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酥油花，是青藏鐵路通車的前一年。藏曆新年慰問活動，我到了支持鐵路建設的藏族群眾巴桑家裡。
我看到客廳，懸掛著的羊頭上，插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就問："現在這個時候，到哪裡還能找到花呢？"我從來沒有想象到那是用酥油做成的花。
陪同我去的多吉笑了起來，在一旁解釋，"這是酥油花。"
"酥油花？軟軟的酥油，還能製作花？"我疑慮地望著多吉。
"過新年，藏族群眾家裡供奉酥油花, 既是供品,也是吉祥的標誌，以求幸福,來年大吉。"多吉看了一眼，對我說道。
"就是，這是藏族獨有的藝術。"另一位陪同去的次央，也象我介紹起來。她說一般俗稱叫酥油花,其實是酥油塑像,與壁畫和堆秀並稱為"藏藝三絕"。
"沒想到酥油是日常食物，其所塑造的花朵,這樣形象逼真、色彩絢麗、精巧玲瓏。"我不由感慨起來。
這時，主人巴桑招呼我們落座，端起桌上擺放的食品，按照藏式禮節，一一招待我們。
"酥油花，以前是寺廟用的，後來我們老百姓也用！"巴桑衝我笑了笑。
"我聽我奶奶講，據說唐朝文成公主進藏,從長安帶來的一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原來沒有供奉禮品。"
"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學法成功後,便在佛像頭上獻上了蓮花護法,佛身上獻上了披肩,像前還供一朵酥油花。“
”從那以後，酥油花便在西藏各大黃教寺院中興盛起來,以致形成了寺院的一個固定活動，每年藏曆新年祈願大法會，正月十五夜晚供奉又大又美的酥油花，很多人都去觀瞻拜佛，很壯觀。"四十多歲的巴桑，在拉薩經商，漢語不錯。
"酥油花確實很美，佛教故事啦，人物傳記啦、花草樹木啦、飛禽走獸啦、佛像和人物形象啊，很逼真，也很生動，"次央邊介紹，邊用手勢比劃形狀。
新年吉祥，扎西德勒！新年慰問活動結束，在回去的車上，我問多吉酥油花的來歷。
多吉在西藏大學，學的是藏語專業，對西藏曆史和文化知道不少。
"據《西藏佛教史略》記載，公元822年,唐蕃在拉薩會盟,會盟形式承襲了西藏當時歃血會盟的方式。"
"但主持人是個佛教僧人,佛教僧人不殺生,想來想去，最後他想到酥油，捏塑出一批羊等代替牲畜供品，這樣就流傳下來。"多吉一板一眼，拿史書為證。
"實際上，這也是個傳說，只不過有的書上採取了這個傳說。"次央補充說。
"還有這樣的說法，公元1408年藏曆正月,宗喀巴與西藏其它教派，經過8天辯論而戰勝諸派，十分不易。一天晚上，夢見釋迦牟尼高大的形象，在百花簇擁下，出現在霞光萬道的雲朵中。"
"為了紀念這一夢中奇遇,他請人在一塊寬大的木板上，用酥油塑出那壯麗的景象,並捏塑出其它酥油供品供奉在甘丹寺內。"
"次央講的，和巴桑講的，基本上能對上。"我思索了一下，又問："那為什麼不用泥塑，而用酥油呢？酥油那麼軟。"我還是困惑在材質上。
"酥油是藏族每日必用的用品，取材很方便。西藏也有泥塑，但膠泥不太容易找，普通泥土也不能用，這可能是主要原因吧。"多吉回答說。
"酥油花雖然起源於西藏，但現在青海塔爾寺和甘肅拉卜楞寺的酥油花雕塑,內容最豐富，因而也最隆重,在藏族酥油花塑藝術中很有名氣。"
"他們的製作水平代表了酥油花的最高、最新水準。"次央在西北上的大學，而且學的是藏族藝術專業，對酥油花自然很有發言權。
"我正好轉年三月，要到西寧出差，可以去塔爾寺看一下，欣賞欣賞。"我自言自語，也是回答他們的問題。
在出差的機會，有半天空閒時間。事情完畢，我向接待組的小李說，我自費想去塔爾寺看看，坐什麼車能到。
"正好下午輪到我休息，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裡面。"小李堅持陪我去。我執意不肯。
"你自己去，沒有人介紹，一般見不到。藏曆新年，能觀瞻一段時間，然後要低溫封存，不知道現在能不能看到。我先問問。"小李立馬聯繫。
然後回答我說，目前天氣還比較涼，能看到。邊送我回房間，邊和我說，"塔爾寺的酥油花藝術可謂一絕。僧人年復一年的苦心鑽研和刻意追求,使塔爾寺酥油花在題材上和工藝上有了很大的發展，它的工藝水平居藏傳佛教各寺之冠。你會大飽眼福的。"
約好在塔爾寺大門口見面的，是一位披著紅色僧袍的年輕喇嘛，我萬萬沒有想到。小李見狀，解釋說："我陪客人來過多次，就和負責接待的嘉措熟悉了起來。"
行禮後，小李把嘉措介紹給我。原來他是塔爾寺的藝僧，專門參與構思製作酥油花。他是名副其實的專家了。
"製作酥油花很辛苦！"小李這樣對我說。
"不能說辛苦，是我們應該做的。"嘉措淡淡地說。
在路上，嘉措開始講述酥油花製作。"酥油花的塑造多在冬季進行。這是因為酥油花只能在低溫中制塑，溫度稍微一高，就會溶化。"
"這非常不易。"我禮貌地插話。我發現嘉措，不善言談，但只要問他，就能得到滔滔不絕、精彩回答結論。如果不問，他就默默地陪著你走路。為了使交談自然愉快，我就用提問來延續我們的話題。
"是做起來很難的。酥油花的製作工藝，非常複雜，而又非常獨特。先將酥油置於冰涼的水中，長時間浸泡,然後將酥油與和好的豆麵團,放在冷水中反覆揉搓，去掉雜質,此時,酥油成為一種光滑細膩的膏狀物。再將酥油放在冷水中,反覆捏成小團。"嘉措講述準備過程。
"在塑造之前,我們這些專門做酥油花僧人，要先沐浴,進行宗教儀式。儀式完畢,帶班的高級師傅，和我們一起按已選好的酥油題材，精心設計,確定佈局，然後分配給擅長人物、動物花卉、建築的師傅,讓他們帶領各自的徒弟,在氣溫零度以下的陰涼房間中開始分頭工作。"嘉措說到這裡，我們來到一座幽暗的大殿。
點著香燭，嘉措介紹說，"這裡不能溫度太高，平時只在藏曆新年給外界展示，然後就封存起來。以前溫度一高，就溶化了，只能冬天再塑。現在降溫方法多了起來，可以保存一段時間。"
望著精美的造型，栩栩如生的塑像，我心裡極為震撼，仔細端詳起來，生怕漏掉一個細節。小李儘管也看過多次，但都是陪客人，沒有認真地欣賞過。
"酥油花的製作，有四道工序。 第一道工序，是'扎骨架'。根據要表現的內容, 先用木料製成酥油花圖案形狀的木板,木板背面置有鐵環,以備能移能動。
同時為了粘接牢固和節省酥油,在木板上附以鐵釘或鐵絲,並用柔軟草束、麻繩、竹竿、棍子等物包裹,大體上做成粗坯,紮成大大小小，不同形態的"骨架",即成為塑造形象的基本模型。"
嘉措從懷中，掏出幾張照片，指著搭骨架的照片，詳盡地給我們說明。
"第二道工序，是'做胚胎'。塑造的第一道原料，是用上年拆下來的陳舊酥油花，摻上草木反覆捶打,製成韌性好、彈性強的黑色塑造油泥。然後裹在骨架上完成粗線條的、準確的一個個造型,其塑法近似麵塑或泥塑。
嘉措翻到這道工序的照片，指著上面顯示的過程，對我和小李說。
"第三道工序，是'敷塑'。塑造的第二道原料，是在加工成膏狀的白色酥油中，按酥油花圖案上所需的各種色彩及數量染色，糅進各色礦物質顏料,調和成五顏六色的油塑原料。"
"仔細地塗塑在做好的形體上,有的還要用金、銀粉勾勒,完成各色形象的塑造。要是塑造紅花綠葉,或是玲瓏剔透的玉石,則直接用彩色油料一次性塑成。"
嘉措讓我們貼近酥油花，觀賞色彩的逼真度，我感覺這比電腦裡的色彩寬容度還要大，讚歎不已。
"最後一道工序，是'裝盤'。將塑好的酥油花按設計總圖要求,一一安裝到位。一般將酥油花固定在幾塊大木板上或特製的盆內,把單一的花卉圖案或整幅的故事造型群像，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懸空,使觀賞者處於一個最佳的仰視角度。"
"真不簡單啊，不看不知道，經嘉措這麼一介紹，酥油花製作這麼神奇啊！"聽完介紹，我對小李感嘆。
小李點點頭，深有同感。他來過多次，這次感觸尤為深刻。
"這樣的造型很完美，很自然，你們是經過精心丈量而確定的最美比例嗎？"我看著這些佛像、人物、山川、花鳥、走獸、亭臺、樓閣，各種造型都是那麼完美，鮮活。
"沒有，就用雙手。製作時,也不用尺子丈量，全憑個人豐富的想象和實踐經驗,以及高超的技術來描繪刻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自由發揮，才能製成色澤鮮明、稜角分明、比例勻稱、彬象逼真、栩栩如生的藝術品。"嘉措淡定地回答。
"也太神奇了吧。"我難以置信。
小李也稱不可思議。"哪道工序最複雜？"我問道。
"都很關鍵，但相比較而言，第三道最為關鍵吧。"嘉措側過身，回答我說。
"這道工序極其精細。按照個人所長,進行分工,有的做花草,人的做人物,有的做宮殿,有的做飛禽走獸。"
"為防止因手溫而使酥油胚料溶化變形,我們不僅要將室溫控制在零度，而且每人身邊還要放置一個盛有冰塊的水盆，雙手要不時浸浸冰水，以降低手的溫度,保特酥油的硬度。有時為了保證溫度，就站在冰天雪地的河中塑制。"
"不怕冷嗎？"我心疼地問。
"酥油的特質和工序就這樣要求的。沒有辦法。有時捏造型，是在水裡完成的。我們很多人都有關節炎、指節炎、肩周炎，但這是為美而獻身。"
我和小李由衷欽佩，向他豎起大拇指。嘉措掃了一眼這些酥油花，堅定地說：
"我們還要不斷努力，不斷創新，把酥油花這個獨特藝術，越做越精美,題材越做越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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