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二十、二十一……二十五……三十一……”

时间大概是顺治四年(1647年),江宁府兵备道衙门的大堂上,一人正被掀翻在地,裤子褪下半截,两个皂隶一左一右抡着笞杖“啪啪”行刑。旁边有人在计数。

当听到过了二十杖还没有要完的迹象,被打那人又疼又怕,痛得几度晕厥,只觉得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心里有苦说不出,说好的只打二十杖现在翻了一倍,被打死了怎么办?两年之前,他还是“何不食肉糜”的贵人,如何受得了这等酷刑?心里一凛,好怕就这样被打死了,连忙大叫:

“别打了……唉哟,我是徐青君啊!”

时任江宁知府林天擎林公怜此人胆色颇豪,忙令停手,便问两边徐青君是谁?

却听左右有人缓缓道出一桩延续了近三百年的望族故事。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大明创业之初,徐达与常遇春是诛灭群敌的最锋利的两柄利剑。及至立国,南征北战之将,仍是徐达居首、常遇春副之,驱逐胡虏,一张国运,终奄有中华之地。洪武二年秋七月,常遇春卒于军,封开平王。而徐达的精彩则又延续了十六年,其后与王保保数次大战,及至洪武十七年召还京师,十八年病笃而死。

徐达为明朝开国第一功臣,生有四子。长子徐辉祖袭爵为魏国公,在靖难之役中是坚定的保皇派,给朱棣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登基后削其爵、幽禁在第。辉祖死后方赦其罪,命长子徐钦嗣之,后来一直传承了下来,守备于南京,是为魏国公一系。

二子徐膺绪(一说是四子)及三子徐添福则不足论。

四子徐增寿,在靖难之役中站在朱棣一边,是后者在京师最重要的暗棋之一(数以京师虚实输于燕)。间谍一旦暴露下场就不会好,燕兵渡江,建文帝眼看失败就在眼前,一剑杀了徐增寿。朱棣进城后抚尸痛哭,比及即位追封武阳侯,接着进封定国公,以其子徐景昌嗣位。这就是定国公一系,后随永乐迁都,世居北京。

徐达重开大宋日月,功劳古今铭记,遂有福报及于子孙。《明史》说起徐氏一门两公也不无赞叹,所谓“洪武诸功臣,惟达子孙有二公,分居两京”。明朝心眼儿最多、最小气的嘉靖登位后,又是大礼仪之争又是扔帝王牌位又是给朱棣改庙号,最后在“裁恩泽世封”事件中,徐达之后仍是稳如磐石,“天下仅五公存,达后居二焉(《罪惟录》)”,可谓异数。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徐青君,名天爵,字青君,就是根红苗正的魏国公之后,第十代魏国公徐弘基之子、第十一代魏国公徐文爵(一作徐允爵)之弟。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家资巨万,是官N代+富N代——富不过三代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是不会成立的,人家再怎么草包都有大明朝廷给兜底。

徐青君当然不会是草包,他懂享受懂情趣,每月的花销是个天文数字,又广蓄姬妾,日日沉醉在温柔乡中。

南京有个大功坊,是太祖朱元璋在其吴王旧邸之前为徐达修建的甲第,为表彰徐达的功绩在两旁各建功坊,表为“大功”。徐青君相中了坊侧一片地,在这里造了一个大花园,树、石、亭、台,美仑美奂,有如仙府,足以和史上有名的平泉庄、金谷园相媲美,这证明这位小徐同志有着极其高超的艺术素养。

盛夏无聊,徐青君就带着一帮子金陵纨绔到秦淮河边纳凉。秦淮河旁有舍,名曰“河房”,小徐作纶巾鹤氅的打扮,远望如神仙中人,他高踞屋中主座,呼朋引伴,大摆宴席。每天选名妓四五人以助酒兴、诗兴,最终大被同眠,公子哥儿嘛都这样。席间陈列木瓜、佛手、茉莉、珠兰,堆积如山,芳香似雪。如此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这样懂得享受的艺术家,又怎会是草包?

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他就是草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用之极。

其时天下大势已经明朗,东北女真正在飞速崛起,若说明廷上下对努尔哈赤的起家无动于衷是正常的,那么对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萨尔浒数十万精锐明军的覆灭无论如何也不该等闲视之。按估算,徐青君的生年应该就在萨尔浒之战之后十年之内。

天启六年(1626年)努尔哈赤死,这也是震动明廷的大事,身为明帝国的皇亲国戚、200多年大明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徐氏二公不会不知。

若说这两件事都不知情,那么1643年(崇祯十六年)大明户部尚书、陕西总督孙传庭战死潼关他总该知道,未几李自成于西安建国称帝他总该知道……他们多半的确是知道的,但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任他洪水滔天,只要不淹到自己,那都是毛毛雨。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自缢于煤山。同年福王朱由崧监国于南京,后称皇帝,改元弘光,是为南明。此时淮河以南名义上仍属明朝,三分天下居其一,倘若君贤臣明、将士砥砺用命,天下归属尚未可知,然而稍通史书的都知道弘光朝是个什么玩意儿,简单说就是太不争气了,连蜀汉后主刘禅、南宋赵构这些让人失望的名字都比不上,结果只坚持了八个月就灭亡了。

就在这短短的八个月里,弘光政权昏君奸臣开始了自己的表演,选美、党争、封官、享乐……烂事出了一大堆,几乎把大明200多年所有的腌臜错误都重演了一遍。著名的《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写的就是这段史实,真是一群奇葩。徐青君在弘光朝中混得不错,为中军都督府都督。这是五军都督府之一,本来是大明法定的最高军事机构,但当然不可能奢望他这样的人去打仗,所以就是个摆设,当然诸如“前驱班剑、呵导入朝”这样的威风场面是少不了的,毕竟这样才显得既贵且显。

在1619年到1645年这二十多年里,金陵子弟微醺在江南的暖风、名妓、燕子、桃花、浆声、灯影之中,哪管它辽东满清坐大,哪管它李自成、张献忠席卷半壁江山,哪管它崇祯皇帝焦头烂额,哪管它百姓兴亡离合之苦?400多年前林升写了一首《题临安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用来形容南宋是贴切的,形容晚明的世家子更是恰如其分。

1645年5月,清军攻入南京,南明公、侯、伯、驸马、大臣等几十人一齐投降,其中公侯伯三等俱是明初开国功臣之后,徐青君的哥哥末代魏国公徐文爵也在其中,大臣中则有著名的历史笑柄“水太凉”的钱谦益,弘光帝被俘往北京,翌年见杀。

崇祯之亡,是悲壮,无愧正统;弘光之亡,是搞笑,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一切命运的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尽管南明后来又经历了隆武、永历,但弘光的大戏已在1645年的南京城落下了帷幕。时代的大潮退去,现出沙滩上裸泳之人,徐家的田产、府宅尽被籍没入官,徐青君从此落入贫无立锥之地的境地。从前他游戏花丛、众芳跟随,到此田地一个姬妾也没有了,不但如此,他也没有妻子和子嗣,就孤家寡人一个。

钱谦益曾经在柳如是的劝解之下准备殉国,虽然难免“水太凉”,终究曾经动过这种心思;而徐家兄弟那是连这种心思也不曾有过的,因而也无所谓气节,作为在大明这头巨兽身上吸血超过200年的超级蛀虫,他们这种滚刀肉般的无耻自然远在钱谦益之上。

作为带头投降的大明公爵,徐文爵的结局多半不好,这从徐青君的遭遇可略见一斑。徐青君失势之后百无一用,连基本的谋生技能都不会,没几天就沦为了帮佣和乞丐,市场上有活儿就一窝蜂的冲上去,没活儿就只能到垃圾堆里刨食。他但凡对天下大势有一点点了解,就该早点预备退路,从从前的指甲缝中漏出一点,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况。

凭他的能力,在帮佣和乞丐堆里也混得一般,只好跑去代人受杖。代人受刑现象在古代颇为普遍,有专业的论文研究过,大家可以去看。其实就是有钱人犯了过错,怕挨屁股,就出点钱请别人去受刑,这钱不多,但应该也够人过活几天的。徐青君干的就是这活儿。

这天徐青君照例接了活儿来兵备衙门挨打——这衙门其实就是从前的魏国公府,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对后园的一草一木,对前厅的一桌一椅都无比熟稔,然而风景不殊,却已经换成了新主人。徐青君跟主顾(当刑人)约定了“挨多少下屁股给多少钱”,这次是个肥差,平常都是十板,今天是二十板,价钱自也照以往翻了一倍。他紧咬牙关、忍着剧痛,只当那屁股不是自己的,想着挺一下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过了三十大板还没打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那厮坑了,实在受不了才大叫起来。

顺治四年,江宁知府义释一乞丐,几年前,这衙门乃是乞丐之家

只说林天擎听了左右一席话,才知面前这状若乞丐之人竟是昔日的王孙公子,他颇为敬重昔日的中山王徐达,加之他本来就是文人士大夫(著名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即出自其笔端),便对徐青君有了极大好感。

林天擎当即命人再休杖责,将徐青君开释。徐青君整理了一下仪表,虽沦落江湖,自可见往日蕴藉。出于物伤其类之情,林天擎有心要给他一条生路,便问:“你家的公府已成公产,阁下是不必想了。但如果有你自己出钱或出力修造的房产,倒不妨说出来,本道当代为查给,以终阁下余生。”

徐青君大喜道谢,说:“大功坊旁边的花园是小的自造,绝非前朝公产。请大人明断!”

林天擎一口同意。果然没过多久,就把花园还给了徐青君。徐青君把里面的假山假石、汉白玉的柱子和栏杆等等全部卖了,靠这点钱度过了余生。

这个故事出自清朝余怀的《板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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