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3 我媽這個傻女人

媽媽是個特別的女人，特別到小時候我一度以為她是別人的媽媽，甚至都懷疑她會不會是個男人。

七八歲的時候，我跟比我小三歲的隔壁小子打架，那小子給我身上扔沙子，我這叫一個氣，窮追猛打過後，他嘴巴還不乾不淨。追著他滿世界的揍，雙方爹媽知道後過來拉架，我媽死活拉著我到一邊去，我氣不過又掙不脫，只能在那鬼哭狼嚎在哪哭的那叫一個慘烈。我媽要我回去，我死活就在原地不走，還一個勁兒問我是不是她親生的，不然怎麼幫外不幫親呢。我媽被我這麼一問反倒笑了，然後我就是在這左鄰右舍的哈哈大笑中被我媽生拉硬拽回家的。用我媽的話說，我這倔脾氣一上來，還真不是誰都能治得了的。看，我媽就是這麼嚴格，所以人家常說的慈母多敗兒，我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我媽說的最多的一句，女不教，娘之過，子不教 ，父之過。千萬不要認為我媽是個熟讀三字經的滿腹經綸的知識分子 ，我媽跟我爸上學的時間加一塊兒，都夠不上小學畢業。那時候窮啊，外婆家七個孩子，我媽說他爹去世的早，她在家又排行老三，姐姐出嫁了，哥哥弟弟們都要讀書，她就承包了家裡所有的農活，春種秋收，養豬砍柴。只能趁著閒下來的那一點點時間，跑到學校偷偷去讀個下午班，就是人家放學了她們去學個一兩個小時。一家七口人連溫飽都成問題，外婆後來不讓她去讀下午班了，但老師看她聰明，就到家裡來勸外婆讓她接著讀，外婆說家裡窮讀不起，老師說我給她買本子和鉛筆。外婆說家裡要幹活，老師沒轍了，只說一句可惜了，我媽那短暫的學生時代就這樣結束了，大概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成了這樣不幸的產物。後來到適婚年齡嫁給我爸，訂婚之後我媽是不肯嫁的，可那個時代悔婚那是多轟動的一件事兒啊，三姑六婆還有媽媽的媽媽都勸她“別挑了，嫁了吧”，於是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也病了一個月，最後還是在外婆的嚴詞拒絕下嫁了。嫁給我爸，可能是她這輩子最不幸的一件事，因為她從來沒有快樂過。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們都在吵架乃至打架。五六歲的時候，農村人開始大批的走出去務工，我媽讓我爸也跟著去，她想著倆人成天在家裡沒多少收入，往後倆孩子還有老人家花錢的地方多了。我爺爺老來得子心疼得緊又是封建頑固派，一定要讓我爸在跟前待著。我媽拗不過就想她自己去務工也行啊，我爸還是不同意，估計擔心我媽被人家拐帶跑不回來了，在這裡黑一下我爸。於是倆人成天吵啊鬧的，我媽聰明智慧，思想開明，我爸受老一輩影響頑固不化，還好重男輕女這一條倒是沒有遺傳到，不然我可就慘了。到現在二十年過去，我腦子裡還時常回放著他們倆打架的那個場景，昏暗的老房子裡，木門被反鎖，我媽拽著我爸的衣服不鬆手，我爸的暴脾氣被點著了，一拳打到她手上，還是不鬆手，緊接著背上，臉上，我護著我媽的背部，他就換地方打頭上，我雙手擋著我媽的頭，哭著說別打了，可是門被我媽反鎖了，沒有人會來幫我。爺爺奶奶就在隔壁聽的清清楚楚，可他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跑過去開門，找人來拉架，隔壁伯伯把我媽拉到他們家，給我媽倒了碗糖水，我媽還沒喝完人就暈了過去。後來找赤腳醫生給她掛水，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個月，不肯吃飯，我給她打水洗涮，連稍微翻個身她都會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直到後來上街去買稻穀種子，半邊臉都是青紫的，正好碰到我姨娘，問她怎麼了，可我媽那麼要強的人，哪裡肯說，但凡吵架受氣，她從來不願回孃家提半個不字。外婆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到家裡找爺爺理論，質問爸爸為什麼這麼狠心對待自己的妻子，即便這樣，我都不曾聽過爸爸一句道歉的話，從始至終，他都沒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或許他從不認為自己有錯。從小學到高中，家裡一直都是充滿硝煙的戰場，所以每次放假我並不期待回家。可是我媽在家呢，我爸對我是比較寬容的，小時候一度成績還不錯，他挺引以為傲的，所以很多事情他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聽聽我的。高二那年，爺爺奶奶相繼去世，農村裡紅白喜事大辦的習俗壓的我媽喘不過氣來，跟舅舅姨媽家借了不少錢把喪事辦妥了。我爸還是成天在家守著那一畝三分地，他已經習慣了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也沒有勇氣再去到不熟悉的城市裡去工作和生活。儘管揹負著一身的債務，但沒有人能改變他。我哥那時候剛參加工作，男孩子又貪玩也不能為家裡減輕多少壓力。轉眼高考結束，我考了個三流大學，我爸借錢讓我復讀，我不想去，又勸我去上那個專科學校，我想過去。不過我媽跟我說，我爸連第一期的學費都是借的，他又不出去務工，以後的生活費怎麼辦，即便我能勤工儉學，以後辦助學貸款，可是我一畢業就要還貸，問我怎麼辦。我知道我媽是替我著急，她也像別人家父母一樣高高興興送我上大學。最後，我聽媽媽的話，放棄了。這大概是我媽心裡一輩子不能償還的痛。高考後的那個暑假我帶著800塊錢就來了上海工作，走的時候我沒有回頭，但我心裡聽到我媽在哭。那一年的春節，我沒有回家過年，害怕面對一起玩大的小夥伴，擔心別人問我怎麼沒去上大學該怎麼辦。第一次離開父母，在異鄉過年，我並不覺得難過，因為還在加班。買了兩件衣服託朋友的父母給爸媽帶回去，可我媽死活不肯穿，她說她看到就難受，哽咽著問我是不是恨她沒讓我去上學，電話這頭的我難過的無以復加，怎麼會恨她呢，又怎麼捨得怨她呢？我就這麼熬著，慢慢的把家裡的債務都還清了，才敢開始談戀愛，因為我想要毫無負擔的平等的去愛。生活剛開始慢慢好了一點，卻在某一天迎來外婆去世的消息。回家看到我媽整個人憔悴不堪的樣子，整個人又黑又瘦，眼睛紅腫沒有神采。看到我的那一刻，哭的像個孩子一樣，她說，媽媽以後也沒有媽媽了，這個世界上，她沒有親人了。那一瞬間，我好像想成為媽媽的那個媽媽，抱抱她，告訴她往後我會陪著她。子女於父母，是這個世界上生命的延續，可父母於子女，是這個世界上最深的牽腸掛肚和最後依憑。夫家待我不好，我還可以回孃家，我可以吞下所有委屈不哭訴，可是做母親的永遠知道她的孩子好不好，開不開心，總是愛憐你，寬容你的一切。整個喪期，七個兄弟姐妹中媽媽是最難過哭的最傷心的一個，出殯的前一天還暈了過去，我知道我媽是因為內疚。外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這些年每次去外婆家拜年，我爸都是能不去就不去，每回孃家送禮我爸都說不跟姨家比少送點，就連外婆去世作為女兒送禮，他都要如此，姨夫送5000，他非得3000。母女一場，生前未能有機會盡孝，作為女兒，死後想為她熱鬧熱鬧圓了老人家的夢，作為丈夫都要跳起來反對。這就是媽媽傷心欲絕的理由，哀莫大於心死，最後一個人世間的依靠都離開了她，她還有什麼渴求？我媽心裡對外婆有著舅舅們難以理解的內疚，她知道外婆年輕的時候所有的苦，也悔恨自己為人子女卻受制於夫家不能盡孝心的痛，所有的苦痛交加，這一生，她都帶著虧欠。

外婆的喪事辦完不久，我們都出去工作了。因為媽媽半夜頭疼起不來，沒有給孫子衝奶粉這件事，我爸像頭野獸一樣衝到媽媽面前掐著她的脖子，差一點就接不上氣。當幾天後我打電話回去聽到我媽的嗓音不對勁，一再逼問她之後才知道這件事。我媽這個傻女人，有苦難言從前不曾對父母言說，如今更不願對我們做子女的提起。外婆去世，對她的打擊很大，在一個女人人生最低落最脆弱的時候，身為丈夫的爸爸沒有一絲安慰而是毫不留情的打罵。媽媽大概找不到人生活下去的意義，她在那個下午渾渾噩噩的在街上買了瓶殺蟲劑，獨自走過十幾公里到外婆墳前哭了一下午，一直到晚上也不肯回去。我不知道最後是什麼力量讓我媽放棄喝下那毒藥或許是放不下我和哥哥，但我知道那一刻她的心碎的肝腸寸斷，要有多絕望她才會這樣不想跟我們所有人說一句再見就準備離開這個世界，要有多堅強她才能回頭重新走上那條回家的路？而這所有的一切，能承受的，不能承受的，她不曾說半句，這都是我後來從隔壁姨娘那裡聽到的。事後我把我爸狠狠罵了一頓，甚至我都想立馬飛回去打他一頓，我想問問他，他會不會痛……後來哥嫂把我媽接到了福建去照顧孫子，我爸，甚至不曾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內疚。

到現在，爸媽還是會時不時的爭吵。 我爸還是那樣蠻橫霸道，對於他這個倔強的老頭，我沒什麼可說的，這個世界上，父母是我們不能選擇的。他這一生或許對我媽沒有幾分愛，但不能否認的他對我不比別的父親差。好在我媽現在學會了裝聾作啞，忍不過去的就當聽不到看不見。我特別不喜歡中國人報喜不報憂的這種思想，不開心的一定要說出來我們才會知道啊，我們才會不那麼擔心啊。如果一開始他們沒完沒了的吵架，她沒有聽所有人的勸告讓她為了孩子忍忍就過去了，她一定比現在要快樂。或許作為子女的我們會比較苦，但從小目睹他們爭吵不斷，家裡連大年30都是硝煙瀰漫，我們並沒有覺得多幸福。如果婚姻不能讓我們的生活得到昇華，甚至都不能讓我們感受到快樂和滿足，只剩一味的痛苦和糾纏，那婚姻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婚姻不是為了讓兩個人不論好壞一定相互綁定一輩子，而是兩個靈魂一起攙扶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我媽這個傻女人，苦了一輩子，委屈了一輩子，隱忍了一輩子，到現在也沒能求全。所以我結婚後，她聽到我說不開心的事情，會耐心的勸我，但不會讓我無限度的忍讓，她讓我知道，我身後一直有她這個堅強的後盾在支撐我，哪天我委屈了，我還可以回家，家裡有她。不管哪天我以什麼樣的狀態回家，她都會做好飯在那裡滿心期待我回家。

來源：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