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0 薦讀|《內流河》:難以言說的中年困局

樊健軍長期偏居江西修水(那裡產生過著名的國學大師陳寅恪),生活積澱深厚,是一個對當下鄉村、縣城生活都非常熟悉的作家。他最為圓熟老到的作品,都是關乎對鄉村生活的深入觀察和對縣城女性的傳神刻畫,這或許是他洞穿時代、揣摩人性的兩個路徑。為此他還專門出了兩本小說集子,即《水門世相》與《空房子》。在樊健軍的小說世界裡,土地、家族這些鄉土寫作中的重要概念和傳統文化中的頑固存留,就像一幀幀曖昧模糊的鄉村底片,在現代文明與商業經濟的充斥下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撕裂中更加顯影、清晰。

荐读|《内流河》:难以言说的中年困局

樊建軍近照

《內流河》是樊健軍反映縣城生活的一部作品。縣城或城鎮被很多作家作為寫作的重要根據地,除了因為它是大多數寫作者生活過的地方,還在於它的混雜性與普遍性可以成為洞察當下中國社會人情的絕佳切口。亦城亦鄉,熟人社會,沒有隱私,生活安逸、精神貧乏。《內流河》用綿密紮實的敘事描述了中年男人胡細楠的小城生活,他的時間、精力、情感乃至身體的分配。從鄉村中學老師到在文化館編內刊的幹部,胡細楠的生活相對而言是閒適舒服的,他的時間被家庭、工作、業餘愛好、吃喝玩樂切割得四分五裂。家庭生活是他的敘事主線。可憐天下父母心,加之女兒胡小小天生是個啞巴,讓胡細楠夫婦操碎了心——尤其是妻子蔣文靜。圍繞女兒練鋼琴參加文藝匯演的事情,胡細楠像陀螺一樣,被妻子指揮得團團轉,目的只為了女兒無論是在匯演還是考級中都可以取得好成績,讓妻子的心血沒有白費。結果給蔣文靜的孤注一擲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這個因為孩子的殘疾而格外敏感要強、富有母愛的犧牲精神和控制慾的女人,讓我們重新思考魯迅先生所提出的我們現在如何做父母的問題,這是一個永遠都不會過時的話題。另一條線是胡細楠的業餘生活,即與好友許一帆一起開辦棋校、尋找奇石。這是為了增加收入,也是為了給生活解悶。教少年下圍棋一個有意思的詞兒是“劫材”,它是破除棋局無限循環無解下去的一個方法,又多麼像這日復一日的小城生活中的人們對刺激與逃離的渴望。去山谷中尋找“白荔枝”般的奇石是逃離一種,這也是兩個男人放飛身心的秘密之所。出軌是逃離另一種。突然有一天,一個叫馬蕭蕭的女人闖進了山谷,也走進了胡細楠的生活。這是敘述的第三條線。馬蕭蕭是胡細楠的“劫材”嗎?她就像“鮮嫩多汁的漿果”,讓胡細楠沉浸於婚外的肉慾,卻跟感情無半點關係,“她不過是佔用他一小塊時間的一粒塵埃,反之他也是她的一粒卑微的塵埃,這種相互依存的卑微的塵埃關係,是他想象得到的倖存的高尚”。

毫無疑問,《內流河》探討的是有關中年危機的問題。這種危機,在緩慢枯燥、波瀾不驚、週而復始的縣城生活裡來得格外真切而洶湧。中年本應該是人生最沉穩通達的階段,然而胡細楠卻遭受著太多的疲沓與灰暗,並喚起人深刻的同情與理解。這不就是你我真實可感的油膩中年麼?一邊是生活中太多的枯燥沉悶單調乏味,一邊是人在江湖的各種身不由己與被束縛感;一邊是人際交往的油滑世故,對待兩性關係的隨意潦草,一邊是揮之不去的精神空虛與內心淤積,跟親朋友愛無法真正親近、溝通。小說以男主人公的限知視角和外化寫作,呈現出胡細楠在婚姻、家庭、工作、人際交往、兩性關係上各種難以言說的曖昧、暗傷與困局,揭示了當下中年男人最真實複雜的精神生活狀態,就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內流河”,不管它是否留下痕跡、泛起漣漪,都看不到來處,也找不到出口,只能默然消化,無端消失。而從胡細楠眼裡看到的三個女性,本愛畫畫卻被母親拉去學鋼琴、後來又為了取悅挫敗感滿滿的母親依然去練琴的胡小小,內心到底有多少自由真實的意願和對體貼關愛的渴望?一心撲在孩子教育身上並不惜像刺蝟一樣對待丈夫、在工作生活中各種妥協,後來卻態度逆轉、主動要二胎而不得的蔣文靜,內心經歷了多麼激烈往復的鬥爭和痛苦無奈的掙扎?而那個喜歡把親近的男人化妝成女人,從而把一個個男友變成前男友的高級化妝師馬蕭蕭,她的怪癖是因為成長的陰影、精神病母親的折磨,還是一種另類的解壓或自戀方法?所有這些,胡細楠都無從得知,他和她們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鴻溝,但他和她們的生活一起面臨著“內流河”的處境:是縣城生活的常態,人到中年的困局,更是現代人普遍遭遇的精神困境,“好像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有一個無形的人,一個隱身的人,在指揮著他和她,在命令著他和她”。那隻指揮的手可能是上帝,可能是時代,也可能是命運。它讓我們的生活都改變了最初的模樣,它讓我們如“白荔枝”石頭般的初心、自我與理想,在人生路上的各種關係、牽絆和泥潭中舉步維艱、漸行漸遠。

一些事情未曾親歷見證,未嘗就不會走近另外一條河流。人到中年意味著什麼,中年危機有何涵括,都需要釐清。《世說新語》裡,謝安對王羲之說:“中年以來,傷於哀樂。”羲之答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這是一種通達。而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從魯迅《故鄉》中的中年閏土,到諶容的《人到中年》,從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到池莉的《煩惱人生》,再到被改編為經典電影的羅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廊橋遺夢》,古今中外作家們都從不同的視角,對不同時代、不同群體的中年人的生活情感狀況進行了描摹刻畫。他們既承載著各自的時代現實,又飽受著人到中年的永恆困境,關於生活的碾壓、身心的安放及精神的寄託。從這個譜系上說,樊健軍的《內流河》是某種接續和延伸,“內流河”終於不用自生自滅,而可能找到新的流向和出口。(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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