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 富農賀老頭

賀老頭,頭髮鬍子都已花白,應該至少有六十歲了吧?因為他孫女小芳都和我們知青一般大了。

賀老頭幹活是不用等分工的,因為他主要是負責稻田的維護。所以每天上午,還不等指導員或隊長敲響掛在知青們住的牛圈牆角處的犁鏵,他就挺著紫楠色的胸膛,扛著閃亮的鋤頭,向赤日之下的稻田走去了。

到了田間,抽了鍋辣煙後,他就把用子彈殼和竹杆做的煙鍋往很有些年頭的牛皮腰帶間一別,撲通一聲下到了田裡,揮起鋤頭去翻挖那牛犁不到的田角;要不就將筋骨凸顯的腰幹彎下去,用雙手把田泥摳起來,去糊那踩踏壞的田埂……賀老頭常常是男工裡出工最早,收工最晚的一個。

有一次,為了將田邊水溝的水引入田,他就從路邊翻了幾塊大石頭滾到溝裡,想用它們壘成壩,提高水位。可他在溝裡,將那幾塊大石頭七搬八挪,硬是搬不動、挪不合,弄得直喘老氣。對此情形,坐在溝邊歇晌午的人們卻視而不見地各自吃著“晌午”或打著牌,誰也不去幫他一把。我當時看得有些不忍,很想去幫他一下,但最終沒有去。為什麼呢?因為賀老頭是富農,屬專政對象;每月都有一天晚上,他要和全大隊的十多個專政對象一起,集中到大隊部的堂屋裡,一溜地低頭蹲在牆下,接受大隊書記訓話呢。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怕人家說我幫“專政對象”的忙,立場不穩呢——那時“階級鬥爭”這根弦是繃得很緊的。

春播期間,田地裡撒滿了稻種。為了防止野鴨晚上來啄食,有一天,隊上就派我和賀老頭一起在田間守夜。

傍晚,我倆各自抱著鋪蓋,來到了田中間的一小塊三角形的草坪上。因過去搭的守棚壞了一直未修,所以我們只能露宿。

當我們緊挨著抖開鋪蓋,盤起腳對著坐起後,賀老頭就邊巴嗒巴嗒地吸著辣煙,邊略帶自詡地哼起了自個兒編的小調:條條田埂嗯——踩成路;塊塊田角哎——睡成坑;星星起㖿——月亮落;為了五穀得豐收——我老倌再累也快活……嗬!他到還有點園田詩人的味道呢,真看不出。但不久,我對他那有點自鳴得意的神情就不耐煩了,躺下身子,蓋上被子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臉上突然感到涼嗖嗖的,接著聽到賀老頭喊到:小劉,下雨了!趕緊起來!我睜眼一看,原來滿天的星星早已不見蹤影,冷風一陣陣地刮來。我怔了一下,就急忙胡亂將鋪蓋包捲起扛在肩上,藉著閃電的亮光向別個生產隊的較好的守棚跑去。誰知,因我慌腳亂手的,再加上視線不良和田埂又窄,所以沒跑幾步就踩塌掉到了田裡,肩上的鋪蓋也差點和了泥。惹得後面的賀老頭笑話我,說我的眼睛還沒有他老倌的亮。因天上有雨相逼,我也就顧不得和他計較,使勁睜著眼睛趕到了棚子裡。

那棚子本來不大,裡面又有幾個人,加上我們進去後,顯得更窄逼了。這還沒什麼——我縮手縮腳地靠著鋪蓋半躺著就是。但最麻煩的是那些馬上就上身的虼蚤,讓我感到彷彿正在拜訪一個鬧著嚴重饑荒的虼蚤王國。我邊咒罵著,邊輾轉反側不停地去渾身抓撓。賀老頭看著我狼狽的樣子,不但不同情我,反而笑嘻嘻地說到:你的皮肉嫩,虼蚤才喜歡叮你。難道你不叮?我氣惱地問他!他卻說:“我老倌皮肉硬,虼蚤不愛吃。”——又來笑話我!

本來我們是應該每隔一段時間,就輪換著到秧田裡看看,放幾個鞭炮,將飛來偷食稻種的野鴨嚇跑的。但我因外面下著雨,又冷,所以就是情願被虼蚤叮也不願出棚去;也因對賀老頭對我的譏笑不滿,想報復他一下。所以我在出去了一次後,就推託說頭痛,正發燒呢,出不去了;成心讓這個“人老寶刀不老”的賀老頭去多吃點風霜之苦。自認為他是“富農”,根本不敢把我們知青怎麼樣!最後,他只好一次次地獨自披起蓑衣出去驅鴨了。

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了。雖然天不太冷了,但賀老頭卻不時地咳嗽,臉憋得通紅,連眼淚都擠出來了。看來他才是真正弄出病了。剎那間,我心裡很是愧疚,覺得真是對不住他那把老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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