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這職業
作者/煙柳
六扇門的小捕快窮得叮噹響,而其對頭錦衣衛都使大人則富得流油。小捕快很生氣,小捕快很著急,案子辦不成,六扇門就要揭不開鍋了!殺千刀的錦衣衛還在和她搶人?小捕快表示:再逼我,我就求饒給你看!
【一】
在六扇門飢寒交迫、快揭不開鍋的口,京城富商徐三石送來了一件案子,說只要找到他逃跑的小妾,便奉上一百兩謝銀。
盯著徐三石伸出的一根手指頭,我的眼睛賊亮賊亮的。
京郊十里,酒肆。
我捏著三文錢,灌了一下午的水,在發現小夥計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不屑的時候,我又深深嘆了口氣。
辦案嘛,難免遇到挫折,就算我千辛萬苦追蹤到徐三石的小妾,也有人先我一步,充當我職業生涯上不屈不撓的絆腳石。
徐三石的小妾逃出來後,就在這家酒肆樓上的東邊廂房中歇腳。
而我定睛一看,西邊廂房中,隱隱透出凌厲刀光,雖看清了幾人人影,呼吸卻微不可聞,偶爾開門,我便瞧見了那些人腰上別的繡春刀。
放下茶碗,我沉下心來孤注一擲,底下暗器“嗖”地出手,打中了一個暴烈漢子。那漢子陡然被傷,果然跳起來大叫,引得大堂一片混亂。
趁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之際,我隱匿著身子飛身上樓,朝東邊廂房撲去。我只要在西邊廂房的一群絆腳石沒察覺之前,抓住了裡面徐三石的小妾,再和約定好在外接應的師兄一碰頭,這個案子便成了!
我彷彿已經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在朝我招手。
藉著閣樓地勢掩映,我打開房門,裡面的女子見到我時嚇了一跳,我一個飛撲過去準備奔向銀子的懷抱,驀然背後兩道勁風劃過,一道人影如鬼魅般制住了那女子。
而另一道人影,從後面活生生將我拎住了。
我,六扇門四大名捕之一,竟然被人拎在了空中!
簡直是奇恥大辱!
“把她帶回去。”冰冷卻有磁性的聲音從那人影口中發出。
我渾身一激靈,掙扎著雙腳落了地,臉上堆出膩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轉過身。
甘豺羽穿著一身黑色錦衣衛暗紋雲龍蟒官服,長身而立,挺拔卓然,威勢攝人。
我欲哭無淚–又撞上了這個煞星!
“原來是羽都使,出京賞花嗎?也是,這三月的京郊著實美得很。小人出來辦案,多謝羽都使出手相助,我師兄已經等在外面了,就不勞煩都使大人帶這女子回去了。”我一邊說,一邊靠近擒住女子的那位高手:“兄弟辛苦了,這等粗活還是我幹來吧。”
高手高冷如山。
“本官出來辦案,這位女子是人證。”甘豺羽打開手中的摺扇,往房間的凳子上一坐,旁人便極有眼色地將桌子擦了又擦,擺上他專用的茶具,拿了隨身攜帶的專用茶葉,泡出一壺茶水,遞到他面前。
一個刀口舔血的錦衣衛頭子,講究得跟青樓裡的花魁一樣。
我用耐心和愛心包容著他的花式炫富。
“都使大人,這女子是我先找到的,待我這裡的案子完結,我便把她送到錦衣衛去。”
甘豺羽聞言輕笑:“人明明是我先找到的。而且錦衣衛的案子,當然比你們六扇門專管的找雞找鴨的小事重要–你遲遲不走,是在等你師兄嗎?”甘豺羽悠閒地晃著手裡的茶杯,“真是不巧,今兒個六扇門那塊有幾個小賊,偷了你師父一些重要物什,你幾個師兄,大概都在忙著捉賊,而且–”
他站起來,推開窗戶,指著外面的湖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忍冬大人,你沒路跑了。”
我一口老血差點兒噴出。
什麼“賊”能避開師父和師兄們的警覺,跑到六扇門偷東西?
如果不是錦衣衛,我打死都不信!
這個甘豺羽,果然打得一手好牌,拖住我師兄,斷了我的後緩,然後氣定神閒地堵在窗戶臨水的廂房,碾壓我的智商。
我腦中閃過許多場景,六扇門揭不開鍋到連掃地大爺都另謀生路、師兄們穿了幾年縫縫補補的官服、徐三石許諾的一百年謝銀……
想到銀子,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正色對甘豺羽道:“羽都使,你放人還是不放?”
甘豺羽悠悠道:“不放又如何?房門已經被我堵死了,你難道真能從窗戶飛出去?”
這是赤裸裸的藐視!為了六扇門的顏面,我都不能窩囊!
我憋著一口氣,一把將女子扯過來摟在懷裡,飛身便從窗戶邊躍了出去。
京郊的湖必定連著護城河,想當年我也是“淮河小飛浪”,水裡打滾不在話下。只要逃脫了甘豺羽的轄制,遊入護城河進了城門,就算他錦衣衛比六扇門厲害、比六扇門人多,也不能當面從我手裡搶人。
然而當我離水面很近,瞧見那極淺的水下淤泥時,心中一突,下意識間手上就有了反應,將那女子橫空一轉,來了個公主抱。
落下之後,女子嬌羞地環住我的脖子,讓我背後寒毛倒立。
“官爺–”
我雙手一鬆,女子就掉進了不及腰的“湖水”中。
我的褲腿被打溼,我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欺騙了。
頭上有憋不住的輕笑聲傳來,我抬頭望去,看見那半路截和還不忘坑我一把的、殺千刀的甘豺羽,臉上笑意滿滿。
“哎呀,忍冬大人,本官忘了告訴你,為了方便辦案,我已經叫人將這家酒肆後的湖填了!”
【二】
當年,師父把我領進六扇門的時候,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你以後,就是六扇門的門柱子了!”
六扇門有四根門柱子,其他的三根門柱子,哦不,三位師兄見到師父手下終於添了個捕頭,幾乎喜極而泣–按照六扇門的薪資水平,連隔壁賣豆腐的陳阿婆都比他們富裕。
師父說:“我們六扇門雖然清貧,卻不能沒了氣勢。”
所以三位師兄分別叫殺春、宰夏、砍秋。
師父要為我取名的時候,我全身都在拒絕,是三位師兄心疼我,百般勸說師父,一個女孩子家起太兇悍的名字著實不雅,最後才定了忍冬。
忍冬就忍冬吧,總比剁冬好。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師父給我起這個字的含義。
六扇門和錦衣衛是大殷朝的兩大辦案機構,表面不分上下,實際上,六扇門就是個窮的響叮噹的衙門,錦衣衛卻是個富得流油的差事。
由於實力與人手的懸殊,我進六扇門以來,手上的案子被錦衣衛半路截和的次數高達八十九次!有七十六次都是因為碰上了甘豺羽這個煞星!
我咬碎了一口銀牙,甘豺羽是錦衣衛的都使,官大一級壓死人,又身份貴重,是睿王嫡親世子,皇后疼皇上愛,遇上他只能算我倒黴。
我耷拉著腦袋回六扇門,向師父訴說了今天的悲慘遭遇。
師父看著我,眼中流露出悲痛、心疼、震驚,以及“我怎麼會有一個這樣蠢弟子”的複雜情緒。
師父老臉一皺:“罷了罷了,忍冬,這也不是你的錯。”
我自責:“是徒兒不好……徒兒一定會把那女子追回來的!”
師父誠摯挽留:“不必了。”
“不,我要去!”
“那你去吧。”
“……啊?”我震驚地望著師父,以為他好歹會看在我身軀嬌嫩,手段幼稚的分兒上多挽留我一會兒。
“這個時節天黑得快,我就不留你了,趕緊去吧。記得錦衣衛兩個時辰一換防,要是被抓包了,不要供出你師父,好歹想想六扇門的顏面,我就不送你了!”
我揹著佩刀,站在六扇門大門前,欲哭無淚。
【三】
我,作為堂堂六扇門四大名捕之一,是有骨氣的!
所以我去了睿王府。
因著六扇門與錦衣衛的愛恨情仇,睿王府上下都對六扇門有些許敵意,弄得我從來不敢壯著膽子走睿王府大門。
但以甘豺羽的尿性,攪和我辦案後肯定不會放過看我求饒的大好機會,因此這個殺千刀的開了一條求饒專用通道–我從後門桂花樹旁翻牆進來時,會有一個他的貼身小廝將我引去他的院子,之後再達成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我對這種設計恨得咬牙切齒,但也無法。若是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六扇門便徹底揭不開鍋了。
我咬了咬牙,對著睿王府的後牆深深提氣,足尖一蹬,便翻上牆頭,身體一個倒轉,穩穩落在睿王府內。
我滿意地拍拍手,站起身來時卻嚇呆了。
穿著雲龍蟒袍,戴著金黃玉冠的睿王,帶了一隊府兵,就那麼站在我面前。
我背後冷汗直流,僵笑著道:“睿王……睿王殿下,那個……下官辦案呢……大概是翻錯了牆……”
睿王不上當,一揮手,便有幾個府兵將我圍起來。
“最近府里老是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入世子院子,原來就是你。把這個私自進出王府的宵小綁起來!本王要親自審!”
我渾身一個激靈,正欲開口求饒,突然半空中就有一道身影出現,將上來綁我的幾個府兵踢開,將我護在身後。
淚流滿面的我發誓,甘豺羽從未像現在有風度過!
甘豺羽皺眉,威壓之下,其他府兵都不敢靠近。
“父王,忍冬大人是我請來商討案情的。”
“商討案情為何要翻牆進,世子,你不必遮掩了。”
望著睿王理直氣壯的樣子,想來我今日不僅沒辦法求甘豺羽放過我,還得搭上擅闖親王府的罪名。一想到我艱難的仕途,我便悲從中來。
我抓著甘豺羽背後的衣裳,鼻尖湧入一股男子清香,心中竟然有了安全感。看甘豺羽護著我的架勢,我腦中出現了一個念頭:就算睿王怪罪,大概甘豺羽也不會見死不救吧?
這樣想著,我正準備出面擔下罪責,好歹將六扇門摘開,卻聽得睿王話鋒一轉:“就算你們私下相戀,本王也不是迂腐之人,自然允許,何必弄得鬼鬼祟祟的,讓府裡的人看笑話?世子,這便是你不對了,怎能讓心愛之人翻牆進出?”
我:“……”
甘豺羽:“父王!”
“若不是今日逮著了人,你打算什麼時候向本王坦白?”
我偷偷瞄向甘豺羽,卻見他憋紅了一張臉,居然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
我樂了,看見一向英明神武、殺人不見血的錦衣衛頭子這副表情,突然覺著這趟來得值!非常值!
好不容易解釋清楚,送走了睿王,甘豺羽僵著臉往前面走,我低著頭,竊喜地跟在後面。
轉過王府曲徑遊廊,到了甘豺羽的院子,他坐下灌了杯茶後,平復了心情,恢復了平常攪和我辦案時的狡黠表情。
我打了個冷戰。
大概是記恨著我今天讓他父王誤會的事情,甘豺羽遲遲不問我為何而來,只顧從京都風土人情說到皇宮御花園哪種花開得最好,從三年前的南疆叛亂扯到城西的鐵匠鋪打的刀劍不錯,我聽得心驚膽戰、如履薄冰。終於找到了空隙插一句:“不知都使大人抓那女子所為何事?”
甘豺羽望向我,揚眉輕笑,一副“我錦衣衛就是看不慣你六扇門,你現在來問這問題是不是有點兒傻”的表情。
我極其諂媚地扯了扯嘴角:“我們六扇門接了個極其重要的案子,這女子是極其重要的證人,不知大人可否割愛?大人有什麼要求,我一定完成。”
“什麼要求都可以?”
“是。”
甘豺羽支著肘,斜身靠在黃梨木花椅上,他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長衫,此時領口微開,露出性感誘人的鎖骨。
我不禁嚥了咽口水。
“那就請忍冬大人,借我用兩天?”甘豺羽露出一抹輕佻笑容。
怎麼用?我行走江湖十幾年,說好賣藝不賣身的!
“好!”我將頭點得飛快。
此時侍女已將泡好的茶端進來,我才放下的一顆心立馬懸了上來。我見著他端起茶杯,立刻撲上去將他的茶杯搶來,仰脖喝下,又將侍女處的茶壺掀開,“咕咚咕咚”一口喝掉。
我喝完一抹嘴,面對呆若木雞的侍女和依舊淡定的甘豺羽,厚臉皮道:“剛才說話太多,口渴了,呵呵……”
明明是自己話比較多的甘豺羽也不拆穿,微笑問我:“忍冬大人,這明前龍井味道可好?”
我呆住,咂了咂嘴。當真是龍井。
我再看向一臉瞭然的甘豺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又被這廝給坑了!
【四】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去甘豺羽處報道。因為我昨天灌了一大壺茶,所以晚上睡不著,想我此時雙眼烏青,面對甘豺羽卻強行擺出一張笑臉,只怕是恐怖得能嚇死蚊子了。
甘豺羽見到我,披衣出門,卻不是去錦衣衛,而是七彎八拐,來到了城北一處隱秘的院落。
我緊張!
好歹我也算六扇門一枝花,辦案過程中收穫少男“芳心”無限,要是他真瞧上了我的美色,怎麼辦?
甘豺羽帶我來到位於院落最裡面的一間屋子前,扯過我的官帽,讓我不得不離他更近一點兒。他低聲道:“這裡面就是那女子,你若是能撬開她的嘴,我便滿足你。”
我扶了扶官帽:“撬開她的嘴?我先找找棍子。”
甘豺羽敲了我腦袋一下:“不是用棍子,是用嘴!”
用……用嘴?
我立馬雙手護胸,離他一尺之遠,戒備地看著他:“不好意思,羽大人,下官賣藝不賣身的!”
甘豺羽恨鐵不成鋼地將我拎過來:“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讓你勸她,將手中的證據交出來!”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甘豺羽抓她當真是有用處的,隨即我臉上溫度上升。
……我真是太丟臉了。
“這女子是京都富商徐三石的侍妾,名叫小云雀。她偷了徐三石手上要緊的賬本,我必須拿到她藏匿起來的賬本,作為一樁貪瀆案的證據。賬本的藏匿地點她卻咬死不說,我只能讓你來。”
難怪徐三石要出一百兩銀子的天價,要六扇門找回小云雀。
“為什麼是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嚥了咽口水才沒把“你們錦衣衛對於逼供不是很有手段嗎”這句話說出來。
甘豺羽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嘴角流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試試看。”
“……哦。”
“我聽說,徐三石許諾給六扇門一百兩銀子–若是此案辦成了,我給一千兩!”
“羽都使放心!下官保證完成任務!”
我伸出手推門,悄悄抬起眼,瞄向甘豺羽,卻被他抓個正著。
“不用怕,我已經安排了人手暗中保護你。”甘豺羽拍拍我的肩,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眼神。
雖然我很看不慣他們皇親勳貴,就算和對方鬥得你死我活,當面還是一副笑臉的模樣,但此時他眼裡露出的暖意,著實讓我心肝顫了兩顫。
我推門進去,小云雀正坐在窗邊垂淚,見到我時踩著小碎步就撲過來,顫抖著嘴唇,一副哀怨著表情。
“官爺,奴家想你想得好苦!”
“……等等,我是女的。”
小云雀愣了愣,旋即堅貞不屈地說道:“自從你抱著我飛出窗外那刻起,奴家就是你的人了,不管官爺您是男是女!”
我終於知道,甘豺羽為何要我來對付小云雀了。
因為這傢伙想讓我色誘啊!
我推開小云雀,清了清嗓子:“那啥,既然你是我的人,那你手裡的賬本也是我的了,麻煩交出來吧。”
我偷偷瞄一眼窗外的甘豺羽,結果看見了他臉上生無可戀的表情。
難道是我太直接了?
小云雀明顯也愣了一下,退了幾步坐回床邊,開始哭:“我原以為,官爺待我……是和那些人不一樣的,沒想到,你也是為奴家手裡的賬本……嗚嗚嗚……”
我暗叫不好,若是這樁差事辦砸了,六扇門當真要揭不開鍋了。
我坐過去想安慰她,她哭著撲倒在我肩膀上,我整個人還處於凌亂狀態,就感覺自己被箍緊了,脖後有一道冰涼穩穩抵著。
“別動。”
大概是沒聽見小云雀的哭聲,甘豺羽破門進來,我幾乎喜極而泣,這才是神一樣的隊友!
他看見我和小云雀兩個人怪異的姿勢,腦袋上爬滿無數個問號。
“你別緊張。”我開口,表情扭曲地對他說,“我大概是……被綁架了。”
【五】
小云雀挾持我出了院落,她將冰冷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威脅著與甘豺羽隔開一個安全距離後,一掌拍在我後背推開我,轉身朝後敏捷地逃了。
我足尖輕蹬,轉身就想追過去,卻被背後一雙大手按了下去。
“不必追了,她輕功絕頂,若不是昨日給她設了圈套,連我追到她都難。”
我轉頭,甘豺羽的呼吸聲近在咫尺,因為身高緣故,此時我的頭正挨著他胸口,我微微仰頭,便碰到他的下巴。我對上他一雙迷死人的雙眸,心臟怦怦直跳的感覺愈發明顯。
“你怎麼了?”許是意識到我的呆愣,甘豺羽低頭問道,一張臉離我愈發近。
我捂著胸口:“請大人……離下官遠一點兒。”
甘豺羽挑著眉,不動。
“要不然,下官的血……要噴在大人身上了,噗–”
我再也忍不住,小云雀為了不讓我追上她,那一掌打得極重,我心中一陣氣血翻騰,吐血之後雙膝一軟,眼看就要跪在地上,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卻被甘豺羽抱在了手上。
甘豺羽抱著我上了馬,將我護在身前一路飛奔。在顛簸的馬背上,我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反手扯住甘豺羽的衣領,湊到他耳邊儘量大聲道:“一定……一定要去草仁堂……”
甘豺羽停下馬調轉方向,順便問我:“為何?”
我摸摸懷裡的錢袋:“那裡的草藥……最便宜。”
甘豺羽看著我,冷了冷臉,欲言又止,大概是想罵我又看在我負傷的分兒上罵不出口。最終什麼也沒說,卻沒有去草仁堂,而是騎馬進了一座恢宏大氣的府邸。
他下馬,將我抱到府邸一間內室中,我心口撕扯得厲害,耳目皆不靈便,只迷迷糊糊聽到他吩咐人請大夫,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再睜開眼,發現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燭火照映屋內,心口的疼痛不再明顯。我偏頭望去,見甘豺羽正坐在床前,指揮著侍女端上湯藥。
“喝了。”他將裝著湯藥的碗放在我手上。
我望著他別樣溫柔的眉目,愣了愣。
甘豺羽極不自然地一豎眉:“怎麼?還要本官餵你?”
我連忙搖頭,捧著藥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喝到一半,覺得不對,猛然移開碗,瞪大眼睛對甘豺羽道:“人……人參?”
甘豺羽點頭。
“還……還是上百年的?”
他依舊點頭。
我心中一突,悲從中來,只覺得傷勢更重了幾分,淚盈於睫,嘴唇發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百年人參!把六扇門招牌拆了錢都不夠付的!
甘豺羽好像看出我心中所想,恨鐵不成鋼道:“不用好藥,你的傷能這麼快痊癒?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都……都重要!”
甘豺羽額上青筋暴起,吼道:“你迂腐!”
我潸然淚下:“下官窮。”
像他這樣高深莫測的人此時居然不顧形象朝我大吼,大概是我當真惹惱了他。
甘豺羽努力平復臉色,好言威脅道:“你的傷早好,才能早替我辦案,若是誤了辦案時機,我便叫人撤你的官。”
怕他再次發怒,我立馬錶忠心:“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努力養傷,跟隨大人左右,聽候大人差遣!”
甘豺羽點點頭,不知是我眼花,還是屋內燈光太暖,我竟看見他的臉微微紅了。
“那你……好好養傷。”甘豺羽起身準備走,我心中想起一事,突然抓住他的手,腦中同時閃過小云雀哭的那一幕。
想我一個女子,對著那絕色也忍不住過去安慰,甘豺羽一個男人,也許、大概、也會心軟?
甘豺羽回過頭來,我含情脈脈,神情哀婉,雙手還特意在他掌心暗暗摩挲。
“羽大人,下官這傷,可是為的你。”
他神色溫柔,臉再一次紅到脖子根。
“有什麼要求,你……你只管說。”
我高興極了。
“那我這傷,算工傷吧?”
我感覺他驀然一僵,一張臉突然冷掉。
甘豺羽臉色突然調轉,陰沉得能擠出水來,我心驚膽戰地等了許久,才聽見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算!”
【六】
想我自從入捕頭這行,一直行得正,坐得端,一聲浩然正氣甚至可以抵禦六扇門因窮困沒錢發棉襖的南方冬夜,卻在一天內接連色誘了兩回!
腐朽啊!敗落啊!
究其根本,都在於一個字:窮。因此我更加堅定了要拿到甘豺羽許諾的一千兩銀子的決心。
甘豺羽日日來監督我養傷,同時也與我討論案情。
如今聖上年幼,威信不足,朝中勳貴膽子便肥了,收受賄賂,買官賣官,在大殷朝廷攪起一攤渾水。
甘豺羽手執一杯清茗,向我娓娓道來:“我手上這樁貪墨案,是由去年黃河決堤引起的。”
“去年黃河決堤,我奉旨南行查案。查到是上下官員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所以修的河堤怎能抵禦黃河大水?我一路查探順藤摸瓜,查到了京城,皇上卻讓我叫停。”
我驚訝:“難道是查到了不能惹的人物?”
甘豺羽點頭。
“那人收受賄賂後,便通過京城富商徐三石洗黑錢,光明正大拿出來用。自那以後我便派人牢牢盯住徐三石的府邸,終於在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侍妾小云雀拿了他賬本偷跑的消息。”
我思索道:“賬本是指證那人的有力證據,小云雀是他的人?徐三石和那人鬧翻了?”
甘豺羽投來讚賞的目光:“徐三石與那人有了矛盾,那人便釜底抽薪,將徐三石手上的賬本奪去。”
“如此手筆,潑辣老練,那人是誰?”
“是潁川侯。”
我默了一瞬,心肝脾肺腎都在抖:“潁川侯……?鎮守南疆數十年,朝廷大半武將都在其麾下的潁川侯?!”
甘豺羽淡淡地點頭。
我“嗷”了一聲,撲在甘豺羽腿上,涕淚俱下:“羽都使,我給你燒香好不好?你別讓我查這案好不好?我上有不靠譜師兄,上有智障師父,上有八十老母,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甘豺羽一臉嫌棄地將我的臉扳正,捧著:“你別給本官丟臉!你可知為何我要讓你來跟進這案子?”
我搖頭。
“因為你是六扇門的人。”
我哭得更大聲了:“你不能因為錦衣衛和六扇門不和就把這黑鍋丟給六扇門。你知道我們六扇門一直有清流砥柱的美譽,我們不插手這檔子朝廷紛爭的事!”
甘豺羽臉色淡然:“我不知道。”
“甘豺羽!你不厚道!”
他眼睛一瞟,眉眼含笑:“你叫我什麼?”
他起身,欺近我身前,春風滿面地道:“若是你助我破了這樁案子,除了那一千兩銀子,我還會加入你們六扇門。以我背後的財力,你們六扇門以後便不需為黃白之物發愁。這買賣,你做不做?”
我呆住,良久,嚥了咽口水。
“你說真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雖然我知道他們這些皇親貴族做事都不憑理、不憑據、只靠心情,但這–也太隨便了。
一邊是如狼似虎的潁川侯,一邊是六扇門破鍋爛鐵的衙門……
面對甘豺羽堅定的眼神,我想起這廝說話還沒落空過,這些年來,他說攪和我的案子,每次都辦到了。
我咬咬牙,都說富貴險中求。況且甘豺羽若是真打算坑,也不必坑一個除了名聲什麼都沒有的六扇門,就算來日他將六扇門坑到了手上,也必定能發揚光大。我冷眼看朝中這麼多士族子弟,甘豺羽雖講究了點兒,欠揍了點兒,卻是最有魄力、有膽識,也最正氣的一個,畢竟也是敢當街打國舅、勾欄抓太傅的人物。
“好!”
我伸出手,與他擊掌,手心相握。
【七】
甘豺羽當日不讓我去追小云雀,是為了讓沿途的暗線好繼續追蹤,小云雀足夠謹慎,甘豺羽的手下也能咬牙忍著,硬是被小云雀溜了半個月的彎後,摸到了潁川侯在京都的巢穴。
甘豺羽得到消息,立馬召集人手前往,順便將明明已經生龍活虎,卻被他說成“傷勢未愈的忍冬大人”拎上他的馬。
我嘆氣,認命地抓好韁繩,甘豺羽從後面環過來,將我整個人抱住。
他這副模樣,卻不像是要駕馬的模樣。
這是要吃我豆腐啊!
然而他懷中的溫暖卻順著爬上了我臉頰,我只覺胸腔中的心怦怦亂跳,一點兒拒絕的力氣都沒有。
“抓好了。”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旋即風在耳邊開始喧囂,小半個時辰後,我們便到了潁川侯的京都據點。
甘豺羽讓手下埋伏好,將我交給了他的護衛頭子,便橫刀跨馬立在了院門口,將手中寶劍出鞘,劍鞘帶著一股凌厲勁風將門撞開,露出裡面小云雀花容失色的臉。
甘豺羽也不等對方有喘息的機會,一聲令下讓人進去拿賬本,潁川侯的人見著,自然亮出刀劍阻撓,可甘豺羽突然襲擊又人多勢眾,對方根本不敵,敗勢頹然,很快甘豺羽的人衝進院中,找出了賬本。
甘豺羽跨坐在馬上,接過手下遞過來的賬本,翻開,卻驀然變了臉色。
我心中一緊,多年辦案經驗讓我察覺他此時有險,想也沒想便衝了過去,一溜煙爬上他的馬,張開雙臂,抵擋可能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的暗箭。
甘豺羽像看白痴一樣看著我。
我輕咳一聲,依舊替他擋著:“這邊風水較好,嗯。”
他輕柔地按下我雙臂,道:“放心,不會有暗箭傷我。你聽,有馬蹄聲朝這裡過來了,估計是大理寺的人馬。”
我驚奇:“靠馬蹄聲聽人,羽都使好耳力!”
甘豺羽望向我,無奈道:“搜出來的賬本是假的,此處是潁川侯贍養他老母親的宅院,他要告有人搶劫他宅院,自然要告到大理寺。”
“那……那,你中計了?”
甘豺羽一臉瞭然:“忍冬大人,還要麻煩你陪我去牢獄中走一遭了。”
【八】
大殷朝以孝立國,甘豺羽抄了潁川侯贍養老母親的窩,潁川侯是權震一方的重臣,老夫人又有誥命加身,甘豺羽的簍子,捅大了。
此刻這位據說是要迎來三堂會審的罪魁禍首正坐在我隔壁的牢房裡,頗為悠閒地微晃雙腿,做出十足紈絝模樣,對著來送飯的獄卒道:“你叫陳方,年二十五,妻子湖州人氏,為你生了一兒一女,小女兒尚未滿月,你想著納妾,勾搭了個落難官員的女兒,卻被你哥哥搶去,兩兄弟鬧翻了正在打官司,我說得可對?”
被甘豺羽信手便報出家世及私隱的獄卒當即慌了:“大人要吩咐什麼事,小人……小人照做便是。”
“你去睿王府告訴我父親,三堂會審的時候,讓他扛也得把皇上扛來。”
獄卒哪見過這樣不恭的說辭,當即屁滾尿流走了。
見著他這副比在外面還悠然自得的模樣,我的一顆心更不安定了。
萬一他只是想做出不在乎的樣子,寬慰即將問罪的自己,如何是好?
想到他從雲端跌到谷底的模樣,我突然萬分心疼。雖然他曾多次阻撓我辦案,卻也多次在阻撓的途中,請我吃飯,將追犯人追到河裡的我拎起來,將埋伏一整晚哆哆嗦嗦的我扛到暖室中解凍。
若是以後的日子沒了他,我豈不是一點兒生趣都沒有。
我扶著欄杆朝甘豺羽道:“羽都使,若是那個獄卒再回來,你便告訴他,六扇門大院東牆角的桂花樹下埋有紋銀三十兩,我房間炕下有碎銀子五兩,還有我六扇門后街的屋子,賣出去了也能值幾個錢,讓他一併湊齊,給大理寺蔡大人吧。”
甘豺羽直視於我:“你做什麼?”
我喉頭哽咽:“讓他放你一馬。”
甘豺羽跳起來,指著我鼻子道:“忍冬!你腦子燒糊塗了?敢在本官面前行賄賂之事?”
我趴在牢門上號啕大哭:“我不想你死……”
“誰說本官會死!”
“我也不想你丟官!你們錦衣衛雖然討厭了些,我卻……卻很喜歡你!”我止住哭聲,不經大腦便吼道。
空氣凝結。
甘豺羽的眉目漸漸放鬆,有止不住的溫柔從神色間流淌出來。他走過來,隔著牢門握住我的手。
“傻瓜,幾十兩銀子也不夠,你的私房錢留著吧。”
“銀子再少,也是我的心意。”
甘豺羽輕輕撫上我臉頰:“不怕,有皇上在,三堂會審之時定會還我清白。”
【九】
我與甘豺羽吃了幾天在他威壓下送來的至尊極牢飯–天香樓大廚親手所烹大宴,讓我深深感嘆特權階級的腐朽,連牢飯也比外面的吃食好,並對這大理寺監牢產生了無比眷戀後,三堂會審的日子便來了。
我和甘豺羽,一個錦衣衛頭子,一個六扇門嘍囉被帶到大堂上,上首是九五至尊、當今聖上,大理寺主審,刑部、御史臺陪審,還有威勢不凡的潁川侯旁聽。
一升堂,我便撲倒喊冤,聲淚俱下地喊冤,動情之處更是號啕大哭,大概是甘豺羽也覺得我這副模樣太過丟人,又一把將我拎了起來。
聖上終於發問,嚴厲指責道:“甘豺羽,你可知罪?”
甘豺羽傲然直立:“臣不知。”
堂上空氣驟然冷凝。
我握了握甘豺羽的手,想來他的性格,是斷不肯求饒的,若是當真被問罪,便也有我陪著他。我這樣想著,心中也放心了幾分。
甘豺羽似是感受到我的情緒,反手緊緊握住我,告訴我不要害怕。
“那朕便將你依例治罪,讓你去牢中反省!”
“皇上!”甘豺羽中氣十足,站在堂中道:“若要治我的罪,為何不先治潁川侯玩弄朝廷命官之罪?”
皇上挑眉,我愣了。
“去年有關黃河決堤的貪墨一案,我知曉背後之人一定不簡單,所以故意在明面上放緩了速度,當皇上叫我停手之時,我已經查到了背後之人是誰。”甘豺羽一頓,我瞟見皇上與潁川侯已經微微變了神色,只聽他繼續說道,“那人是潁川侯的副將,替潁川侯在京都料理了幾年事務,潁川侯在南疆之時,有官員對潁川侯有所求都會找上他,漸漸養肥了他的膽子,連朝廷修繕河堤的銀子都敢插手。”
我心中驚疑,若是平常,我定然暗自咒罵這廝又坑了我一回,此時卻全然信任他。
“既然你已查到此人,為何不上奏稟告?”
甘豺羽抱拳:“皇上和侯爺要讓我來演這出戏,我當然不能拒絕。”
靜寂了幾秒,旁邊傳來潁川侯爽朗的大笑,我嚇了一激靈,甘豺羽立刻攬住我的腰安撫我。
“皇上,臣與你打的賭,可是臣贏了?”
皇上微笑點頭。
一群人都一副瞭然的模樣,只有我一頭霧水,甘豺羽湊過來對我道:“潁川侯是兩朝重臣,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貪瀆之事。”
“所以你被耍了?”
甘豺羽含笑颳了一下我臉蛋:“我早就發覺了,不過是順水推舟,想拉著你一起辦案,順便進六扇門罷了。”
潁川侯笑著拍拍甘豺羽的肩:“果然後生可畏!老夫在南疆鎮守數十年,多少將士為國拋頭顱、灑熱血,京都之中卻有一批朝廷蛀蟲腐蝕我大殷根本。老夫縱觀京都賢才,唯有你有膽識、有智慧,能委以重任。老夫便與皇上打了個賭,若是你能在重重壓力下查出黃河貪案的背後主使,便對你委以重任,從此將那些貪官汙吏、腐敗勳貴一一查處,還我大殷朝廷一副新相貌!”
甘豺羽行了一禮:“多謝潁川侯賞識。”又轉身對皇上道,“錦衣衛背後各姓勳貴大族盤根錯節,據臣觀察,六扇門在忍冬師父的帶領下行事一直不偏不倚–”
甘豺羽看了我一眼,原來他一直阻撓我辦案是為了打探六扇門的行事風格,我腦袋裡閃過那些他半路截和的畫面,卻覺著順眼了許多,心裡也有止不住的歡喜–若是以後與他這樣神一般的隊友一起查案,簡直是人生一大幸事。
“臣想加入六扇門,請皇上允准!”
皇上大手一揮:“準了!朕即刻便下賜婚旨意,忍冬,你好好準備。”
“啊?臣準備什麼?”還有賜婚?給誰賜婚?
甘豺羽連忙捂住我的嘴,向皇上謝恩後立馬將我拖出了大理寺。
“皇上要給你和誰賜婚?”我心中難受,卻也問出了口。
“你呀,六扇門就你一個女捕頭。”
彷彿冰面乍開,彷彿三月春暖。
“你難道不知道六扇門的規矩,想入六扇門辦案者,必須是你師父的徒弟,我功夫比他好、身份比他高,自然不會做他徒弟,便只有成為他徒弟夫婿這一條路了。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多次阻撓你辦案;你生病了受傷了,我還把你帶到我的府邸,讓你躺在我的床上修養?”
一股熱度“噌”地一下從我脖子躥上臉:“你……你的府邸?你……你的床!”
我只知道,當我每次冷得半死不活、餓得半死不活之時他會將我帶到一座恢宏的府邸,卻從未想過是睿王府!
每次我主動去睿王府,都是想求他放我一馬,所以不是翻牆就是走後門,卻從未走過正門。
腐朽!敗落!一座府邸,竟然前門後門在兩個不同的街區!
甘豺羽見著我愣愣的,問道:“你不願意?”
我反應過來,立馬跳到他身上,環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想到六扇門光明的未來;想到這個紈絝子弟背後一堆一堆的銀票;想到在我凍得站不起身時他暖意襲人的懷抱;想到在我被其他京畿官員欺負之時他挺身而出的溫暖相護,和公堂之上他不避諱眾人眼光,對我公之於眾的關懷,我的一顆心簡直就要化作春水。
“我忍冬對著財神爺發誓,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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