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從不在艱苦歲月裡油膩
【祖龍漢】
今天我要說的是肥肉。
沒錯，那就是離我們漸行漸遠的肥肉。
肥肉曾經就像戰士一樣，從未曾老去，只是離我們越來越遠。
這肥肉可能是豬肉，也可能是人肉。
所以，肥肉又像幽靈一樣存在，離我們的身體越來越近，讓我們越來越肥。
前三十年我們愛豬肉，後三十年我們減人肉。都是肥肉。
今天重點說豬肉。因為大部分地球人都吃豬肉。豬肉會轉化成人肉。
豬肉是相對於這個世界，最為廉價的肉。
宋朝大文豪蘇東坡在最落魄的時候就只能吃豬肉。
他曾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錢如泥土。富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
當年價錢如泥土，結果經過蘇東坡寫詩炒作之後，在今天，我們無時不刻在流著淚說：豬肉吃不起啊。
所以說，蘇東坡是炒作豬肉的始祖。養豬的該將蘇東坡的畫像供奉起來，以期待這一欄豬能賣個好價錢。
比如說：千里共嬋娟，我在月下吃豬肉。明月幾時有，啃塊豬手有木有。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一盤豬肉祭肚腸。不思量，自難忘，豬肝下酒特別香。左擎蒼，右牽黃，腰挎豬肉當乾糧。
這真是人間富貴容易舍，唯有紅燒豬肉不能忘。
或者是，外出打工的朋友們，說走咱就走啊，提塊豬肉喝著糧食酒啊。
更或者，人間寂寞不能守，懷裡揣只鹹豬手。
所以說，豬肉，是人生大計。養豬自然也是一家之一年大計。
一年大計，養豬為本。一頓吃肉，十月養豬。
養豬要養大肥豬。豬兒不肥，人兒不美。油膩就是這麼美。
當年的豬，個個是年豬。
所以殺他們很有儀式感。瘦肉好吃，但是我們更渴望肥肉。
因為：瘦肉一吃就沒有，肥肉可吃很久。
窮人吶，吃了這塊肥肉吧。不可否認，往上數三代，都是窮人。因為全國都窮。艱苦的歲月裡，偉人幾個月不吃肉。周遊列國與艱苦治學的歲月裡，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
所以，漢字的家，家的字義就是房子裡養頭豬。有養豬概念的，才有家的感覺。
人們相逢都是輕問：豬殺了麼？
答：殺了。
問：多厚的膘啊？（膘專肥肉）
答：今年不錯，四指厚的膘。（一耳巴子厚的肥肉）
或者答：唉，一指厚的膘，像他媽個蜘蛛（意思是豬很小，沒喂起來大豬）
或者答：唉，今年光瘦肉，肉倒是有多厚，就是隻有一指厚的肥肉。
於是安慰：誒，瘦肉好吃啊。
又答：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經吃啊，一家人一年到頭怎麼搞喲。
所以說，在當年，殺個豬，一定要肥，越肥大家越高興。要肥肉，才快樂。跟今天完全相反。
農民朋友們當年做夢都想要一塊肥肥的肉。而有些階級做夢都想天天吃瘦肉。這就是區別
豬肥肥油多，一年到頭有油氣。艱苦的歲月裡，就好這麼一點點油氣。就好肥肉這一口。
我曾經聽說我們那有人吃肉一餐能吃一個豬腦殼。也聽父親一輩的人能把化豬油當茶喝。
說實在話，當時的我是不相信的。這不可能，這不科學啊。在我出生的時候，吃上肉已經不是難事了。誰家年年不殺個把子豬啊。
但是父親那一輩的人一個月才有二兩油，不敢想象啊。
所以，那時候，在誇獎一個人的時候，都說他肚子裡還真有點板油。
就這樣的故事，講給現在的90後零零後聽，他們也未必相信。因為沒有經歷過，不知道身體對肥肉和沒需求量到底有多大。
如今的人們，只知道，肥肉和肥油，是對身體不健康的。卻不曾知道，曾經，肥肉和肥油，是想得到一個健康的身體的必備之品。
我記得我上中學時，五十多歲的班主任講他的年青往事。說是在包產到戶的第二年，他們幾個小青年湊錢買了一塊豬肉【因為在之前，就是有錢有肉票不一定有豬肉】。只有一指厚的膘。加上肉皮和瘦皮筋筋拉灑的，總共約有兩指厚。沒有佐料，切成條條，就用開水加鹽煮了一下，剛煮開，小夥伴們就用手撈起來（像今天的非州黑人一樣），抓著像嚼剛豆子（豇豆）一樣給喂嘴裡嚼著吃了。還覺得非常好吃。
聽到這些，我們都哈哈大笑。
因為，此時的我們，經歷過特別想吃肉的時期了，但是像這樣清淡半生熟的沒有嘗試過。
那麼我就來講講我對肥肉曾經的嚮往。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愛吃肥肉。約三四歲時，在外婆家，把肉咬成一點點，拌到飯裡吃。後來到五歲左右，大約是肥肉吃傷了，只想吃瘦肉。與我哥不同，我哥愛吃肉皮。
生活好了，油水多了，自然吃不下肥肉了。
我記得有一次我病得不輕，（小學三年級）。去當時的牛口衛生院住了一天院，打了人生第一瓶吊水針。晚上回家的時候，是爸爸揹著我往回走的。爸爸說明天買點新鮮肉給你補一下。
那時候，平時我們都是吃臘肉，只有在農忙季節或是家中過客才買新鮮肉。爸爸說買豬屁股上的肉，瘦肉多一些。
我知道那時候肥肉開始不值錢了，瘦肉開始比肥肉值錢了。在農村，掙個錢難了，加上幾姊妹讀書。雖然我也喜歡吃瘦肉，但是我還是違心地說：說買肥肉吧，我要吃肥肉。
這件事我記得相當清楚。因為在吃的這方面，我是相當相當讓人防不勝及防的。當年地裡有一個黃瓜打了花苞苞兒我爸都要用葉子包起來藏好，理由是怕我看到了偷吃了。所以當我違心地說吃肥肉時，我終生難忘。
因為在那個時候，也不是天天都能吃肉的。吃肉基本上是一件大事。過年煮豬腦殼，拆下來的骨頭，都要我們這些小孩子先啃一邊，最後狗才有資格啃。
再後來到上初中，開始寄校讀書。十天才能回家一次。平時就只能吃鹽菜榨廣椒。青菜和肉基本吃不上。
那時候洗飯盒連熱水都沒有，吃完飯都是扯把草糙的飯盒。要多艱辛有多艱辛啊。
因為缺少油水和營養，總覺得餓，吃不飽飯。飯量就越來越大。從開始的二兩，三兩，四兩。最頂峰時，配一勺子豆瓣醬，我二三分鐘能吃八兩飯，還想吃。真正的風捲殘雲。加上學校的食堂本來就有點坑。於是我們就鬧，說是飯不夠兩數，吃不飽。
那時候我們的校長，還是算一個實打實搞事的人。於是，從不在學校食堂吃飯的他打了三兩飯回家吃了，然後第二天開全校大會，把我們這些吃不飽飯的人用實例給鎮壓了。因為他一個成年人，在食堂打了三兩米飯回家吃，沒有吃完，就飽了。
在鐵一樣的事實面前，我們沉默了。後來入了社會，經常在外吃飯，有時候一粒米都沒吃，就飽了。如果每天給我兩個三個菜，或者就一個有油氣肥油的炒青菜，我也一餐三兩飯吃不完。
沒有油氣，吃多少心裡都是空著的。
血管裡沒有膽固醇，血液都是發稀的，流得特別快，沒有阻力，心臟都沒感覺。所以心裡慌。
所以，在學校那三年，是人生中從來沒有想過的想吃肥肉的時光。不知為什麼，對瘦肉沒有什麼興趣，就是想吃肥肉。
甚至是冷肥肉，特別喜歡吃冷肥肉。
我小時候看到我父親在勞累後回家，挑起冷肥肉就吃，我當時想不通，問爸爸肥肉是冷的吃得下啊。是啊，那冷肥油在嘴裡無法下嚥啊。
我第一次發現我能吃冷肥肉是在初中一年級上學期中葉，也就是秋冬天。有一個同學的媽媽給他送了一小紅桶榨廣椒炒豬肉。白白的肥肉片片。當時一看到就有一種想吃的衝動。我們寢室裡12個人一頓幫他吃完了的。那冷肥肉和肥油凝固成一塊一塊的，在嘴裡嚼開一點也感覺不到膩人，反而覺得很香，像麵粉一樣。
用我們的話形容，像吃糯米粑粑一樣。
人的身體真的是很忠實，當你缺什麼的時候，想要的時候，無論是食慾，還是其他的慾望了，真的是控制不住地想。
在學校吃鹽菜榨廣椒的日子裡就是想吃肥肉。冷的，肥的。
就是這麼粗暴。要是當年我能仗劍走江湖，我一定會對店小二說：小二，切二斤肉，肥的，冷的。
鴻門宴中，樊噲吃半生的豬肘子津津有味，就是這種感覺。
以至於在中學的後期，因為父母很忙，我自己在家炒鹽菜榨廣椒往學校裡帶的時候，我都會切大肥肉炒進去。
指嘎子厚，耳巴子大。
有好幾次，都是耳巴子大的片片，放鍋裡只和了幾下，變了個色，就倒進鹽菜，炒熱了事。
在學校吃的時候，覺得那肉皮好難得嚼。其實是沒有炒熟。但是嚼著特別香。
有時候，帶一罐用豆瓣醬炸過的豬油，吃飯的時候，用基本上不是熱的飯，拌著吃。
我沒有經歷過餓飯的時代。我聽我父親說，在他們搞集體餓飯的年代裡，是想筋剜法兒地找東西吃。有一次他和我三伯伯在火籠裡烤火，盯著房梁四處看，終於發現一根幾十年的老牛皮條搓成的繩子。於是他們二人把強子解下來直接燒了吃。記得父親講起來時說那個牛皮強子燒起來吃，好香好有嚼勁啊。為此，據說他們還捱了爺爺一頓揍。
到後來，我聽他們又講，在河溝裡發現一個狗腦殼，一聞，還沒有完全臭掉，他們就將其用沙罐煮了吃了。
我沒有經歷餓飯餓到這樣的時光。我的時代，正是好的歹的總歸能吃飽的時代。
我的人生中，沒有缺過能填飽肚子的東西，紅苕洋芋樣樣都有，再不濟一月能吃上一次金嘎嘎兒和銀嘎嘎兒（瘦肉和肥肉的別稱）。野菜是正宗豬吃的，人不需要吃野菜。
我的記憶中，缺肉吃。缺肥油，缺肥肉。缺銀嘎嘎兒兒。
當年殺了年豬，要把肉炕起來。好的肉，比如說座子肉，排骨，一般都背到巴東縣城街上賣掉了。餘下的肥肉塊塊和豬油，都是按計劃吃的。不是似如今一樣，天天有肉吃。一週吃一次。一次每人吃幾片。整個80年代和90年代的農村都是如此。其實90年代的城市比農村還要慘，因為遍地下崗工人，在菜場揀菜葉子為生的人大把存在。在兩千年初，我在襄陽，就看到好多工人一大家人僅僅只有120塊的生活費（包括一切生活用度，孩子讀書上學，有的甚至這點錢都沒有），天天吃清湯寡水。
所以在大約2008年左右，豬肉大漲價的時候，網上流傳一張圖片，是一張劉德華流淚的影視截圖，上面的配字是：豬肉吃不起。就好比現在的房子買不起一個逼德性。
在2008年以前，我吃肉，也是一個星期吃素，然後一次吃一頓吃一斤豬肉。到如今，其本上每天都吃得上一點，反而開始膩煩這肉了，包括瘦肉。不想吃肉。
不由得想起我外婆給我講的一個真實事例。
當年外婆家附近有一個大戶，那家夫人太太特愛裝。時不時跑到我外婆那裡，要我外婆做個素菜她吃。
她說：秀枝啊（我外婆的小名），我硬是油煎油炸的吃傷了啊，你炒個素菜我吃哈嘛。
我外婆就炒個素菜她吃。
後來解放了，她被打倒了，餓飯。
她落魄地找到我外婆：秀枝啊，我清湯寡水滴吃得走不穩路了，您兒發發善心給片肉我吃吧。
於是我外婆又從不多的肉中弄出一點讓她嚐嚐腥。
或者還有另外一年實例，是我爸爸講的。說我們村裡某一個老人，在搞集體搞得快要散架的時候，看到別處殘水桶裡漂著一點油花花水，都上前去喝了。還有一個人在包產到戶後去打清油，不小心潑了些在地上，都趴在地上給舔了起來。
不要笑，這可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其實算起來，我們全體中國人普遍天天吃得起雞鴨魚肉，也不過十年時間。我們完全徹底拋棄肥肉肥油天天高呼著要減肥的日子也不過是過了十年而已。
我現在時常回想起當年吃冷肥肉的場景，和那種香香的食慾。我時常記起在放假回家的路上，總是在想著回到家從碗櫃中拿出一碗冷菜，菜裡有幾片冷肥肉，然後就止不住咽口水。
如今，你就是放一碗熱的味道極好的回鍋五花肉，我也吃不下多少了。吃不完的可能還會倒掉。
人生中，一切都可以騙你，但是肥肉從來不會騙你。不論是吃到嘴裡的，還是長在身上的。
當年全國也沒有幾個胖子。拼命得想長胖。人以長得胖為最高追求。殺豬要殺最肥的豬。但是現在，人人都忙著減肥，卻減不下來。養豬的要是天天殺大肥豬，肯定虧得妻離子散，腰褲兒都沒得穿得。
當我們珍惜肥肉的時候，得到一塊肥肉高興得無法言表的時候，正是生活艱苦的時候。
當我們厭棄肥肉，認為肥肉有毒是致病的根源的時候，正是我們生活過得最美滿的時候。
肥肉從來沒有負過我們，也沒有拋棄過我們。一直在默默地等候，等候下一個輪迴，人們記起他的美好的時候。
肥肉忠實地記載著人間的貧富差別。當年是人窮才吃肥肉，如今還是隻有窮人才吃肥肉。
當年想吃肥肉的時候豬不肥，如今不想吃肥肉的時候，豬能長得賊肥，還能像人一樣控制肥和瘦。
天下興衰，惟肥肉可知也。
閱讀更多 祖龍漢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