比如黃河入海口在清末從江蘇淮河直接甩到了山東。錢塘江的道,幾千年來也變了吧。
秦漢時一里等於1800尺為415.8米,120里約50千米。
那麼,“百二十里”至少進入富陽境內。富陽原名富春,避東晉阿春太后諱改作富陽。陽春麼。《春秋》也曾稱《陽秋》,有成語“皮裡陽秋”。
甚至,真有可能是窄溪。《資治通鑑》中胡三省注曰:“西狹中渡,則今富陽、分水之間。”
《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富春江在縣城東南,即錢塘江之上流也。江中有洲,曰孫洲,在縣西南四十二里,以孫堅名。西南五十里有桐洲,以上接桐江而名。尾入孫洲,週二十三里。王氏雲:縣西南舊有狹中渡。《史記》:秦始皇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水波惡處,今由錢塘渡西陵是也。狹中渡則在富陽、分水之間。”
富陽與分水之間是桐廬,挺長一段江面。九里洲、窄溪埠都在其中。
秦始皇巡遊是大歷史,他從哪兒過錢塘江是小細節。
胡三省明確注了“狹中渡”,於是我們知道了“西百二十里”的起點與終點:柳浦渡和狹中渡。
按說秦朝造船很厲害了。徐福替秦始皇求藥不到了日本麼;廣州曾挖出一座秦代造船遺址,推測能造載重60噸的木船。這水平,過錢塘江應該不難吧,哪怕是它一片海。為何秦始皇“獨畏浙江水波惡,不敢徑渡”?
也許,江水確實太惡。
也許,這船不是秦始皇自帶的,而是錢唐縣或丹陽郡、會稽郡提供的船,不能過海。
也許,是因為羅剎石。錢塘江也稱羅剎江。唐羅隱《錢塘江潮》詩:“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剎江邊地欲浮。”明陶宗儀《輟耕錄·浙江潮候》:“浙江一名錢唐江,一名羅剎江。所謂羅剎者,江心有石,即秦望山腳,橫截波濤中。商旅船到此,多值風濤所困而傾覆,遂呼雲。”
也許,如吳均所言:“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裡,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好山色”秦始皇也看得歡喜,逆流而上多看一程吧。
諸多因素,所以“西百二十里”。
【八】
秦始皇這次巡遊線路,大線條很清晰,細節不可追了。
據說,隋疏鑿大運河之前,江南水道在今杭州境內的線路是從寶石山麓利用淺灣向西沿武林山(今西湖群山)山麓一線繞行,至南邊吳山岬角後,再南折至鳳凰山麓的古柳浦,然後再西行,從狹中渡浙江,抵西陵,通會稽。
狹中渡到底在哪?不知道。
狹中渡是窄溪埠?不確定。
柳浦渡到狹中渡,百二十里?不知道。
柳浦渡到窄溪埠,百二十里?不知道。海灣都變西湖了,河道變化也大了去了。
以上所說,不過是搬運材料,紙上談兵。反正就這麼一說:窄溪埠,秦皇渡。
天下甲山水,古今推富春。這是真的。
①見程傑《中國梅花名勝考》,中華書局2014年版。
②見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③以前見過這個說法,忘了在哪了,故不知出處。近日見李龍《窄溪漁賦》亦有此一說,《今日桐廬》報2019.12.20。
④見沈金華《杭州史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
⑤見《文化交流》雜誌2008年03期。本刊為省級期刊,由浙江省對外文化交流協會、浙江省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主辦。
⑥見孫燕、陳修穎《秦漢三國時期錢塘江流域的城鎮發展研究》。
⑦見新浪高三丁博客文《杭州西湖的前世今生4》。
⑧見陳佳《先秦、秦漢時期錢塘江沿岸的社會地理發展初探》。
閱讀更多 陸生作的聰明作文法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