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5 故鄉紀事之那風,那雪,那場火

出遠門上學的那年,奶奶給我講一個故事,我們家族的故事。她講的時候無喜無悲,方式也是平鋪直敘,甚至沒有講“小蝸牛爬粉牆”的故事精彩。但最後那句“做人啊,一定要善良!”的中心句,一直捶打著我的心靈。我心中多少次閃現出這幾個場景,像一出帶電打幕布的摺子戲。

第一幕

雪,漫天的大雪,如墜落下的鉛雲碎片;風,癲狂的北風,像揮動的皮鞭恣意地抽打著萬物。風和雪蓄謀著要侵略摧殘大地,南陽盆地東緣的山脈丘嶺像受驚的困獸一樣,哀嚎著,退縮著,惶恐著躲進雪幕裡。世界退回到原始的混沌中。

雪幕裡出現一個小黑點,像是麵缸裡死了一隻麥牛(ou)子。不對,是活的,是個人在白麵缸一樣的雪原上蹣跚掙扎。他佝僂這身子,瘦弱得像片紙,身上裹著一層破黑布,披著的一塊破麻布,已被冰凍成了一副鎧甲,風把這鎧甲翻過來翻過去,發出“咔咔”的聲響。荒草般的頭髮已凍成了冰氈。眉毛,甚至睫毛都掛著冰粒子,眼睛空洞而迷茫,顯然,他被這場大雪嚇到了。他殭屍般的走著,準確地說是爬著……

故鄉紀事之那風,那雪,那場火

他咳著,那似乎要把骨頭震裂般的咳嗽聲在雪野裡聽起來像兩塊小石頭的敲擊……然而,嘴角已滲出了血絲。終於,他看到了一個小村莊,甚至還看到了房頂上的炊煙,腳步似乎也加快了一些……

第二幕

村口有座大院子,兩進深,一水兒的青磚小瓦,條石打底。雕樑畫棟談不上,但一看就知道是富足的小地主家庭。那是我家的房子,準確地說是我太爺家的房子。高大的門樓右側堆著高大的一垛豆稈(豆萁),一輛卸掉軲轆的大車斜靠在豆稈垛上,正好留下了一個遮風擋雪,容人棲身的空間。那個人(我們暫且稱為流浪者吧),流浪者來到村口,一眼就看上了這個棲身之地,扔掉麻布和柺棍就鑽了進去,蜷縮進碎豆莢皮堆裡,那種劫後餘生幸福開始在身上蔓延,身上似乎也有了點熱氣。

故鄉紀事之那風,那雪,那場火

大院的正堂屋內,有一個火盆,炭燒得正好,一層灰白色灰也蓋不住通紅的炭火。太爺和四個兒子圍坐在火盆周圍烤火取暖。太爺捧著黃銅水煙壺“呼嚕嚕”抽著,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大概也就是“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之類的。四個兒子大小不一,大都靜靜地聽著,只有小兒子時而把帶殼的花生埋進灰裡,時而又用木棍扒出來捧在手裡不停吹著氣。時光如淡淡的煙霧一樣,悠閒而散漫。廚房裡鏟子和鍋的摩擦聲響得很有節奏,菜香已透過風雪瀰漫過來。

門樓裡的草窩裡,剛睡醒大黃狗似乎覺得不盡忠職守有悖狗道,就伸伸懶腰,加大巡視力度。突然,衝著門縫狂叫起來,興奮如光棍漢發現了村裡寡婦偷野漢子,叫得那淋漓,那暢快……

叫聲驚動了太爺,忙招呼大兒子出門看個究竟。大爺把大門拉開一條縫,閃身出去,站在“耕讀傳家”的匾額下抄著手察看,他看到一行蜿蜒的即將被雪填平的腳印終止在草垛邊。天已黑,但雪光很亮,他走過去一探身就看到了流浪者,看到了流浪者慘白的臉……大爺一驚,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讓流浪漢凍死在這,馬上過年了,人死在門口那是多麼不吉利!大爺伸手就把流浪者拖了出來,把柺棍塞到流浪漢手裡,推著他嚷:“走,走,快走!”語氣果斷而堅決。流浪者卑微地作揖,連聲哀求,大爺哪裡能聽進去,哀求聲都被裹進了風雪裡。作為長子,他需要協助父親處理一些事物,看著流浪漢蹣跚的身影離開後,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妥。站在大門前沉思片刻,又抄手回去。

他閃身進屋,看到父親詢問的目光,忙把事情經過說清楚。太爺搖搖頭說:“天寒地凍的,你應該給碗熱湯,給個饃……”

第三幕

流浪者順著當街走著,突然一頭扎進了雪窩裡,強烈的求生慾望驅使他向前爬了幾步後,凍僵在一戶人家門口,手中的柺棍倒在一扇漏風的薄木板門上,那“當”的一聲響,微弱得像踩斷了一節小樹枝。風仍在吟唱,那種包青天怒鍘陳世美般的正義吟唱;雪仍在瀰漫,把整個世界都瀰漫在純白的莊嚴裡,他扮演著上帝,把一切醜惡都寫意地抹去,他宣揚著眾生平等,用黑白,描繪出好大的一幅水墨畫。大手筆的拯救呀,可是拯救不了這扇茅簷低小的門,暗淡、空洞而絕望的眼一樣的門,那即將被積雪覆蓋的流浪漢充其量就是這眼流出的渾濁淚滴。

暴風雪包裹著屋子。屋裡的人啊,絲毫沒感覺到暴風雪的恐懼,相反還感受到一絲特有的寧靜、安詳和敦厚。女主人聽到了那聲響,心想,暴風雪裡不會有賊,莫非是撒歡兒的狗回來了?這個女主人是花二姑奶,太爺的遠房侄女。細心的花二姑奶裹上了方巾走出房門察看,她打開院門的一瞬間,看到了那根棍子,順著棍子看到了人,一個僵死的人。當她跌坐在門檻時候,尖叫聲早已把驚恐傳到屋裡。屋裡出來的花二姑爺壯壯膽,把流浪者的頭從雪裡扒出來,手伸到鼻子處,發現還有一絲氣息。七手八腳把流浪者抬到屋子裡的火盆前,他的眼皮動了動

,居然流出兩大滴淚水。又是灌薑湯,又是掐人中,好一陣折騰,流浪者的臉色終於紅暈起來。

流浪者在花二姑奶家的草屋裡躺了三天。吃了三天現成的熱飯後的早上,流浪漢起來了,把小院裡的雪清掃乾淨後,又把門口的路眼兒拓展到當街清出的雪道上,人就不見了,那片破麻布,那根破棍子都帶走了。

花二姑奶端著一碗包穀糝飯站在院裡竟有一絲悵然。這人咋這樣哩,也不打聲招呼?更別說留個名姓!冰天雪地裡,能上哪?

又三天過去了,這個流浪者和這場雪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慢慢地也從花二姑奶、花二姑爺的記憶中消失了……日子繼續不緊不慢地過著……

又三年過去了……

第四幕

還是一個冬天,馬上就要過年了,雪依舊下著,但很小,薄薄的一層,素絹一樣。鳥雀靈動的叫聲是潔白的,在雪地上跳躍,蹦跳到人們耳朵上的時候,竟能聽出一絲喜悅。鳥雀在素娟上書寫莫名的書法,白髮老叟般的大松樹仔細地端詳著,像一位智者。暮色開始瀰漫起來,飯菜的香味也搶地盤似的趕過來,一個安詳寧靜的黃昏降臨了……

“噠噠噠”的馬蹄聲踏破了黃昏,踏亂潔白素絹。一共八匹馬,八條槍,八個漢子……在太爺家門口翻身下馬。“啪—啪—”兩聲槍響,向這個小村莊宣告:趟將(土匪)來了!

“嘩啦啦”的關門聲響徹村莊,村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故鄉紀事之那風,那雪,那場火

為首的趟將一腳撞開太爺家的門,揮舞著槍,喊道:“人都給我出來,快給我出來!”太爺倒還鎮靜,作揖問到:“好漢,有何貴幹?”趟將不答,胳膊一橫,把太爺推出很遠。帶長工一共十幾口人都被集中到院牆外面後。趟將推倒了柴垛,把一抱一抱的柴火堆到了屋子裡,院子裡,房簷下,用火把引燃柴堆後,便鎖上了大門……

火苗舔著牆,舔著屋簷,舔著房梁……有煙霧從房頂的瓦縫裡冒出,有火焰從瓦縫裡冒出,有小瓦在房頂上跳躍,有節奏地跳躍……終於,大火籠罩住了房屋……屋子裡的牛“哞—哞—”地叫著,淒涼的叫聲在村莊的上空打著旋升騰,跌落到耳朵裡的時候,砸得人頭髮懵;牛“咚—咚—”地撞牆,震得大地發顫,震得幾個長工站立不穩,忍不住潸然淚下,想往大門口湊去,很快又被槍逼了回來,只能掩面哀嚎……

大火衝向夜空,勢頭洶湧,雪花飛舞著,躲避著,嘆息著融入到無邊的黑暗裡。火光映紅了八個趟將的臉龐,他們臉上無喜無憂,鐵澆鋼鑄一般,不搶錢,不拉票,難道只為看這壯觀的煙火?半個時辰過去了,火焰漸漸變小,兩進院燒成了廢墟。趟將們翻身上馬,打馬離去……

第五幕

趟將們經過花二姑奶家的門口,領頭的勒住馬頭,翻身下馬,走到大門前,謙卑地,小心翼翼地輕輕敲擊那扇破舊的木門。聲音不大,但很清脆,花二姑奶肯定聽見了,她肯定篩糠般躲在旮旯裡,她肯定知道八匹馬,八個趟將正站在家門口。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能招惹到了這幫人?時間彷彿凝固了,連院子裡正金雞獨立的公雞也忘了放下那一條腿。趟將見無人應門,就撩衣服跪倒在雪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站起身,從腰間摘下一個黑布包,一揚手,布包划著一條弧線飛進院子裡,布包落地時,金屬清脆的撞擊聲,驚得公雞“撲稜稜”飛到半空中……馬蹄聲由近及遠,消失在夜幕中。鄰居“吱—呀呀”的開門聲次第響起時,花二姑奶才敢探出頭四下看看,閃身出來,拾起布包。突然手一抖,一堆鋼洋傾倒在雪地上。鋼洋滾動著,旋轉著,跳躍著,活像一堆剛捕撈出水的魚。那銀光閃著花二姑奶的眼,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撲在地上盡情往懷裡攬,連雪沫子一起堆成了一堆。花二姑夫也出來了,這個上門入贅的男人忘乎了所以,從雪裡扒出一塊,可勁地咬,咬得牙齒咯吱吱地響……

第六幕

雪花還柔情地飛舞,與廢墟上的白煙相偎相依……

故鄉紀事之那風,那雪,那場火

故事到這裡應該結束了。可人們聯想到兩家天壤之別的遭遇,突然悟出了什麼,焦點開始集中到了流浪者身上,大爺狂抽自己的臉,那巴掌打得啪啪響,血水子順著嘴角流……

故事的結局還算不錯,是善良的人們處理得不錯。花二姑奶沒有獨吞那袋鋼洋,怕錢多了招災,就拿出一些分給家裡有病人,遭難的,日子過得緊巴的鄰居。最讓人感動的是花二姑奶抻著那個原裝黑布袋子讓太爺隨便拿,太爺也不敢多要,用顫抖手捏出十六個,十六個鋼洋在當時買一頭剛齊口的健壯牤牛,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太爺拿這些鋼洋買一些石灰、木材和黃陂草,準備把房子先蓋起來。要過年了,一家老小總要有個容身處吧?太爺讓人把燒死的牛分割成肉,分給鄉里鄉親。鄉親們也自發上門幫工,從廢墟里扒出青磚,十天光景,竟在廢墟上蓋出了五間草房,在大年三十前一家人住進了新房。親戚朋友送來棉被柴米,這個年也將就能過了。

過年總得有過年的路數,對聯肯定少不了。太爺親自裁開大紅紙,親自研墨,揮筆寫下:“一念超生 渡人自渡;空心待人,道義即道。”

大爺含淚把把對聯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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