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7 「薦讀」易中天:讀孔得仁,讀孟得義

「薦讀」易中天:讀孔得仁,讀孟得義

讀孔得仁

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這一點大約沒有什麼問題。但什麼是“仁”,說法就很不一樣。

孔子自己,就有好幾種說法,比如“愛人”(《論語·顏淵》),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比如“克己復禮曰仁”(《論語·顏淵》)。

我自己比較認同的,是孟子的說法:“惻隱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仁,當然不等於“惻隱之心”,所以孟子沒說“仁,惻隱之心也”。不過,一個人如果有了“惻隱之心”,那就是“仁”,或者說就有“仁愛之心”了。為什麼這樣說?我們先看什麼是“惻隱之心”。惻和隱,都有憂傷、悲痛的意思。

所以,惻隱之心,就是“憂傷之心”,就是“悲痛之心”。這又有什麼稀罕呢?誰沒有憂傷?誰不會悲痛?

原來,惻隱之心,並不是自己悲痛,自己憂傷,而是能夠體驗到別人的悲痛,別人的憂傷,從而不忍心讓別人悲痛憂傷。

所以,惻隱之心,其實就是同情心、憐憫心。

它的基礎和核心,則是“不忍之心”。這個“不忍之心”,孔子沒說,孟子講了,在《梁惠王上》。我們且來看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對話:

孟子說,臣下聽人講,有一天,有人牽著一頭牛從堂下走過。大王問他,這頭牛要牽到哪裡去?那人說,牽去宰了,用它的血來釁鐘。

大王說,放了它吧!我實在不忍心看它哆哆嗦嗦的樣子,毫無罪過卻要去死!但是釁鐘的儀式又不能廢除,結果大王便用一隻羊換了這頭牛,有這事嗎?

齊宣王說,有。

孟子說,老百姓都認為大王小氣吧?

齊宣王說,是呀!不過齊國再小,寡人也不至於連一頭牛都捨不得。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它哆哆嗦嗦地無罪而死,這才換成了羊。孟子說,老百姓這樣講,並不奇怪。要說“無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麼區別?

齊宣王說,寡人也講不清是怎麼回事,看來只好讓老百姓說寡人小氣了。

孟子說,沒關係。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大王只看見了牛,沒看見羊。看見羊,大王也會不忍心的。

這種“不忍之心”,就是“仁”啊(是乃仁術也)!有這份“仁愛之心”,就能夠一統天下呀(是心足以王矣)!

這個故事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三點。

「薦讀」易中天:讀孔得仁,讀孟得義

第一,仁,首先是“不忍之心”,即不忍心看見別人無緣無故地受到傷害(無罪而就死地)。這種“不忍之心”不但會加之於人,還會加之於動物,比如牛、羊。

第二,這個“不忍之心”乃是道德的基礎和底線。實際上人們為了生存,難免會做一些“不忍之事”。毛主席說得對,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

既然大多數人都不可能只做好事,不做壞事,那我們憑什麼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恐怕就看他有沒有“不忍之心”。

只要有這份“心”,那他就仍然是“仁者”,或者有成為“仁者”的希望。所以,孟子並沒有要齊宣王把那隻羊也放了,反倒一再肯定“是心足矣”。

第三,有了這個基礎和底線,我們就能建立起完整的道德體系,甚至建立一個道德的社會。

因為一個人有了“不忍之心”,就證明他有一種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心理能力。有這個能力,就能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由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忍”,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不忍”,進而推廣為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愛”。這不就正是孔子的主張嗎?

實際上孔子的主張,如果說得白一點,那就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讓世界充滿愛”。

孔子把這樣一種由此及彼、推己及人的做法,稱之為“能近取譬”,並認為這是“仁之方”(《論語·雍也》),即實踐仁德的方法和途徑。

具體地說,則又有兩個方面。正面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反面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這兩個方面,哪個更重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因為你只有做到不把自己不願意的事情強加於人,才能進而做到在自己追求幸福的時候,也讓別人感到幸福。可見“讓世界充滿愛”的前提,是必須每個人都有“不忍之心”,包括對動物的“不忍之心”。

這讓我想起在2006年4月21日《南方人物週刊》讀到的一篇文章,標題叫《老鼠,作為證據》,作者是劉瑜。文章說,有一隻老鼠,在廚房裡被粘板粘住了,垂死掙扎。

這讓她想起了另一隻也是被粘住的老鼠,叫了兩天才死去。她還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隻老鼠被鄰居老爺爺用開水燙死了。這些事擱在任何地方,可能都稀鬆平常。

滅鼠嘛,好像沒什麼不對,作者也沒說不該滅老鼠。

讓她受不了的是:

一,生而為鼠,並不是它的過錯。

二,如果一定要死的話,為什麼不能讓它死得痛快一點,不那麼備受折磨呢?文章說:“便是‘齷齪’如一隻老鼠,也會痛,也會絕望,也會掙扎。更糟的是,它的痛,也會傳染給你。”

說實話,這篇文章讓我很感動。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的惻隱之心竟會及於一隻老鼠。

在許多人(也包括我)看來,老鼠是骯髒的、醜陋的、作惡多端和死有餘辜的。不是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麼?既然必須消滅,又何必管它怎麼死呢?

但我們,就說我吧,卻從來沒有想過,生而為鼠,並不是它的過錯;也沒有想過,即便它“罪該萬死”,也不意味著就該折磨至死。

然而劉瑜想到了,這讓我感到慚愧。是的,慚愧!因為只有徹底到連老鼠都能同情,才真正是有“惻隱之心”。

不難想象,一個連老鼠之死都深感“不忍”的人,會怎樣對待其他動物,怎樣對待人!

事實上,不忍心其無罪而死,不忍心其折磨至死,正是現代社會法治與人權的心理基礎和人性基礎。在這裡,我們高興地看到了傳統與現代的對接。

讀孟得義

如果說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那麼,孟子思想的核心便是“義”。

義,是對“仁”的補充。孔子說過:“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

可見“仁”這個概念中,原本就同時包含著愛與憎。但是,仁,畢竟主要是愛,不是憎。這就需要“義”來補充。

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孟子·告子上》)

顯然,表現於人的心理,仁是同情、憐憫,義則是羞愧、憎惡。同情和憐憫是對別人的,羞愧和憎惡則一半對別人(憎惡),一半對自己(羞愧)。

但不管對誰,義,都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鬥性。所以我們只能說“大義滅親”,不能說“大仁滅親”。仁與義,是相反相成的概念。

仁與義不同,孔與孟也不同。讀《論語》如沐春風,讀《孟子》如聞戰鼓。

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讀了《孟子》,總想起身做點什麼,哪怕找人辯論!孟子是好辯的。他的話,也很雄辯。他總是有一種氣勢,一種不容置疑和劍拔弩張的氣勢。

比如他去見梁惠王(也就是魏惠王)。惠王問他:老頭!不遠千里而來,總歸對敝國會有什麼好處吧?這在當時的諸侯,大約也都會這麼想、這麼說的。

孟子卻直通通地頂了回去,說:大王!為什麼開口閉口就說利益呢?只要說說仁義就行了!接著,孟子以排山倒海之勢,一口氣說出為什麼不可言利的道理,最後得出結論:王!你只要講仁義就行了,何必講利?

為了體驗孟子的這種氣勢,我們不妨將原文照錄如下,請大家來體會:

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徵利而國危矣!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

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孟子講了這一通以後,梁惠王是怎麼回答的呢?沒有下文,估計是被孟子的氣勢鎮住了,或者說被噎住了。

讀《孟子》,我們常常能夠看到這種對方被“噎”住的情況。

因此不少人不喜歡孟子,認為他鋒芒畢露,太過張揚。其實,孟子如此咄咄逼人,並不完全是個性使然。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他的核心範疇是“義”。

前面講過,義,是具有批判性、否定性和戰鬥性的。批判、否定、戰鬥都不容易。比如“大義滅親”和“捨生取義”,難道是容易的?這就必須有精神上的支持,而且這精神還必須能夠轉化為物質力量。

那麼,在孟子那裡,有這種可以轉化為物質力量的精神力量嗎?有。它就是“氣”,也叫“浩然之氣”。

什麼是“浩然之氣”?孟子說,這就不太好講了(難言也)!但有幾點可以肯定。

第一,它是正義積累的結果(集義所生);

第二,它和道義相伴生(配義與道);

第三,它一旦為道義和正義所培養(以直養而無害),就最偉大、最剛強(至大至剛),能夠充盈於所有的地方(塞於天地之間)。

這是孟子對公孫丑說的話,見《孟子·公孫丑上》。可見,勢源於氣,氣源於義。有義則有氣,有氣則有勢。正義在胸,則氣勢磅礴。

義離不開氣,叫“義氣”;仁本之於心,叫“仁心”。孔子講仁,孟子講義,所以孔、孟的“心氣”也不一樣。孔子是溫和的。他喜歡曾子嚮往的那種生活:

暮春三月,換了春天的衣服,和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在沂水河邊洗洗澡,舞雩(音於)臺上吹吹風,然後唱著歌兒回家去。

——(《論語·先進》)

孟子則是剛勇的。他的自我定位,是“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當然,孔子也有剛勇的一面,比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

孟子也有溫和的一面,比如他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及希望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好衣服,七十歲以上的人都有肉可吃(均見《孟子·梁惠王上》),就很溫情。這並不奇怪。

正如孔子講仁也講義,孟子講義也講仁,孔子自然柔中有剛,孟子也自然剛中有柔。但總體上說,孟子比孔子強硬。

我的感覺是:孟子很男人,孔子很長者

「薦讀」易中天:讀孔得仁,讀孟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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