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2 儲勁鬆:硯遇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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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劲松:砚遇 | 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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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遇

儲勁松

禪定寺中興碑

春草初萌時,去安徽旌德問硯,在宣硯文化園裡遇見一塊元代古碑,禪定禪寺中興之記碑。

古碑橫臥在地上,遠遠地看過去,一塊灰撲撲的長方形石頭而已,並不打眼,走近粗看碑銘,才隱約覺得有些不同凡響。拎來兩桶清水,輕輕擦拭掉蒙在碑面的灰塵和苔蘚,待水跡漸收漸斂時再看,純黑如漆的碑體敦雅樸拙,石上包漿泛幽豔冷光,溫潤如古玉,碑銘清雄朴茂,煥爛若晨星,蒼古陰涼之氣直逼眼球。是存世將近七百年的舊物了,春日的斜陽靜靜打在古碑的一角,像一部禪書被山風翻開了扉頁。

“宣之旌德縣王嶺石佛庵,父老相傳,往時山崩得石佛,異而祠之,今故,存宋政和間僧道真庵焉。有長者胡元覺施財廣其居。時詔天下置神霄宮,宣以永慶寺為之。道真請於官,以永慶廢額寺其庵。建炎元年,神霄宮廢,永慶寺當復。縣有禪定寺,主僧子英遷往神嶺資福寺,其徒普明繼之,幾火於方臘……”碑文八百餘言,詳細敘述旌德縣禪定寺廢而復興的經過,內含方臘起義、庵寺興廢、僧尼流動、風土人情等宋元時期的歷史、宗教和民俗信息。

古碑也是神物,見者生禮敬之心。那天下午,我斂神屏氣半蹲半跪在碑邊,流連摩挲端詳比劃,黃山秀色在望,光明頂雲煙聚散,我心無旁騖。末了,索性把碑文一字一字地抄錄下來,當時很想學歐陽詢見索靖章草碑,臥於碑旁三天三夜。

禪定禪寺中興之記碑,我謂之禪定碑。此碑大有來歷。

按碑銘落款,禪定碑立於元代至正元年(1341)七月,壽齡六百七十七。在歷經數百年風霜之後,普通的碑碣早已風化得不成樣子,即使未成齏粉,碑文字跡定然漫漶不可辨識。吾鄉古墳山中,多有清康熙至道光年間的古墓碑,存世時間不過三百年左右,表面早已成片剝落,兒時頑劣,在碑群中砍柴放牛時,經常用手去摳摸,粉白的石片一捏即碎。禪定碑幾乎沒有風雨侵蝕的痕跡,碑體完好無損,陰刻碑記清晰如初鐫,字字爽利可讀。

能與時間抗衡的秘密,在於碑的石質。禪定碑的石質為宣州硯石,也就是製作古之名硯宣硯的石頭,出自旌德縣白地鎮洪川村龍潭山。宣州硯石,產自古宣州的硯石,屬絹雲母變質性沉積岩,地質年代為早奧陶紀,距今將近五億年,早於四億齡的端石和三億齡的洮河石,晚於十億齡的歙硯龍尾石。主要成分是硅白雲母、蠕綠泥石、石英、金屬鐵化物和碳化物,石質縝密細膩,兼具堅、潤之質,不易風化。在旌德見過幾方五代、南唐和兩宋的古宣硯,形制有宮制鳳池硯、風字形硯、箕形抄手硯、門字形抄手硯、辟雍硯諸種,這些硯品相均完好,足見宣州硯石石質之良。

禪定碑大有來歷,不僅在於石質,其碑文和鐫刻也都出自名家之手。

碑首篆書“禪定禪寺中興之記”八個大字,安嫻若思,“定”字筆畫保留有大篆的象形特徵,久視之,如入周秦王宮,古韻蒼茫,有《碧落碑》之味,也有西周編鐘遺意。書者為汪澤民,徽州婺源人,宋端明殿學士汪藻七世孫,元仁宗延祐年間進士,歷官至嘉議大夫、禮部尚書。《元史》有汪澤民傳,稱其“少警悟,家貧力學,既長,遂通諸經。”致仕歸老故鄉後數年,因蘄黃民變遇害,朝廷贈資善大夫、江浙行中書省左丞,追封譙國郡公,諡文節。

碑記文字雅麗可玩,作者為元代僧人、書法家祖瑛。《書史會要》記,祖瑛字石室,時人稱之石室長老,吳江人,書學趙孟頫。趙孟頫傳世名帖《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就是祖瑛就任隆教寺住持時,趙孟頫送給他的禮物。帖中有語云:“石室長老禪師,學識古今,心忘物我。江湖風雨,飽飲諸方五味禪;捧喝雷霆,顯揚聖諦第一義。”可見二人時相過從,交情匪淺。

碑銘中,趙雍手跡正文楷書尤其值得珍視。趙雍是趙孟頫的第二個兒子,宋太祖趙匡胤的嫡系後裔,官至翰林院待制。擅長山水畫,尤工人物鞍馬,書法兼善真草行篆,又精於書畫鑑賞,傳世作品有《溪山漁隱》和《蘭竹圖》。《元史·趙孟頫傳》附記:“子雍、奕,並以書畫知名。”其書法穩健清秀,有乃父之風。《書史會要》:“趙孟頫嘗為幻住庵寫金剛經未半,雍足成之,其聯續處,人莫能辨。”這一書壇佳話流佈甚廣。

立碑者為釋紹福,其時為禪定寺住持。紹福和尚生平已然不可考,既然與趙雍、汪澤民、祖瑛諸人有交,想來一定不俗。

一碑而集元代三大家墨寶文章於一身,自然是傳世之寶,如《素問》所說:“此上帝之所貴,以合於神明也。”宣硯今世傳承人黃太海談起偶得此碑的經歷,眉色飛動,稱是天意。在大唐即已名動天下的宣硯,此前消失於世間數百上千年,禪定碑的橫空出世,是宣硯久遠歷史和優良品質的最好物證。人有所珍,其心必誠,心誠者得上蒼眷顧。之後,黃太海又陸續蒐羅到十數方古宣硯,作為宣硯文化園和宣硯博物館的鎮園鎮館之寶,自然也是旌德之寶,中國之寶。

禪定碑也是一塊好硯石。如果請硯雕大師在碑的另一面挖出硯堂和硯池,刻上古寺霜鐘山水人物,就是一方巨型硯臺。但神物不可輕動,輕動則天怒人怨。我建議黃太海在宣硯文化園中建一座碑亭,專門供奉此碑。

世人見此碑,當顒顒然如文人學子見至聖先師。

一硯在案

旌德歸來,我的書房裡多了一方宣硯。

硯為長方形,小如一掌,拎在手上很沉實,硯堂中雕有一隻寶瓶,硯池作一字形。石色黝黑,久視泛冷豔的鋼藍之光,有星星點點的金屑散綴其間,望之清雅安恬。以指甲輕叩之,硯作金罄聲,有純陽之氣,迴音清越悠揚。用手去撫摸,硯體嬌嫩潤滑,如夏日池中荷傘初張,如二八妙麗女子吹彈可破的肌膚,手感極好。朝硯呵一口氣,轉眼之間凝結成一層細密的水珠。有一天興起,從屋後的小溪中取來山泉,倒數滴到硯堂中,泉水著於硯上,即刻收斂成瑩白滾圓的一團,將硯臺傾斜至四十五度甚至六十度,水隨勢滾動卻不溢出,似乎是黏附在了硯上。

前人品石硯,有“觀、撫、扣、握、磨、用”六字訣。觀其色,黝黑典雅、純淨無雜者為佳。撫其身,嫩如兒膚、細膩柔潤者為佳。扣其體,聲似金鐘、鏗鏘玲瓏者為佳。握其料,掌中生露、時久漸散者為佳。磨其堂,吃墨如風、儲墨不涸者為佳。用其墨,澀不留筆、停筆浮豔者為佳。

又說,硯之上品,下墨快,發墨好,不滲水,益筆毫。下墨,是磨墨時墨條或墨錠中的墨粒脫落的速度,是物理反應;發墨,是墨粒中的碳分子與水分子融合的速度和細膩程度,在此過程中,既有化學反應也有物理反應。不滲水,說的是硯石密度大,裝水盛墨久而不漏。益筆毫,硯臺肌膚嫩滑,不傷毛筆。

下墨和發墨,往往是一對矛盾。下墨快的硯發墨差,發墨好的硯下墨慢,中國四大名硯,端硯、歙硯、洮河硯、紅絲硯,莫不如此。只有其中的精品,才將這一對矛盾調和得恰到好處。南宋陳槱《負暄野錄》說硯臺下墨髮墨的情狀:“硯貴細而潤。然細則多不發墨,惟細而微有鋩鍔,方其受墨時,所謂如熱熨斗上搨蠟,不聞其聲而密相黏滯者,斯為上矣。”硯石細膩溫潤有鋒芒者,下墨髮墨性能俱佳。

一硯在案,如見山水淋漓,神仙優遊參差臺榭中,如與高士漱石枕流,作長夜世外之談。

案頭的這方宣硯並非佳硯,但觀之撫之扣之握之,鹹有名硯風範。懊悔得很,未帶績溪或者歙縣的好墨回來,一時不能體驗硯上磨墨“殺墨如風,磨之無聲”的雅趣,紙上書寫“澀不留筆”的酣暢,也不能一觀墨相“浮豔”之美。澀,即有鋩鍔,石有鋒芒;浮豔,華美豔麗也。若用清代歙縣制墨大師曹素功的漱金墨來磨,墨色浮豔之外,當更添幾分貴重之氣。

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本是一家子,硯與墨的關係又相對親密一些,一如伉儷于飛,頡之頏之。古人說“墨逾堅者,其戀石也彌甚”。又說“墨在硯中,隨筆旋轉”。硯要墨養,好硯要好墨,普通的墨用於名硯,或者名墨用於凡庸的硯,都好比無鹽配周郎,生生唐突了風月。

沒有好墨,就用清泉水養著吧。“佳硯,池水不可令幹,每日易以清水,以養石潤。”這是明人高濂常用的護硯養硯法,宋人李之彥也有類似的說法,只要有心,並不難辦到。

其實在旌德我購了兩方硯,一方送給了懂得的友人,取紅粉贈佳人寶劍贈英雄之意。兩方都是一字池規矩形宣硯,雖然極普通,也足可把玩,一窺宣硯的風華。

硯字,拆分開來是“見石”,見石如見人,久則生情。生長於石上的情,如《石頭記》,當貞固萬年逾於凡世人情。淮劇也有“石頭記”,為江淮戲的經典劇目,戲名《寶硯記》,說的是寒儒之女江瑞蓮與林家莊少年莊主林木森相知相戀的故事,江瑞蓮贈予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就是一方祖傳的御賜寶硯。

清人伊秉綬有硯銘說:“惟硯作田,鹹歌樂歲。墨稼有秋,筆耕無稅。”惟硯作田四個字有儒雅清氣,我很喜歡。少年時也曾日日臨帖習書於故園竹窗下,勤苦耕耘於硯田之中,數年過去,字也有了幾分皮相,只是隨即被衣飯所擾,其後又耽於讀書作文,恍然間二十餘年過去了,人漸老字如舊,徒喚奈何。雖不習字,清供一方硯也好,養眼、養心、養氣息。

我對自己說,待我把文章寫好,就去練字,從《石鼓文》和《嶧山碑》學起,不妨也學著畫一點文人畫,學一點鐫刻,將來再出新書,書名題寫、插圖繪製、序跋銘鐫都自己來,豈不美好。問題只在於,文章何日才能寫到好。五十歲?六十歲?抑或八十歲?

文章文章,修行修行,修身修心修文字,路漫漫其修遠,活成一隻千歲老妖精才好。

參破石禪

宣硯文化園有宣硯博物館,一樓廳堂裡陳列有當代硯雕師作品數百件。

其大者如磨盤,小者不盈一握。有仿經典硯式者,有依石造型者,有隨世突破創新者。題材囊括山水、人物、花鳥、龍鳳、日月、祥雲、瑞獸、瓦當、竹簡、殘碑、古幣、銅鏡、青銅器諸多種。紋理有玄塵、羅紋、金暈、銀星、魚子、眉子、雨打牆、黃金蟲。諸般雕刻技法如浮雕、薄意雕、線雕、圓雕、透雕、鏤空雕、俏色,依硯材靈活運用。硯臺之外,館中另有墨床、筆洗、印章、臂擱、鎮紙、香插、筆筒、手把件一類的文房雅玩,有烹茶煮茗的茶具,有宣紙、宣筆和徽墨。博物館裡墨色四射,寶光流溢,寶氣叢生,寶相莊雅,叫人心止眉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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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裡陳列的大件宣硯作品,多是當代硯雕大家方見塵的作品。觀其硯作,《佛澤天下》《繁花似錦》《壽》《石壽》《靈芝如意硯》《牛哥》《天樂》《溪山行旅》《舞傾城》《月神》《嫦娥奔月》等等,創意均有奇思,刀法疏可走馬,密不透風。

方見塵是歙縣人,工書畫,尤擅硯雕,在徽州有“刀筆鬼傑”之譽。其作品多是大型隨形硯,氣象宏闊意境超塵,雕刻技藝精工神妙,人物花鳥雲獸栩栩然,硯銘自創書體有秦漢遺風,善用衝刀法,側媚取勢,拙樸遒麗風流宛轉。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其刀下的女子,一個個面如滿月精緻恬如,體態豐腴華貴,櫻桃小口嬌嬌俏俏,似語似嗔似巧笑,有唐代簪花仕女圖的風致。

生在中國歙硯之鄉,方見塵本是歙硯雕刻的一個代表性人物,數年前宣硯石破天驚重見天日,他又為宣硯“必也正名乎”奔走呼號,並親執雕刀,為當世宣硯雕刻示範之作。讀過方見塵寫的一篇談硯雕的文章,題目是《參破石禪悟天機》,文中寫道:“我常把硯雕藝術悟成飄逸的褶痕,圓潤的輪廓,柔和的紋理,是纏繞在石體外被純化了的線條,是對生活的吟詠和抗議。”又說,“硯學的真諦並不在硯本身,它和其他藝術一樣,是對精神生命的一種參悟。”斯語大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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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幾幅方見塵畫的山水和仕女,山水清空韻雅有出世之味,仕女風流嫵媚續大唐風習,多裸露雙乳,蠻腰豐臀,眉目間春意盪漾,叫人神思翩飛。此老必是一個韻人,只可惜此行未見其人。

館中有一件大型隨形硯,名曰“夢裡老家”,為宣硯石子料雕制,高約七十釐米,寬約六十釐米。硯有三層,巧妙運用石皮和石肉的俏色紋理,雕出詩畫一樣的皖南田園風光,小橋流水、亭臺廊榭、村莊人家、崇山峻嶺之屬相映帶,有陶淵明飲酒二十首的高隱風味。雕刻融淺雕、深雕、鏤空雕諸技法於一體,手法精湛,堪為當代宣硯名品。制硯者姓名已忘記,當是名家。

硯有靈,也有情,能感人化人。在宣硯博物館中,我前後足足盤桓了三個小時,一方方地打量,一件件地撫摸,漸漸覺得身體裡有一股純然真氣在升騰衝撞。以這股氣去鬧龍王宮,可以力拔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用這股氣來寫文章,則可以通幽,上訪碧落下問鬼府。

通幽,與鬼神交通,是藝術的大化之境,也是藝人的夢想之境。古今傳世硯雕名作,集雕刻、文學、書法、繪畫多種藝術精華為一體,也是天工和人工的完美合作。《石頭記》起於頑石歸於頑石,一塊通靈頑石偶來人間,演繹人間千萬世態人情,硯雕師也如曹雪芹,是賦予頑石以生命、性靈和精魂的人。

在旌德見到了十幾個硯雕師,清一色的徽州後生,手執雕刀埋首於案臺,面對一塊塊粗樸的石頭,左右端詳之,上下審視之,前後挪動之,鑿之鏟之錘之刻之碾之,指掌上的老繭厚如馬蹄。與人交談言語溫雅,面孔靜穆如秋山掃葉僧。刻刀從宣硯石上哧哧走過,其聲蒼蒼,刀下石粉石屑紛紛然。

那一刻忽然起意,想棄了本行,移居旌德做一名硯雕師,後半生與硯石共日月長天。痴念而已,可竊笑,不可輕易語人。

清人朱二垞《硯小史》雲:“有佳石不可無良工,有良材不可無古法,本質雖高,裁就之方,未精磨琢之,工未至,終非雅品,難入藝林。”一方普通規矩形硯的製作,從挑石選材、構思設計、造坯成形、細化設計、精雕細刻,到打磨美化、刻銘落款、護硯保養、建檔防偽,前後通常有九道工序,雕刻中又有整形、起邊、鏟堂、挖池、挖覆手、修整、刻花多個流程,並要處理好虛實、主次、疏密、線面、粗細、方圓、動靜、剛柔、守破關係,小件作品通常費時一月之久,大件數月甚至數年,佳作名作則可能要窮盡一生。

看硯雕師刻硯,我以為也如同寫文章。

石頭是粗獷的紙張,雕刀是化頑石為神奇的鐵筆,制硯者坐在一塊石頭前凝神冥思,如痴如癲。久而久之,有一團烏黑龐大的混沌,在胸肋間凝聚摶轉。這混沌是數十年人文學識、藝術修養與雕刻經驗的累積儲備,它讓人痛苦、幸福、飽滿、興奮,讓人衣食不思坐臥不寧,讓人時刻有所期待。終有一日,一道靈光自天而降,風雨如晦電閃雷鳴中,一道天門轟然洞開,硯雕師執刀直闖門中,將胸臆間醞釀已久的大塊文章,揮灑鋪展於一塊頑石之上,似有鬼神相助,似有佛道來襄,天人合一,成就一方名硯,寫就一段刀石戀的美妙傳說。李苦禪說,藝術要尋門而入,又要破門而出。此之謂也。

私下裡自言自語:從前柳宗元觀郭橐駝種樹養樹,得養人之術,我也當從硯雕師刻硯,悟一二文章法門。

墨色光與雪灑殘

唐肅宗乾元二年,也即公元759年,時在全盛的大唐,流放夜郎途中遇赦的李白,返程時經過湖南零陵,無意中看見了懷素的草書作品,一見傾心,以至“恍恍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折服之餘,揮筆作《草書歌行》。歌行中有這樣的句子: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箱,宣州石硯墨色光。

《草書歌行》作於零陵,郭沫若曾就此作過論述。詩中“宣州石硯墨色光”七字,既是草聖懷素使用宣硯磨墨寫字的見證,也是李白對宣硯色澤烏黑光亮這一品質的品評。

懷素家在零陵,他用宣硯寫字,說明其時宣硯已經傳到了湖南,李白又在詩中盛讚宣硯,由是可以推知,宣州石硯至少在盛唐時就已經風靡於文人墨客當中了。《草書歌行》也是迄今為止,能找到的關於宣硯的最早文字記載。

宣硯始於東晉,聞名於唐宋,只是古籍多半毀於蟲,毀於水,毀於兵燹和暴君之手,或者深埋於地下古墓之中,關於宣硯的記載只可見到零星。

《草書歌行》之後,古人文字明確記載宣硯的,目前只能找到三處:

南宋高似孫撰《硯箋》,第三卷記諸硯品凡六十五種,中有“宣石硯:李白詩箋麻素絹排數箱宣州石硯墨色光”之句。

明人高濂養生專著《遵生八箋》,其“燕閒清賞箋下卷”論當時名硯,說“青石硯、蘊玉石硯、戎石絳石硯、淮石硯、寧石硯、宣石硯、吉石硯、夔石硯,如漆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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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藏於故宮的一款漢碑式古墨,名為“明崇禎吳去塵墨光歌墨”,是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制墨名家吳去塵的作品。墨面有陽識隸書《墨光歌》,背面以鐘鼎文字體題錄“崇禎元年八月朔始,至三年春二月望止,共採煙一百六十三兩,煉墨八十九錠止一”。側面篆書落款“延陵吳去塵藏墨”。《墨光歌》是錢塘潘之淙(著有《書法離鉤》十卷)寫給友人吳去塵的詩,其中寫道:

空齋清晝陳簾裡,新水才添白玉洗。

宣州石硯雪灑殘,翰走煙雲兒滷起。

吳去塵本名吳拭,休寧人,祖籍延陵,室名浴研齋,是休寧派墨匠的一個重要代表。他制的墨不加漆衣,頗有古風,又雅緻精好,為士林推重,人稱“吳拭和膠,精藝深心”“金章玉質,盡藝入微”。其為人有俠風和骨氣,遇相投之人常以所制之墨慷慨相贈,豪強重金相購則嚴詞拒絕,這一點頗有點像八大山人。

三處文字,前兩者都是說宣硯之色墨黑如漆,黑得放光,這個容易理解。後一處說宣硯“雪灑殘”,“雪灑殘”三個字頗令人費解,有人說是宣硯石的一種紋理,有人說是描寫磨墨的情景,有人說是一個比喻,論者紛紜莫衷一是,必是嘉美之詞則無疑義。

依我看,古有暖硯,如北京元大都出土的“元代石暖硯”,清代遺存下來的“龍龜海水端硯”,制硯時將硯堂挖空,冬季天氣酷寒時用炭火加溫,或者注入熱水,防止墨汁結冰妨礙書寫,“雪灑殘”當是雪花灑到硯上即殘即化的意思,是說宣硯具有石性溫潤、遇寒不冰的特殊品質。對照詩文的後一句“翰走煙雲兒滷起”,說宣硯下墨快發墨好,走筆如煙雲,墨濃似滷汁,更覺有幾分道理。

猜測而已,是與不是,待到下雪天,一試即知。

宣州石硯墨色光,宣州石硯雪灑殘,這“墨色光”和“雪灑殘”,源自幽竹嶺。

古宣州旌德縣白地鎮有一個洪川村,洪川村有一座龍潭山,山中有嶺名叫幽竹嶺,是前幾年才找到的宣硯石古礦坑。幽竹嶺在黃山東麓,名字很好,也寫實,嶺上多黑松幽篁茅草白雲。嶺中有一鞭溪,名洪溪,春水清清,細細地叮嚀,溪中硯石散佈如墨玉,兩岸硯石自然壘砌成山,層層疊疊似毛邊書頁,長約兩百米,巍然屏立如古城牆。開採出來的宣硯原石堆積在草徑邊,見之起貪婪心。但硯礦出口,有鐵門有守衛有監控,這裡被嚴格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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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竹嶺是目前所知唯一的宣硯石礦山。世間硯石,色澤和石質可與宣硯石相比擬的,只有製作歙硯龍尾硯的龍尾石,出自婺源的龍尾山,也就是羅紋山。米芾評龍尾硯:“金星宋硯,其質堅麗,呵氣生雲,貯水不涸。”蘇東坡說龍尾硯:“澀不留筆,滑不拒墨,瓜膚而縠理,金聲而玉德。”這些嘉美之辭,完全可以直接移來評價宣硯。龍尾山與幽竹嶺,兩地相距很近,不過一兩百公里,但龍尾石歷經一千二百年的連續開採,已經面臨枯竭,而宣硯石礦山卻是一座富礦。

宣硯石古坑曾經沉睡地下許多年,古老的宣硯也隨之埋沒許多年。宋人歐陽修《硯譜》、米芾《硯史》、唐詢《硯泉》、蔡襄《硯記》、蘇易簡《文房四譜》、杜綰《雲林石譜》諸書,由唐至清的制硯名家如馬其祥、馬池、李處士、李少微、梁奕南、黃士柏、羅文、韓文、羅發、羅澄謙、王岫君、顧德麟、顧二孃、巴慰祖等人的硯作、硯銘、硯文章,以及清代以來的文獻,均無從尋覓宣硯和宣硯石的蛛絲馬跡。

至於宣硯被埋沒的時間,如果從李白《草書歌行》算起,是一千三百年。如果以禪定碑立於元代至正元年推斷,消失時間應當是元至正以後,大致不超過七百年。如果從吳去塵制“墨光歌墨”算起,也有四百年。但這些算法都是破綻百出,沒有多少科學道理可言。從史料關於白地鎮洪川村洪水災害的記載來看,我以為,最有可能是消失於清道光年間,距今有兩百年。

一千三百年,七百年,四百年,或者兩百年,光陰都已經夠長,足以讓人丟失關於祖先的記憶。

許多年來,宣城市乃至安徽省的主政者、有識之士和文人墨客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儘快找到李白、高似孫、高濂和潘之淙詩文中提到的宣州硯石。從1964年到2009年,安徽省的地礦專家對黃山和宣城兩市境內可能存在的歙硯石和宣硯石礦藏,進行了多次且曠日持久地勘探,除了在歙縣、休寧、祈門、績溪找到石質不及龍尾石的中檔歙石外,宣州石硯礦山仍然杳如黃鶴,就像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山海傳言。

王俊虎先生在《中國宣硯的前世今生》一文中說,在宣硯石重現之前,學術界和收藏界對宣硯的認識存在兩個誤區。其一是將宣州石硯與產於寧國的石英質觀賞石“宣石”相混淆,將古人描寫宣州硯石的詩文硬往“宣石”身上套,以至於有人刊文聲稱“宣硯硬度比歙硯高出約3.5度”,竟然比翡翠還硬,這在行家眼中,無疑是將宣硯趕出了優質石硯的行列;其二是對李白《草書歌行》的考注望文生義,普遍將詩中“墨色光”註釋為“宣硯磨出的墨汁濃黑髮亮”,而對潘之淙詩中的“雪灑殘”更是不知所指,解釋為“宣硯具有雪灑殘的特徵”,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事實上,宣硯的硬度為莫氏3.5度,介於歙硯和端硯之間,比歙硯低0.5度,比端硯高0.5度,硬度適中,下墨髮墨性能好,也不易崩脆,利於雕刻,屬於優良硯石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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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家評宣硯,說兼具端硯和歙硯之美,有堅、潤、柔、健、細、膩、潔、美“八德”,石質尤其近於龍尾石。原本,歙硯之極品龍尾硯與宣硯,所用硯石的石質就有同工之妙,徽州與宣州均隸屬安徽,本是鄰居,歙硯與宣硯又同為名硯,所謂“藩夏連輝,頡頏名輩”。

石破天驚

宣硯石古坑的再現,起因是一場大暴雨。

此前,旌德父老代代相傳,洪川村的一面湖底下,掩埋著一個古老的村莊。在洪川村鵲嶺的背面,有一個山中湖泊,名叫留杯凼。晴明無風的日子,留杯凼湖底有斷壁殘垣影影綽綽,石柱石樑石牆依稀可辨。他們說的鵲嶺,也就是幽竹嶺,系一地兩名。

《淺談宣硯的興衰發展史》一文的作者鄭樂說,在白地鎮一直流傳著一首民謠:“江村烏龜下洋鱉,洪川芮家仗狗闕。”後一句說的是古時洪川芮姓自然村遭遇嚴重的泥石流,整個村莊全部覆沒,只有一名孕婦提前逃生,救她性命的是家裡的一條狗,它咬著女主人的衣角把她拽了出來。孕婦後來產子,芮氏一脈得以瓜瓞延綿。芮氏一門對義犬自然感恩戴德,敬若神明,至今村裡許多芮姓人家仍然供奉著犬的圖騰。

史料記載,洪川自古多暴雨,易發地質災害。清光緒年間編纂的《安徽省志》還記載了發生在這裡的一場大洪水:“道光二十三年(1843)五月,太平山水大漲,有物如牛,逐波至留杯凼口奔岸而出,芮姓村陷,斃二百餘人。”宣硯石古坑口,很有可能就是埋沒於這一年,當然也有可能更早。所謂“有物如牛”,指的自然是泥石流。

據旌德當地人考證,留杯凼就是當初的芮姓自然村所在地,也是古代宣硯作坊集中地,它與龍潭山幽竹嶺宣硯石礦山一起,被古時發生的一場泥石流一起埋到了地下。

這就很合理地解釋了為什麼至少在唐代就有赫赫聲名的宣硯,後來銷聲匿跡許多年。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在洪川村、白地鎮乃至整個旌德縣,一直沒有一個硯雕作坊也沒有一個硯雕藝人。

2010年的一個夏天,洪川村再次發生猛烈的洪水災害並引發泥石流。泥石流將埋藏在溪谷中的黑色石頭帶到了地表,流入洪溪中,並剝掉山皮,袒露出一座純黑的石礦。這些散發著黑絲般誘人光澤的石頭,正是長期消失於世的宣州石硯。

宣州石硯從迢遙一夢中醒來,如悟空出世,石破天驚,古老的宣硯也隨之重現硯之江湖。

中國文房四寶之鄉宣城,此前有涇縣的宣紙、宣筆,有績溪的徽墨,獨獨缺少宣硯,不能說不是憾事。宣硯石礦山的橫空出世,使得宣硯重新登上歷史的舞臺,宣城文房四寶之鄉之名,終於得以功德圓滿。

一場雨將宣硯石淹沒於地下,很久很久以後,又一場雨將地下的寶藏轟然打開。雨是可恨的偷兒,又是可愛的使者,冥冥中,一切彷彿是天意。天道至公,它或許是為了刻意藏匿這億萬斯年的天工造化,福澤後世的有緣人。

硯遇

旌德訪硯,一路都是“硯遇”,耳驚目豔。

那天是四月七日。晚上,宣硯小鎮白地,月如鋤,星如螢,春風醺醺然沉醉,我一個人躲開人群,沿著一條小溪悠閒散步。溪流兩岸,盡是徽派古民居、古宗祠、古牌坊、古塔、古橋、古月塘,人家闐靜,貓狗無聲,一灣溪水清泠泠如琴鳴,新翻的田泥腥味濃烈,腳下古老的石板路鍍著一層幽幽的月色,走在上面,像在飄。遇見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婦人,兀自安靜地坐在老門樓下的門檻上,懷裡抱著一隻貓,她的衣貌行止也是舊式的做派。

旌表其禮,以彰其德。旌德有硯德。

旌德之夜,靜古美好如一方宣硯。我第一次來,躺在硯池之中,自以為像山水畫中的人物,衣袂染著水氣、硯色和墨香。夢見與三五人攜榼提酒上幽竹嶺,酣飲於峨峨硯山之中。

清晨六點,白霧如煙籠罩客棧,兩隻喜鵲在窗前的一棵樹上嘰嘰喳喳,喚酣睡的人起床。穿衣沐浴,然後提壺燒水,新泡一杯明前的鵲嶺白茶,慢悠悠地喝。看茶葉根根站立如碧玉簪,如鵲舌,其香天然有我,回味深長,因為未經殺青,喝了不上火。這茶也產自幽竹嶺。想起宋人楊伯嵒《臆乘·茶名》裡的句子:“茶之所產,六經載之詳矣,獨異美之名未備。若蟾背、蝦鬚、鵲舌、蟹眼、瑟瑟塵、霏霏靄及鼓浪、湧泉、琉璃眼、碧玉池,又皆茶事中天然偶字也。”旌德的鵲舌茶與宣石硯,一黑一綠,二美俱臻,各有各的風流蘊藉。

储劲松:砚遇 | 天涯·新刊

茶喝好了,身心被茶香漸次打開,踱步去宣硯文化園看內外的風景。在外牆上見到一幅白地鎮的地圖,林蔭濃密處,千戶重樓中有兩面碧湖,像雙池硯貯墨的硯池,汪汪然兩片靈動的生機。

在一座小山上遇見一個亭子,四周有迴廊,晨霧環繞中望去如樓臺仙閣。亭子前面有一尊李白的立姿塑像,左手高高地舉起,執一卷書,右手靠在背後,仰觀手中書卷作陶陶然狀,書上寫的是《草書歌行》。

亭子中間坐著一位仙人,詢問當地人知是葛洪,有一頭梅花鹿柔柔順順地臥在他身旁。葛仙持筆作書寫姿勢,面前攤開一本醫書的書稿,似是《肘後方》。他用的硯,自然是宣硯。

旌德人口口相傳,東晉時,葛洪避亂南下,曾經來到白地鎮洪川村,在幽竹嶺修道煉丹四十年。他在溪水中發現一種黑色的石頭,鑿而為硯,著《抱朴子》和《肘後方》。此硯為當時的文人墨客所激賞,他們紛紛來洪川尋石制硯。當地人也聞風而動,用石頭雕刻硯臺,進而漸漸形成制硯作坊。到了公元840年左右,有芮姓和呂姓兩大氏族從他鄉遷居到洪川,就地取材以制硯為業,其技藝世代相傳。這就是宣硯的開端。

當地人還說,洪川村以及洪溪這兩個地名,均與葛洪有關。旌德地方史料記載:“洪川之南,山名幽竹。昔有葛洪煉丹。淨爐之物,培棗之根,遂漸成蔭,福澤桑梓。小兒灌漿,天花簇簇,拯皇胄於天庭,挽幼稚於民間。逢秋棗熟,山雀害之。葛仙聞言,發乎其善,作法驅雀,雀聚此嶺,故名雀嶺。”

查《晉書·葛洪傳》,似無葛洪在旌德煉丹修道事,煉丹四十年云云更是無稽。但所謂傳說,本就是用來說用來傳的,經不得考證,一考證就如同撕破飛天仙女的霓裳羽衣,是很煞風景的事情。況且,編纂於唐代的《晉書》,對兩晉的事未必就一定記載得很翔實,也未必與事實沒有出入。

當地又傳,龍潭山中有一尊山神,是頭三足神麂,叫聲像人哭,本是葛洪煉丹成仙后留在凡間的坐騎,也是一頭守蛟瑞獸。平常見不到它的蹤影,但只要它一現身,就預示著會暴發山洪,山下的村莊就會大批死人。瑞獸現身,是提醒村子裡的人及時躲避災難。

山神是虛構的,告誡卻是真實的,洪川村裡的老人一代代諄諄告誡他們的晚輩,輕易不要上龍潭山,說驚動山神會招來天大的禍難。當地人也確實極少上龍潭山,幽竹嶺硯礦多年來無人發現,與這個巫師咒語般的告誡也許有一定的關係。

宣硯是一部傳奇,身上有太多的身世之謎,想多了會入魔。說到底,往古的事,誰能一五一十地說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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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旌德前,走了一趟旌歙古道。這條修建於隋代的嶧道,是古時由徽州府(歙縣)通往寧國府(宣州)的重要官道,也是徽寧官道中最精緻的一段,它的年紀已經有一千四百歲了。道口有一座雄關,入關後,山谷豁然敞開,川流峰巒朗朗在抱。古道由石板石條一塊塊一根根地壘砌而成,緊傍一條大河,長度據說是十五公里,保留得很完好。我只走了兩三公里,春陽照得人腿腳發軟,道上山川最可人意,竹林小風足暢人懷,不如坐下來喝口水打個尖。

古時候,宣硯和歙硯就是從徽寧官道走出去的吧,它們肯定經常在路上碰面。

它們是兄弟。

儲勁松,作家,現居安徽嶽西。主要著作有隨筆集《黑夜筆記》《雪夜閒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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