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1 鄉情散文:碎舅舅

提起碎舅,我就想起路遙在《平凡的世界》裡的一句話:"我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覺醒期,但覺醒的早晚決定個人的命運。"碎舅就是這麼一個人,覺醒比較晚,在快奔四的年紀,成了家,踏踏實實過起日子來。

一直以為,做為長輩的碎舅,在年紀上要比我大很多。直到長大後的某一天,與母親閒聊中,談到碎舅的年紀,他比大姐大兩歲。也就是說,碎舅才長我七歲而已。

恍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帶我去轉舅爺爺(姥爺)家發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舅爺爺家光景殷實,牛肥馬壯。秋收時節,大人要忙著割麥子,顧不上操心圈裡的牛羊,喂牛餵羊的重擔就落在碎舅的肩膀,碎舅倒好,轉眼把重任轉嫁到我身上。碎舅見我和二姐在,命令我們陪他去割苜蓿。

秋天的苜蓿地裡,昆蟲盛行,鳴叫聲不絕。倏忽,一隻從頭頂飛過,消失在不遠的草叢,倏忽,又一隻從遠處起飛,嗡嗡叫著落在我腳下。嚇得我膽戰心驚,生怕有飛蟲落在身上。

我最怕的,莫過於一種叫"唸書娃娃"的會飛的昆蟲和一種叫"鍘草機"的爬行昆蟲。前者個頭較大,腿上有毛茸茸的倒刺,落在衣服或頭髮上,甩也甩不掉,唯有吱哩哇啦亂叫的份;它飛翔時會發出"嗡嗡嗡"的聲音,那會不知情,以為是它在叫,現在想來,不過是飛行時翅膀顫動的聲音,嗡嗡聲好像學生娃娃讀書,故得此名。

"鍘草機"個頭略小,和屎殼郎一個顏色,烏漆墨黑,身形窄而長,特別是兩隻觸角,和身體差不多長,怕它的原因,全在兩隻觸角上,因為兩隻觸角像鋒利的剪刀,把一根冰草放在觸角中間,咔嚓一下變成兩截,故得個"鍘草機"的美名,冰冷而無情。

鄉情散文:碎舅舅

碎舅專檢這兩種蟲子嚇唬我,試圖往我身上扔還算輕的,更甚者,他將我用苜蓿草擰的繩索捆綁在地埂上的楊樹上,捉一隻"鍘草機"放在我腳面,盯著它順著我褲腳往上爬。我哇哇大叫,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老家有"財東家貫騾馬,窮人家愛娃娃"的說法。舅爺爺雖然不是財東,但把幾頭牛看的比啥都金貴,要求一天一墊圈,而且墊圈土必須是曬乾的綿綿土,有一疙瘩胡墼都不行,更別說有石子一類的硬物了。

碎舅懶的不擔墊圈土,就連哄帶罵使喚我和二姐抬。每當這個時候,碎舅活像地主家的監工,嘴裡叼根狗尾巴草,手持一枝柳樹梢,坐在麥場邊的土牆頭,一邊抖腿一邊呵斥正在抬土的我和二姐。肩膀被木頭槓子壓出淤血,還不能告訴母親。

舅爺爺最終還是知道了碎舅耍奸流滑的行為,像打當初不愛上學的碎舅那樣,又是一頓死牛鞭子伺候。

也有有趣的事情,突然一場雷陣雨過後,碎舅帶著我來到豆角地裡,只見指頭蛋大小的癩瓜瓜,螞蚱似的在地裡挑來蹦去。碎舅每逮住一隻,就在它的屁眼門裡插一根植物的莖,憋足了勁往小癩瓜瓜肚子裡吹一口氣,然後插在泥土裡,看癩瓜瓜四條小腿在空中亂舞。

到我上了中學,暑假去舅爺爺家的次數少之又少。舅爺爺和舅奶奶去世,我也未能到場哭喪弔孝。倒是和碎舅打交道的次數日益頻繁起來。

打我記事起,碎舅就在外打工,有時麥收回來,有時麥收不回來。不回來時會向家裡寄錢。每次有匯款單寄到家裡,都是大舅揣著匯款單跑去鄉信用社取回來的。

碎舅和大舅的兄弟關係處的很僵,一年總有那麼兩三次鬧著分家。每到分家時,碎舅都要走二十里山路,不是請父親主持公道,就是向父親借錢,說要買鍋碗瓢盆。有一次,碎舅把廚房用具都用借的錢置辦妥當了,大舅又改變主意,當著全村主持公道的老人說:這個家不能分,長兄如父,我不能把兄弟一個另出去。最後連死去幾年的舅爺爺也搬了出來,大舅說他不能對不起睡在土裡的人。

鄉情散文:碎舅舅


關於大舅不肯分家的一套冠冕堂皇的理論,碎舅有自己的理解:哼,還不是看我能掙來幾個錢,不然他會稀罕我這個兄弟。當然,這些話碎舅沒有給大舅當面說,而是說給父親的。

最嚴重的一次,碎舅叫來一輛拖拉機,把父親積攢多年的木頭拉回去,說要給自己蓋房子,說什麼也不和大舅一家在一口鍋裡攪稀稠了。因為我家地處六盤山自然保護區,村裡家家戶戶都有多餘的木料,加上農業合作社時期統一栽種的白楊,早已長成參天大樹,有一年,支書良心發現,每家每戶分了兩棵參天大樹。

所有木頭攏共估價七百,但碎舅沒錢給,只能欠著。看著碎舅沒給錢把木頭分兩趟載走,父親心裡非常心疼,原本是用來準備翻修家裡房舍的,但沒辦法,父親深知碎舅的苦處。爺爺奶奶走的早,父親寄人籬下,和大伯一家在一起生活了好久,同為為過來人,父親完全理解碎舅的心裡。

木頭是拉回去了,但家仍然沒有分。過了兩年,大舅用那些木頭,在院子外面蓋起了一間牛棚和一間小賣部。成了後來大舅的家。

至於碎舅拉走的那些木頭錢,後來還發生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只不過那一年父親垂危,已不記得曾經有這回事了。

那一年,父親病重,我辭去重慶一家摩托車廠技術員的工作,火急火燎趕了回來。

父親見我回來,不知是強撐著打起精神還是病情的確有所好轉,總之他看上去還不錯,他教我不要管他,該幹啥幹啥去,別成天守在家裡。父親幾次三番,見我守在家不肯走,最後動怒了,罵道:你在等著我死嗎!?

就這樣,我離開家,離開父親,來到省城,找到碎舅所在的工地,抱了三十四天磚頭,一天工錢三十整。我來工地的第三十四死天下午,得到母親捎來的消息:父親病重!當天肯定是回不去了,因為我連車費都沒有。

鄉情散文:碎舅舅


翌日清晨,拿上包工頭預支的200元,火急火燎坐上回家的班車。

這一次,是父親最後一次在人間長久的掙扎。從醫院出來,父親站立不穩,我幾乎像抱小孩一樣把瘦弱的他抱出醫院。第三天,檢查結果出來,食道癌晚期!兩天後,父親昏迷不醒,直到一個月後去世。

當碎舅把我的920元工錢展給我時,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二姐性格直爽,或者說有點潑辣,她見縫插針,向碎舅提出當年買木頭的那700元錢,碎舅的臉色刷一下變了。他一定沒想到,外甥女竟然向他心照不宣翻十年前的舊賬。700元給是給了,不知舅舅那晚是真醉還是假醉,總之,說了好多二姐不是。

關於要賬的心結,直到這幾年,碎舅好像才徹底放下,再不說二姐"麻搭"、"勞道"(類似於潑辣、耿直、不顧他人顏面)之類的話。很少聽碎舅當著別人面說二姐好話。近兩年,碎舅已進入不惑之年,我們姐弟也已長大懂事不少,有事沒事常去看望碎舅。碎舅好酒,每次酒過三巡,就說一些感慨的話,常提起二姐,不多評價,只說玲玲(二姐名字)是個會過光陰的人。

碎舅的婚事很拆媒(不順利),年輕時媒人沒少介紹,不是碎舅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碎舅,一來二去,美好的年華過去了,碎舅四十歲時,還沒給我找上一位他中意的妗子。

有那麼幾年,碎舅真的虛度了光陰。

碎舅家門埂子下面有一戶人家,男人是郵遞員,經常不在家。碎舅就和郵遞員的女人廝混到一起。從此,碎舅就不安心在外打工,隔三差五往回跑,不為別的,只為看一看"心上人"。大舅從沒放棄過託媒人給碎舅說媳婦的希望,但當他看到碎舅常出沒於郵遞員家時,徹底對碎舅找媳婦一事死了心。想想看,哪個老哥願意給一個丟人現眼的兄弟說媒。

更丟醜的是,有一回大舅套了一隻野兔,妗子和洋芋炒了一大盤。大舅舅惦念住在隔壁院子的碎舅,就親自給端過來一碟,沒想到撞見碎舅和郵遞員女人在一個被窩裡睡的正香甜。

鄉情散文:碎舅舅

大舅黑著臉把一碟兔子肉潑在當院,氣沖沖地離開。

一向好酒講義氣的碎舅,從和別的女人廝混在一起後,再沒人找他喝酒玩。碎舅還不自知,繼續沉迷於溫柔鄉不可自拔。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遮擋住碎舅找媳婦的目標。一晃三五年過去,碎舅打工掙的錢全進了郵遞員女人的腰包不說,最後還被郵遞員發現,差點對簿公堂。本來是村裡公開的秘密,如此一鬧,眾人皆知,霎時間在幾個村子傳的沸沸揚揚。

臭名聲聞名鄉里碎舅,正好趕上搬遷。於是,藉著搬遷的春風,像燕子一樣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築巢,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緣也,分也。大舅和碎舅搬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抓鬮分房時照舊成了鄰居。大舅和碎舅的房子都是連著的,別說筋了。

大舅見碎舅改過自新,於是下定決心,重新託關係幫碎舅找媳婦。僵持近十年的兄弟情誼,重歸於好。妗子做了什麼好吃的,大舅第一時間給碎舅端過去,有時碎舅浪門子不再家,大舅會掏出老年機給碎舅打電話,如果還聯繫不到人,大舅就會派兒子滿村去找,直到把找回來為止。

終於,在碎舅快奔四的年歲,大舅託人給碎舅說成了媒。女方比碎舅小八歲,幹架子工的男人被高空墜落的五米長的鋼管砸死了,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已經開始闖社會;女兒還小,正在讀幼兒園。

碎舅這次沒有挑三揀四,再說,他也沒有挑挑揀揀的資格,有女人願意嫁,他還不偷著樂!兩人一拍即合,沒有多餘的凡俗縟節,很快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碎舅就住進了妗子在城裡的房子。

鄉情散文:碎舅舅


碎舅是個老泥瓦匠,妗子是個膩子工,相對於農民工來說,二人一年下來,錢也沒少掙。碎舅擔心兒子在外晃盪,晃來晃去學了他,再給耽擱了。和妗子私下商議,用積攢的錢給兒子買下一棟蔬菜大棚,專門種蘑菇。

三個月前,兒子氣哄哄回來,向妗子要兩萬元,說要用來校正牙齒。可能是見多了電視明星的做派,對妗子給予他的牙齒特別不滿意。妗子幹了一年膩子工,四萬元工錢一分也沒拿到手。但兒子不幹,兩天之內必須拿到錢,不然對妗子不客氣!

兩天後,兒子從蘑菇大棚回來,手一伸,光要錢,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當妗子說她沒錢時,他把妗子一把推倒在地,打翻餐桌,打碎碗碟和一盆綠蘿。

碎舅見兒子打妗子,上去勸架,結果被兒子一甩手碰在餐廳的玻璃櫃上,撞碎了玻璃,破碎的玻璃渣子直接扎進碎舅小腿,割破腿部大動脈,鮮血像水管爆裂後滋出的水柱,噴了一地,染紅了地板……

在動嘴爭吵中,失血過多的碎舅極度昏迷,隱約聽見兒子罵他滾出這個家,這裡不歡迎他!

經搶救輸液,碎舅算是撿回一條命。半個月出院後,碎舅拄著柺杖,瘸著腿,四處借錢,很快買下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從買下到裝修,再到搬進去,總共耗時一個多月。

上個禮拜,碎舅打電話通知說新房子"進火",語氣中帶著歡喜和做男人的尊嚴……

宴席上,大舅一家也趕來了,我給大舅敬酒途中,他語重心長地說:這下放心了,這麼些年,替你碎舅把不該操的心都操了。說著他仰頭飲下一杯酒。我心想,一起飲下的,可能還有這麼多年的酸甜苦辣,兄弟情分也好,生活的不幸也罷,大舅總算把心款款地放在了肚子裡。

再看可落座二十人的大圓桌另一側的碎舅,喝過酒的臉洋溢著大病初癒後的喜悅,朗聲笑著催促來賓:快喝酒,不許耍賴,兒子娃娃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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