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裡窮，吃穿都是湊合。都六七歲了，我還溼著肚子呢。吃啥？弄點什麼東西往肚子裡一塞，撒丫子跑了。因為常常短飯缺湯，老是上火，爛眼爛嘴流鼻涕，長瘡生癩養蝨子 ，真正髒孩子一個。但我很快樂，因為我會玩。常常能玩出花樣來。特別是爬樹和逮知了，那可是老在行了。
爺爺家在村外住著，他家院裡是棗樹 ，屋後是桃杏，淨是些花呀果呀的，好看好吃還好玩 。我最好去那兒玩，且一玩就瘋，一瘋就忘了吃飯 。怕爹揍，乾脆就在爺爺家蹭吃蹭喝。爺爺一家人在院裡兩棵大棗樹下吃飯。這兩棵樹很大很茂盛，枝繁葉稠，濃蔭匝地，很是涼爽。兩棵樹身子離得很遠 ，但枝枝叉叉卻糾結在一起。這樣好了 ，兩棵樹就成了我的樂園。我從這棵樹上去，沿著樹枝樹杈爬到那棵樹上。爬來爬去，折跟頭 ，打鞦韆，睡大覺。嚇得爺爺罵，奶奶哄。我卻笑嘻嘻地打哈哈，做鬼臉。吃飯了 ，大人在樹下吃，我躺在樹上吃。慢慢地大人見我樹上功夫著實了得，也懶得管了，隨我任性胡來。這樣， 我就練就了一身折騰樹的本領。不管樹身多高樹皮多滑，抱住噌噌幾下就沒影了，上哪了？鑽樹枝樹葉裡了。那真跟猴子一樣，輕巧快捷。
說我逮知了有絕招，其實也沒啥複雜奧秘的，就是爬樹麻溜，再加上潑皮膽大有耐性毅力唄。五黃六月正當午，天下火，地冒煙 ，太陽射毒箭。雞盤窩 ，狗流涎，紅蜻蜓在荷花瓣上打站站兒，滿樹的知了子正翹著肚子拼命大鬧槐林柳行，“熱啊，熱啊”的亂叫喚。而男女老少大人小孩也都怕見太陽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子。這時候，你看，有個光屁股赤腳丫的髒孩子，正躥出家門，在太陽下快速奔跑。他跑出大街，跑到村外，一口氣跑到柳樹林子裡。他去哪幹啥？逮知了。逮知了幹啥？不幹啥，就是“玩”，喜歡不需要理由。不用說，這個髒孩子就是我了。
剛開始，我用工具逮。一根長竹竿，頂端固定上一段粗鐵絲，粗鐵絲上束一根挽了活釦兒的馬尾絲，拿著它就能去束知了了。站樹下邊，舉起竹竿，把鐵絲兒靠在樹枝上，用馬尾絲扣兒去套知了的腦袋。但是扣兒是圓的，知了的腦袋是扁的，總也套不上。可知了子都是傻蛋，馬尾束一碰它腦袋瓜，它就癢癢。一癢癢，它就用爪子抓撓。三兩抓撓，馬尾絲的活釦子就束住了它的爪子。並且越掙巴越緊，它想跑也跑不掉了。可這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馬尾絲太細，竹竿舉得太高。眼睛看不清楚，馬尾束往往靠不上知了的腦袋。這樣，舉了半天，知了也不伸爪子抓撓。不抓撓就束不住。有時，胳膊都舉酸了。胳膊一酸，手就抖 。手一抖，就打在知了身上，知了嗤稜飛了。因此，常常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挺敗興的。後來，我用高粱杆做了個蓮蓬樣的玩意，頂上沒蓋兒。把這玩意大頭朝上按在竹竿上。然後用這玩意兒對準知了猛懟。一懟，知了就落在蓮蓬裡面了。這法子好使，可就是懟裡面不少，俘虜卻不多，大都飛跑了。不知啥時候，我摸又索出了一個絕招。我把這個絕招介紹給了小夥伴。誰知，他們一聽，都罵我傻蛋，沒一個跟著我幹。我知道他們怕熱，只好單人獨計去執行任務了。
我一個人跑到柳樹林子裡。抬頭一看，乖乖，柳樹股子上，枝子上全趴滿了知了兒，黑黑一串，全都奓著翅膀叫喚。太好了，我嗖嗖幾下就爬到了樹上。輕如狸貓，快似黃鼬，就像一片雲落在樹上，一點也沒驚動這些知了子。我坐在樹枝上，眼睛死死地盯著知了的動靜。因為我觀察的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知道知了們的脾性。太陽越毒，它們叫得越歡。它們一邊叫喚著，不，它們這是在唱呢，在騷情呢。它們一邊唱著情歌，一邊沿著樹枝往下退，忙著尋找性夥伴來做愛，這時它們的警惕性為零。這事準得很，沒意外。我呢，伸直了胳膊，把手放在樹枝上，拇指食指張成了鉗子口，來了個守枝待蟬，等知了兒往下退。知了這東西真傻，光顧著騷情了，全然忘了臀後之憂，結果，退到我虎口裡了，還不覺呢。我用兩個指頭一捏咕，得，輕輕不費力，就俘獲了一個。用這法子我捉了好多個俘虜，我把它們關在籠子裡，提著向小夥伴炫耀。但不管咋說，他們都不信我是用這法子捉到的，更沒有人去試試這法靈不靈，他們都比我精明，誰也不願意吃曬太陽的苦頭，因而我保證這法子誰都不會 ，成了我的獨門絕技。
除了這，我還有一個絕招 ——逮蟈蟈。六七月，中伏天，正當午，溼熱溽暑，大地如蒸。田野裡青紗帳掛起，高粱密如林 ，豆葉綠如潑，大肚子蟈蟈叫得正歡。這聲音好有吸引力，它在召喚，召喚著一個孩子的腳步。那個一絲不掛的傻孩子，又跑出了家門。他踏著熱鏊子似的地皮，獨自一人向三里地外的豆海里撲去。他知道那裡的蟈蟈最多，叫得最好聽，也最好逮。不用說 這個傻孩子還是我。
我一口氣跑到豆子地裡。豆地裡熱浪蒸騰，暑氣氤氳。翡翠湛綠，青玉玲瓏的大肚子蟈蟈趴在豆葉上叫得那個歡喲。吱吱吱吱，一聲聲，脆如嚼梨，亮似敲琴；一陣陣撥動著我的心絃，叮咚如泉鳴。這麼好的玩意兒，弄它十多隻，放幾隻到院子裡的大棗樹上，剩下幾隻放到紫竹籠子裡。中午躺樹蔭下納涼，晚上坐短牆上看月，耳邊蟈鳴錚錚，腋下涼風習習，那該有多得法呀！對 ，多捉些，叫小夥伴們眼饞。於是 ，我自創的絕招派上了用場。
我身如靈燕，倏地一聲鑽如豆棵棵底下，輕如棉絮。儘管如此，還是驚動了這些靈性的傢伙。它們來了個集體禁聲，還有幾隻更可惡 ，後腿一蹬，嘣，沒影了，跳入豆海潛逃了吧？龜兒子，你能，你小爺比你還能。我也潛入海底玩玩消失，來個肚皮貼地皮，乾瞪眼不出氣。咱看誰摽得過誰。日他娘，豆棵裡悶如蒸籠，一會兒，就身如水澆。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熬吧。最終還是傻蟈蟈熬不住傻孩子。它們又不管不顧地嚎起來。我如靈貓逮鼠，順豆壠匍匐移動，慢慢接近獵物。可是，落葉乾焦，略微一碰 ，就呼啦有聲。小傢伙就再次玩起失蹤，沒法，那咱也只好再來一次等待。就這樣，動動，停停，停停 ，動動。汗流一斗，皮掉三層， 終於鎖定了目標。一隻蟈蟈，肥大壯實，漂亮威武，湛藍烏青，晶瑩油亮，張須瞋目，鼓肚子蹬腿，正趴在豆葉上拼老命的叫喚，這隻蟈蟈真的好好漂亮喲。懂蟈蟈的都知道，翠綠常見，烏藍罕有。我知道這就是大人常說的蟲中仙品 ——鐵皮蚰子。這種蟈蟈，個頭大，性子烈，體格健 壯，驍勇好鬥，叫聲高亢響亮，且壽命極長，養好可以越冬，是養蟈蟈人的最愛，可遇而不可求。今天，我有幸遇到，豈能叫它跑了。
我爬到它佔領的豆棵下面，張開雙臂，伸出兩掌，慢慢上抬，慢慢慢，抬抬抬，雙掌已經挨住了它身下的豆葉，傻東西還渾然不知。好吧，我兩掌一合（這一合，很有學問，快如閃電，卻輕如雲影。慢了，跑了 ；重了，拍死個毬了）連豆葉帶蟈蟈全捧在手中了。我一手蜷起，握緊蟈蟈，另一手掐了一柄肥大的豆葉，把蟈蟈放在上面。欻欻，裹上幾遭；再用葉柄繞兩遭纏緊，蟈蟈就成了我的獵物了。這一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乾淨利落。要知道這可是我攪動腦汁，反覆摸索出來的。而剛開始，不是人驚跑了蟈蟈，就是蟈蟈把人給咬了。現在好了 ，絕招在手，百試不爽。這天，我用這個法子，一口氣逮了十幾只，掐了枚大青麻葉子一股腦兒兜好了，就想露頭透透氣，就從豆棵底下猛一下躥了p出來。這時正好有個人騎車從路上經過，他大叫一聲，“啊，鬼鬼……” ，一頭從車上栽下來。聽到他喊鬼，我也嚇壞了，光著屁股在豆海里飛跑起來。
幾天後，大街小巷都傳開了，說三帽墊子老漢在豆地裡見鬼了。正上午頭上，大太陽照著， 漫野坡下，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個光腚孩兒，在豆尖兒上飛一樣跑，飄飄忽忽，轉眼沒影了。俺爺爺聽見了，說：“啥鬼呀怪呀，俺愣子逮蟈蟈咧。”大家驚大了嘴巴，說：“真的？這孩子 ，恁大膽？”爺爺說：“傻唄，傻大膽傻大膽。”從此，街上人都說我，“這孩子傻”。可他們嘴上說著我傻 ，還都拉著自己的小孩崽子跑俺家給我要蟈蟈玩。整個夏天，村子裡的樹枝上，葡萄架上，絲瓜葫蘆秧子上 ，都響起了蟈蟈清脆的叫聲，陪伴著人們勞動，吃飯，安眠。而這些蟈蟈大都是我捉的。並且，那隻鐵皮蚰子則真的陪伴著我度過了寒冬。你想想，這一秋一冬，它給我帶來了多少歡樂呀！
可謠言閒話卻越傳越離譜，說我這孩子傻瓜 日怪，不管黑天白日，一個人在荒草野地裡瘋跑，快如打閃，踩草不倒，神鬼不怕。各家的大人都不叫自家的孩子和我玩耍，可他們哪能管得了啊？愛和我玩的孩崽子還不少呢。其中有二虎三鑽四大屁五老歡，嘿，多了。不過，這幫傢伙，太精明瞭。頂著毒花花的日頭去爬大樹鑽豆棵，他們可不幹。他們最好跟著我乾的是偷瓜摸棗燒土窯。燒土窯也是我的拿手好戲。
金秋豔陽，天湛藍，雲雪白 ，空氣透明，白靈子唱著歌從空中飛過。上午錯了 ，大人都下晌了，地裡一個人影也難見了，村子裡也冒出縷縷炊煙。這時，我們幾個卻從河溝子裡拱了出來 ，吵鬧著要燒土窯蒸花生吃。可從哪弄花生呢？三鑽兒說：“偷隊裡的吧。”四大屁說：“不中，有護秋的盯著呢。”二虎說還是偷四大屁家的吧，四大屁說不如偷五老歡家的，五老歡說最後偷二虎家的。結果，誰都不願偷自家的。我煩了 ，說：“淨是些小精細兒，誰家的都別偷了，偷俺自留地的吧，反正俺爹不在家。”於是，二虎三鑽四大屁去俺地裡扒花生，五老歡撿柴火，我挖土窯——這活必須我親自來，那幾個笨蛋玩不來。
湊小河北岸的向陽坡，我挖了一個口小肚大的罈子樣的土坑，在罈子的肚子上挖出了一條燒火道。然後，把挖出的溼土掿成土團，再把土團圍著罈子口往上壘，壘成寶塔的形狀，土窯就成了。由我操刀精雕細刻，土窯被修整得整潔光滑，小巧玲瓏，像件藝術品。
花生扒來了，柴火也撿來了，就點火燒起來。紅紅的火舌舔著寶塔，慢慢地寶塔由褐變白，由白變紅。我說行了，拿起火棍把寶塔的頂兒戳了個窟窿。三鑽兒順著窟窿往土窯裡倒花生。他一邊倒，我一邊用火棍攪動燒紅的土團。我倆配合默契，半籃子花生倒完了，紅土團也攪完了，正好正好的。這樣熱土和生花生才能摻和均勻，花生才能被一齊蒸熟。等我用爛草和乾土把窯封好了。就大聲宣佈說，大功告成 ，悶蒸一會開吃。大家聽了 全都哈哈大笑，高興得打躺躺，折跟頭，飛踢腳 ，摔骨碌，胡折騰一氣。
瘋了一大會子，我估摸著花生悶蒸熟了，就說：“開齋！”大家譁一聲圍住了土窯。一邊扒，一步吃。悶熟的花生真是好吃，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飽的香脆鮮美，癟一點的則甜軟粘糯。真是越吃越香，過癮解饞。大家爭爭搶搶，光顧著往嘴裡攮填了，誰也顧不上說話。突然 “嘣”一聲 ，四大屁屁股下炸了顆響雷，隨即一股惡臭竄入鼻孔。大家憋不住全都哈哈大笑 。笑罷了，按住四大屁亂擂。這一鬧騰壞了，四大屁嘣嘣又兩炮。弄得大家笑得打滾撒潑 ，肚子生疼。正鬧著，忽聽一聲斷喝：“賊羔子，哪裡跑！”我們一看，孬孫孩子二肯吃領著幾個大孩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我們立刻抱頭鼠竄，四散奔逃。一口氣跑了裡把子地，一扭臉，沒人追。大家這才知道上了大孩子的當，剩下的花生恐怕都叫狗日的吃完了。於是，一個個變得垂頭喪氣，亂埋怨四大屁放屁不挑時候。說說笑笑 ，一抬頭，噯，到家了。我說 ：“如果恁的大人問起，哪個王八蛋都不能說是扒得俺家的花生哈。”大家紛紛保證說：“不說不說，誰說誰是大叫驢。”
狗東西們，不說不說，還是說了。結果，俺爹到自留地裡一看，花生被折騰得亂七八糟，氣得掂棍子把我攆了二里地，嚷著非把腚給我打陷晃不可。還是奶奶出面，才保住了我屁股的安全問題。娘則逢人就說：“看人家的孩子多精，俺愣子多傻，領著外邊的孩子還偷自家咧。”
說我傻，那時我還真不服氣。現在一看，還就是有點不透靈。啥絕招啊，獨技呀，實際就是倔巴頭，一根筋，瞎任性唄；你看，人家聰明人不願乾的事我偏願意幹，在人家聰明人怕吃苦怕吃虧選擇退卻的時候，我卻偏要向前，說到底這不是傻能是啥？不過，我不後悔。因為就是憑著這個傻勁，我這個只讀到初中二年級的窮孩子，後來卻考上了大學，成了一名還說得過去的人民教師。我該慶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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