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引子:

新羅文聖王八年(公元846年),在新羅的清海鎮,一場盛大的宴會正在舉行。

宴會的主人,是新羅鎮海將軍、清海鎮大使、一代海上鉅商張保皋。而他招待的貴客,是新羅著名的勇將閻長。

觥籌交錯、絲竹歌舞之間,張保皋喝得大醉。就在這時,閻長突然發難,奪過張保皋身邊的長劍,手起劍落,將這位“海商王”一揮兩段。

這段故事,在朝鮮史書《三國史記》中是這樣記載的: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張保皋何許人也?為何會引來殺身之禍?要追尋這一切的答案,我們需要將時間線推回到四十年前,那時的張保皋,還叫做“弓福”。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青年張寶皋蠟像(左)


一、出發!去大唐討前程!

四十年前,正值唐憲宗在位期間。這時的唐朝,早已不復“開元天寶、人傑物華”的盛世景象,各藩鎮勢力在“安史之亂”後,不但沒有削弱,反而乘勢擴張,已經隱約出現了割據的徵兆。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亂世對於百姓來說,自然是人間地獄,但對於胸懷大志的野心家而言,是最好的舞臺。

大約在唐憲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年輕的“弓福”從新羅渡過茫茫大海,來到江蘇徐州,投到武寧節度使麾下,成為了一名“唐漂”。也就在這時,他給自己改了一個漢名——張保皋。

在杜牧的《樊川文集》中,有這樣的記載: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從這段記載中看到,張保皋武藝出眾,即使在當時的武寧軍中,也是出類拔萃、難逢敵手的。那麼,這樣一位優秀的軍人,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家鄉一刀一劍博取功名,而非要萬里迢迢地來到陌生的大唐呢?

假如我們能夠親自去問張保皋,他一定會長嘆一口氣:“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無奈啊!”

自新羅立國開始,就實施了名為“骨品制”的等級制度。在這種制度之下,新羅國民被分作六級,從王族血統專屬的“聖骨”到最下等的“平人”,層次分明,一目瞭然。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新羅的“骨品制”,將高級官職限制在“真骨”與“六頭品”等級中,本質上與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印度的“種姓制度”別無二致,甚至更加嚴苛。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由血統築起的高牆,就徹底隔斷了“下等人”的上升通道。

正因如此,對於許多“投胎失誤”的新羅人而言,到社會風氣更加開放的中華上國打拼,是他們謀求階級提升的唯一途徑。唐太宗時期的新羅子弟薛罽頭的際遇,便是最好的例子: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薛罽頭是下層貴族出身,尚且為沒有出路而感嘆,而張保皋在新羅不過是一個出身微賤、連姓氏都沒有的“海島人”而已,想要求一個出身,更是痴心妄想。

而當時唐朝紛亂的局勢,給了張保皋“博出位”的機會——

元和元年,唐憲宗剛剛即位,西川節度使劉闢就在蜀中鬧起了叛亂。

雖然叛亂很快被平定,但唐憲宗明顯受了刺激,開始處處著手,打壓藩鎮。元和十二年平定淮西節度使吳元濟的叛亂,便是唐憲宗的得意手筆。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著名的“雪夜入蔡州”故事,便發生在這場戰事中


平定淮西后,唐憲宗又盯上了盤踞山東一帶近60年的淄青鎮。元和十三年,唐憲宗調集武寧、宣武、義城、橫海、魏博五個藩鎮的兵力,大舉討伐淄青鎮。張保皋作為武寧鎮的一名士兵,也參與了此次大戰。

在這場戰事中,張保皋作戰英勇,靠著自己的戰功,坐到了“小將”的職位上。

根據《唐六典》的記載,“小將”又稱“子將”:“軍士一千名,置子將一人”。可見此時張保皋的職位雖不算高,但也是有頭有臉的軍官了。

如果按照正常發展,接下來等待張保皋的,將是更多的戰場與刀兵。或許,他也會在某次戰鬥中死去,成為像薛罽頭一樣的“新羅勇士”,在史籍中留下一段諸如“張保皋,新羅人也,某年某月戰死於某地”的簡短記載。

但或許是命中註定,張保皋的一生無法這樣平凡的度過:僅僅一年之後,唐憲宗暴斃、唐穆宗繼位,張保皋的人生也隨之徹底改變。

二、“出口轉內銷”的香餑餑

長慶元年(公元821年),自認為天下已然太平無事的唐穆宗頒發詔令,要求各藩鎮裁減軍隊。一時間,大批低級軍官和士兵紛紛失業,張保皋作為一個“外來戶”,自然更不能例外。

“光榮下崗”後,張保皋再次失去了容身之所,然而,十餘年的軍旅生涯,不僅磨鍊了張保皋的意志,更給了他足以安身立命的權謀和眼光。

離開軍隊之後,張保皋在登州赤山浦落下腳來,並在這裡建造了著名的

赤山法華院。但青燈古佛與暮鼓晨鐘,並沒有讓張保皋脫離紅塵,相反,他更加熱切地關注著時局,尋找著東山再起的機會。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重建後的赤山法華院


很快,他就發現了一個契機——

9世紀初,在新羅、唐朝和日本沿海,已經有海盜頻繁活動。這些海盜除了打劫貨物之外,還幹著一件缺德生意:販賣人口。

當時,新羅國內連年出現災荒,大量普通百姓只得背井離鄉,四處乞討度日,而唐朝由於“安史之亂”等原因,人口銳減,正急需大量的勞動力,於是,許多新羅流民在缺少保護的情況下,被海盜擄掠到大唐,成為了富貴人家的“生口”(奴隸)。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唐代買賣奴隸極為普遍 著名的“崑崙奴”便是最好例證


為了打擊奴隸貿易,新羅多次向大唐請求剿滅海盜,唐憲宗也曾在元和十年時下詔,禁止買賣新羅奴隸。但由於朝廷忙於壓制藩鎮勢力,這道詔命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到唐穆宗繼位時,海盜販賣人口的現象,已經愈演愈烈,幾乎到了半公開的地步。當時的平盧節度使薛平,曾經在奏章當中,專門提到了沿海一帶販賣奴隸的猖獗現象: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張保皋曾經長期在山東、江蘇一帶作戰,對於海盜出沒與販賣奴隸的情況相當瞭解,他敏銳地感覺到,剿滅海盜,替新羅除去心腹大患,才是他建功立業的最好途徑。

於是,在赤山蟄伏了七年後,張保皋踏上了歸鄉的航船。與20年前不同的是,這時的張保皋已經不再是卑賤低微的“弓福”,而是鑲著金邊的“大唐海歸”。

回到新羅後,張保皋向新羅國王請戰:“現在大唐到處都是出身於新羅的奴婢,現在應當派重兵駐紮在清海鎮,截斷海盜向西入大唐的航道”(《新唐書.東夷傳》),並順利得到了清海鎮大使的職權。

張保皋所說清海鎮,即是現今韓國的所安群島一帶,由莞島、蘆花島、所安島等兩百多個島嶼組成,與濟州島隔海相望,是新羅的南大門。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韓國地圖(局部),紅框內即是莞島


在清海鎮,張保皋組織起了一支以當地島民為主體的“清海軍”。這些島民本就在海上討生活,對於這一帶的地形、海流極為熟悉,稍加訓練,就成為了一支具有極強戰鬥力的水師。

“清海軍”在張保皋的指揮下,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基本肅清了盤踞在新羅附近的海盜,“

自大和後,海上無鬻新羅人者”(《新唐書.東夷傳》),再加上此時唐穆宗下詔,大批新羅奴僕被放歸故鄉,新羅百姓們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平安生活。

隨著海盜的消失,張保皋在新羅國內的威望與日俱增。然而,他並沒有滿足於做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而是搖身一變,走上了“轉型升級”的道路。

三、東亞的“海上馬車伕”

從古到今,“對外貿易”一直是最為掙錢的生意之一。然而,從春秋戰國到隋唐時期,中、日、韓之間的外貿一直都是以外交色彩濃厚的“朝貢”為主流,而民間商人就基本沒有幹這一行的。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最著名的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


放著這麼大的肥肉不去吃,當然不是古代人缺心眼。除了這一時期朝廷對民間貿易的種種禁令之外,航海技術的缺乏,是限制民間貿易的最大瓶頸。

在隋唐之前,想要在海上航行,最保險的辦法是“溜邊”:就是沿著海岸線,迂迴航行,直到抵達目的地。

這種辦法雖然安全,但著實太慢——根據《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如果用這種迂迴線路航行,僅從山東半島的登州(今山東蓬萊一帶)鴨綠江口這一段,路線長度大約就在2000裡左右,按現代單位折算,基本上在1000到1100公里之間。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如此長的路程,中間還有風暴、巨浪等諸多風險,除了有國家背景的外交使團之外,普通商人自然犯不上冒這個風險。

然而,隨著航海技術的進步,到唐代中期時,橫穿黃海、東海等海域已經不是什麼難事,而這一時期唐代國力衰落,花費巨大的“朝貢”行為難以為繼,為了滿足三國之間貨物交流的需要,越來越多的民間商人揚帆出海,所謂的“東亞海上絲綢之路”,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走向了繁榮。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東亞海上絲綢之路的主要航線圖


而在這些民間商人中,張保皋無疑是“最閃亮的一顆星”

從地理位置來看,張保皋的大本營清海鎮,正位於大唐、新羅和日本三國交通航線的中間位置,航線網絡四通八達,具有無可替代的區位優勢。

以此為基礎,張保皋手下的強大水師很快轉為了“武裝商隊”,不僅自己進行交易,而且還幹起了海上“出租車”的買賣——

由於長期與海盜作戰,張保皋的船隊積累了豐富的海上航行經驗,能夠輕易地直行穿過黃海、東海等海域,速度極為快捷。因此,許多新羅的日本商人、僧侶、學者往來三地時,都會租用張保皋的商船和水手。一時間,打著“張”字旗號的新羅交易船,如同“海上馬車伕”一般,在東亞海域中來來往往、熱鬧非凡。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張保皋之所以能夠成為海洋商業巨頭,除了擁有優秀的航海船隊之外,還有一個突出的優勢——

前文說過,唐穆宗曾下詔放新羅奴僕歸國,但仍有大量新羅人滯留在大唐境內,尤其是在沿海各大港口,形成了許多的新羅人聚集區,稱作“

新羅坊”。其中,張保皋曾經居住過的赤山浦,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聚集區。

在聚集區生活的新羅人,除了從事農業、漁業之外,許多人是靠著新羅商隊吃飯的——這其中,有以修船為業的工匠,運輸貨物的腳伕,也有大量經銷新羅、日本商品的小商人。

正因為有這些人的存在,張保皋的商船到港後,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修整、補給和交易,構成了一個龐大而高效的商品流通網絡。可以說,在九世紀初期的東亞海域,張保皋就是當之無愧的“海商王”。

四、跨不過的高牆

巨大的財富雖然使張保皋的勢力不斷擴大,但在“骨品制”的約束下,這位“海商王”始終無法進入新羅的權力核心,只能呆在清海鎮上,老老實實地擔任新羅的“守門人”。

在張保皋看來,那些血統尊貴的貴族,大多數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蛀蟲,於國於民都毫無用處,自己功勳卓著,居然還得屈居人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影視劇中的新羅貴族子弟形象


因此,在經營船隊的同時,張保皋開始大肆結交新羅、唐朝和日本的高級官員,或是贈送禮品,或是提供交通方便,甚至還在私自委任了管理對外貿易的官員,以此不斷地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登堂入室,跨過“骨品制”的高牆。

公元836年,張保皋面前的這面高牆,終於露出了一絲縫隙——

這一年冬天,新羅的興德王暴斃,卻沒留下繼承人。隨即,在新羅貴族中展開了一場爭奪繼承權的大戰。

按照新羅的律例,具有王位繼承權的,除了國王的子嗣之外,還有以主管政府事務的“上大等”(相當於總理)為代表的高級貴族們。

當時,最適合繼位的正是位居“上大等”的金均貞。然而,在另一位重臣金明的策劃下,殺掉了金均貞,並將另一位貴族金悌隆推上了王位,也就是新羅歷史上的僖康王。

金均貞雖然死了,但他的兒子金佑徵卻逃出都城,一氣跑到清海鎮,向張保皋尋求庇護。

看著這位求上門來的貴族,張保皋當即發現,這是他進入權力核心的敲門磚,便甘冒奇險,將金佑徵收留下來。

兩年後,掌握了新羅大權的金明越看僖康王越不順眼,乾脆故技重施,逼僖康王自盡,自己當上了國王。

這時,認為時機成熟的張保皋迅速行動起來,打出“討逆”的旗號,率領水師打進新羅都城,擒殺金明,將金佑徵扶上了王座。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當上國王的金佑徵為了感謝張保皋,不僅給了他“感義軍使”的職位和兩千戶的“封邑”,還承諾讓自己的兒子娶張保皋之女為妃——由於新羅貴族不與平民通婚,這一承諾無疑是承認了張保皋的貴族地位。

然而,這場聯姻還未實現,上位未滿一年的金佑徵就死了,他的兒子金慶膺繼位,稱為文聖王。

對於張保皋來說,金佑徵死不死沒關係,但說過的話不能不算——因此,在國喪期滿後,張保皋三番五次向文聖王上書,中心意思只有一條:“你啥時候娶我女兒?給個準話!

然而,這樁親事在文聖王眼裡,滿不是那麼回事:張保皋手下有兵、兜裡有錢,尾大不掉,本來就有點土皇帝的意思,現在又開始謀求貴族身份,若說他沒有不軌意圖,恐怕鬼都不信。

因此,文聖王藉著朝中貴族反對的名義,給了張寶皋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我不是不想娶,但是貴族們都反對,等等再說吧!

文聖王的這一手讓張寶皋極為不爽:貴族們不同意?反正已經“討逆”過了,再來一次“清君側”也沒什麼大不了!

消息傳到京城,文聖王和朝中貴族們炸了窩:真要打,恐怕是打不過;老老實實地娶親,張保皋說不定還得提出更多條件,以後更難壓制......商量來商量去,終於定下了一條計策:派刺客!

之後,就是本文開始的那一幕了。

五、尾聲

張保皋死後,他的手下在新羅貴族的鎮壓下紛紛逃散。五年後,新羅撤銷清海鎮,將島民們都遷到內陸居住,興盛一時的新羅船隊隨之煙消雲散。

在此之後的數十年中,唐朝、新羅和日本先後陷入戰亂,曾經繁忙的“東亞海上絲綢之路”也暫時冷清了下來。直到百年後的宋朝時,這條航路才再次興盛起來。

但無論如何,從傭兵到海商王,張保皋的逆襲人生,始終是銘刻在“東亞海上絲綢之路”上的不朽傳奇。


從傭兵到東海霸主,征服大海的張保皋,仍然越不過階級的高牆

張保皋像


參考文獻:

《三國史記》

《三國遺事》

《樊川文集》

《新唐書》

《唐六典》

《唐會要》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