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 李鎮西:並不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老師都喜歡我


李鎮西:並不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老師都喜歡我

(▲牆上這幅照片,是我給老師們抓拍的,非常生動自然,我和老師們都很喜歡。但裡面沒有我,於是我以這種方式和老師們“合影”。)

【李鎮西專欄】

並不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老師都喜歡我

本文為李鎮西校長原創,首發李鎮西校長個人微信公眾號“鎮西茶館-ID:zhenxichaguan”,校長傳媒獲得授權發佈

題目裡“我手下的老師”,特指我擔任成都武侯實驗中學校長期間的同事。

我卸任的時候,大多數老師捨不得我離去,還有老師流淚了,這是事實。應該也有老師並不那麼留戀我,或者有老師覺得“無所謂”,甚至有老師因我的卸任而“竊喜”,這也可能是事實。

當普通老師尤其是班主任的時候,雖然也和年級組、教研組以及本班科任老師打交道,但主要還是面對幾十個學生。我常說,相比起成年人,孩子是最單純的,我們在他們面前心靈可以不設防。但面對上百教師就不一樣了。以前當老師主要是自己管自己,現在要管別人,所以想要每一個老師都“喜歡”自己,是不太可能的。

當然,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討好”每一位老師。我只想一點:以誠待人,把老師們當做我的學生,把自己當做一個大班主任。我這樣說,不是否認我和同事之間的平等關係,而是強調我要像愛每一個孩子一樣,去愛每一個老師。至於他們是不是都喜歡我,不是我關心和在乎的結果。

但作為校長,一定要欣賞每一個老師,並善於發現每一個老師的美。剛任校長不久,我在博客上寫了一篇文章,全文如下——

請把你的眼睛借給我

上週的一天中午,我偶然經過三樓初一辦公室門口,無意中從開著的門看進去——

胡鑑老師、潘玉婷老師正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睡著了。說“睡著了”,是因為她們的頭微微仰著,眼睛閉著。但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睡”,因為她們的姿勢分明是坐著。

那一刻,我的眼睛真的溼潤了!

也許她們本來不想睡,只是想在辦公桌前再做點事,但實在太疲倦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也許她們的確是在睡午覺,但又放心不下學生,所以不去公寓睡覺而只是在辦公桌前打個盹兒。

這就是我們的老師!

我後悔當時沒有帶相機,不然,我將拍下老師們最感人的鏡頭。現在,這樣的鏡頭只能永遠地留在我的心中。

不對,這樣的鏡頭,我想已經久久地留在了她們的學生眼中和心中,留在了許多老師的眼中和心中。

而且我堅信,像胡老師、潘老師這樣坐著睡覺的老師絕不只是個別的;那天只是因為我偶然經過她們辦公室,所以看到了。還有我沒有去過的辦公室裡面呢?一定一定也有不少老師這樣睡覺。他們疲倦而勞累,但他們的肩膀卻很堅強,肩負著對學生的責任;他們的內心很堅強,支撐著一種可貴的信念!

我向這樣的老師鞠躬!

又哪裡只是坐著睡覺的老師才讓我感動?

那天早晨吃飯,我看朱懷元老師一直挺著胸膛,但表情卻很痛苦,原來他因打籃球而肋骨骨折了,本來應該臥床,但他惦記著學生,硬是挺著中國人的脊樑屹立在講臺上!

我們的郭繼紅老師,身體已經很差很差,但校園裡的她從來都精神抖擻。她教的班學生很差,可她從無怨言,作為教研組長,她還要操許多心,但她從來都一聲不吭地堅持著,堅持著……

下午看到劉懿萱老師挺著大肚子吃力的走在校園裡,我對她只說了一句:“多保重!”她笑笑。這麼熱的天,步履艱難,卻仍然堅持上班。不止是她,何勤老師也是挺著肚子吃力地爬上一層又一層的樓,走進教室給學生上課……

我還知道,上學期楊垚老師扁桃體化膿,依然堅持上課;上學期,唐燕上午輸液,下午趕回學校……

我還知道,謝安瓊老師的腿不好,但她每天都一瘸一拐地準時登上四樓五樓,走進教室……

每天早晨,當我開著車上班時,我就想,現在有多少老師正在擠公共汽車啊,有的老師還要轉兩三次車,於是他們不得不很早起床,有的老師孩子還很小。而晚自習結束後,公共汽車已經收班,唐朝霞等老師還得打的回家。本來我早已經專門安排了人負責在晚自習結束後送唐老師回家,可只送了一次,唐老師卻怎麼也不願讓人送。

天氣漸漸熱了,中午更是烈日當空,可我們的楊翠容老師還利用中午的時間家訪,去說服家長讓孩子上學。為了節約時間不耽誤下午上課,楊老師便打的家訪。而在我們學校,像楊老師這樣的班主任,實在是很多很多……

……

生活在這樣的老師中間,時時都在感動;而生活在感動中,就是一種幸福啊!

我慶幸,我的老師們給了我幸福。所以,我已經明確告訴雷局長:我不走了,我願意和這樣的老師一起把我們的學校建設得更好!

我曾經在大會上說,不鼓勵老師帶病上班,有病請假不扣錢,帶病上班要扣錢。可是,面對這樣的老師,這樣的“規定”我能忍心“說話算數”?強迫這些生病的老師不上班吧?可那麼多班的課,又有誰去上呢?

寫到這裡,我的心情真是難受而又矛盾。

上面所談到的我們老師的感人細節,只是我偶然看到和聽到的,這些知道的事只是實際發生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還有更多的愛的細節——對教育的愛,對學生的愛,對學校的愛,對周圍人的愛……我還不知道。

但我實在想知道更多的感人的老師和他們的事蹟——雖然這所謂的“事蹟”只是一個普通的場面或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遺憾的是我只有一雙眼睛。所以,在這裡,我誠懇地請求我們學校的老師們把你的眼睛借給我,幫我看看,在我們武侯實驗中學,還有哪些人值得我們尊敬,還有哪些細節應該載入我們心靈?

請把你看到的充滿愛心的故事告訴我,變成文字傾斜在鍵盤上讓大家分享,讓更多的人知道,武侯實驗中學的老師的確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我的情感是真誠的。我還把這篇短文發給全校老師。老師們的回應也很真誠——一時間,在學校的論壇上,許多老師紛紛“舉報”他看到的同事的感人細節。

文中“我曾經在大會上說,不鼓勵老師帶病上班,有病請假不扣錢,帶病上班要扣錢”幾句,贏得老師們的掌聲。我當然是真心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根本做不到。儘管沒做到,但至少絕大多數老師還是理解我的。

但因為種種原因,我感覺我也“得罪”了一些老師。

比如,2008年7月初,學校期末最後一次教工大會,我宣佈下學期的工作安排。突然,邱俊傑老師站了起來,當眾大聲罵我。原來學校對他的工作做了調整,他很不滿意,控制不住的情緒便爆發了。事後邱俊傑很真誠地給我道歉,說自己一時衝動,而且他還主動寫成書面檢查在大會上向我認錯。其實學校之所以調整他的工作,實在是因為他那段時間的工作態度的確不佳,或者說,狀態不太好。後來,邱俊傑有了很大的進步,尤其是課堂改革,一馬當先,其課堂教學深受孩子們歡迎。我還請他到鄭州參加全國課堂教學改革論壇,並上公開課。漸漸地,我們成了真誠的朋友。再後來,他又一次犯錯誤,我狠狠批評,且根據有關規定給他處分。他心悅誠服地接受。我感覺,他並沒有因此而恨我。

還有李青青老師。曾經讓我特別頭疼,她體罰學生,我也按相關規定處分過她;她曾經很恨我(後來她自己說的),見了面都不理我,但最終終於不但理解我了,對我特別尊敬,而且成了一名非常優秀的老師。我還帶著她上了央視《小崔說事》,讓她講自己的成長故事,崔永元覺得她特別率真可愛。還有趙敏敏老師,也曾是讓我操心的年輕人,被我罵哭過,她是不是曾經也“恨”過我,我不知道,但至少怕過我,因此不喜歡我,這應該是事實。不過,後來在我的引導下,她慢慢成長起來了,越來越優秀。我不當校長離開學校兩年了,她經常給我發短信和微信,表示“想念李校長”。每當想起這些,我都很溫馨。

但很清醒,在擔任武侯實驗中學校長九年期間,肯定也“得罪”過老師的。其原因大致有這麼幾種情況——

一是我的不對,有時候面對老師的違紀違規行為不夠冷靜,因而處置失當。比如,有一次考試,一個監考老師來遲到了,而且遲到了八分鐘,事先沒有給學校任何一個人請假。學校非常被動,不得不在監考前幾分鐘臨時安排人手進入考場監考。這顯然屬於嚴重的教學事故。所以當這位老師來了之後,我狠狠批評了她。事後得知是她臨出門前家裡突發急事,她匆匆處理好才趕到學校,所以遲到了。我批評她沒錯,因為就算家裡突然出事,給學校打個電話總是可以的。但我當時的批評過於嚴厲了。這是我做校長九年期間,唯一的一次對老師發火。後來我專門找她談過一次,既嚴肅指出她錯在何處,也誠懇向她表達歉意。她也承認自己不對,但以後很長時間,她見了我都不高興。我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李青青和趙敏敏,畢竟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

二是副手犯錯,我為承擔責任對老師們說是我“決定”的,有關老師自然歸罪於我。由於可以理解的原因,這點我不便舉例。我從沒做過中層幹部,是直接做校長的,論行政管理,我顯然不如我的副手有經驗——他們都是從教研組長、年級主任等一步步提拔上來的。所以學校的好多事我都放心地交給副校長和中層幹部。但我校那麼大,三千餘學生,近兩百教職工(如果加上附屬小學則有近三百教師),管理難度可想而知。有時候副手們處理問題不一定每次都合情、合理、合法,有時候只能“合”其一或二;有時候的確就是明顯的失誤——誰能保證不犯一點錯呢?但作為校長,每次出現這種情況,我都承擔責任,說“是我的決定”。這樣,當然可能會有老師對我不滿。那沒辦法,既然搞管理,這是我必須付出的“情感損失”。我相信,多數老師會理解我,諒解我,但有沒有老師對我一直耿耿於懷呢?那我管不著。我管得著的,是教育我的副手們儘量少犯錯誤。

三是因為我“不領情”,而得罪了個別老師。這個倒值得一說。2007年4月,我母親查出患了癌症,隨即住進了醫院。知道的老師都來病房看我母親。有一位老師硬塞了一個紅包在我母親枕頭下——她走了以後我才發現的。我當然不會收。第二天便非常誠懇地向這位老師表示感謝,並把紅包堅決退給她了。結果從此她對我敬而遠之,一直到我卸任,我感到她對我禮貌而漠然的態度都沒變。對此我很坦然,不後悔我退她的紅包。她理解我,這才是真正的朋友。如果不理解我,因而不“喜歡”我,說明當初我退是正確的,那我們就只做同事,不做朋友,沒關係的。還有一次,一位打算競聘中層幹部的老師給我塞紅包,我心裡感到特別噁心,覺得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出於禮貌,我還是沒有傷其自尊心,但我堅決退掉了紅包。後來這位老師競聘沒有成功,表面上對我還是很尊敬的,但心裡是不是一直恨我,我就不知道了。對我來說,這樣的同事恨不恨我,我無所謂。

四是有老師要調走,而我沒有同意,個別老師可能會怨恨我。我年輕時經歷過幾次調動,每次校長都不放,所以我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當時我就想,如果以後做了校長,我一定要做一個開明的校長,尊重老師們調動的意願。果真,我當校長時,好幾位老師給我提出調動,我毫不猶豫,提筆簽字,連原因都不問,因為我想,人家要走肯定是有原因的。有的老師為了調動,還準備給我送禮塞紅包,請我吃飯,結果這一切統統“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的毫不猶豫讓他們感到吃驚。當然這樣也不好,有一個申請調離的老師就給我說過:“我都做好了您不同意的思想準備來找您,準備一大堆理由想說服您,結果您那麼爽快,我卻有些失落了,感覺我在您心中並不重要。”我趕緊給他解釋:“你真是冤枉我了。我是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這學校又不是我私人的,我有什麼理由不放你呢?”所以,那些老師都非常感謝我。有人認為我的開明是基於自信——每年想來我學校來的老師更多,這是事實,但我個人倒首先不是因為“自信”,而是對老師們的尊重。但後來有老師申請調動我卻沒有輕易答應,有的是因為臨時說要走,學校根本來不及調整已經安排定的工作——新招老師也來不及;有的是因為擔任畢業班教學,如果臨時換老師,對孩子們的學業會造成影響,我勸相關老師推遲一年……這個別“調動不順”的老師也許理解我,也許在心裡埋怨我,但我只能以學校大局為重。

李鎮西:並不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老師都喜歡我

五是因為“制度”與“人情”產生衝突,可能會讓一些老師對我不高興。校長的管理應該富有人情味兒。但這裡的“人情味兒”應該通過富有“人性”的制度來體現,而不能是校長隨心所欲地濫用“情感”。任何一個單位都不能沒有制度,學校當然也不例外。雖然這個制度從根本上說不能與人性相悖,這是常識;但這並不意味著通過民主程序充分尊重民意基礎上確立的制度,就能讓每一個人都滿意,這也是常識。當二者相悖時,我儘量找平衡點,儘可能在允許的彈性空間內做出有利於老師的處理。但當二者發生不可折中的衝突時,我只能站在制度一邊。比如有一次,我發現一個年輕老師連課都沒備(不是沒寫教案,而是沒備課)便走進了教室。這對學生是極其不負責的,我當然要按規矩處理。這時候講“人文關懷”,不但是對這個教師的未來不負責任,也對不起可愛的孩子們,更是對教育這份職業的褻瀆!還有教師體罰學生,這是違反教育局有關規定的,是師德“紅線,”但我不是簡單化地“依法處理”,而是根據具體情況,能不處罰的儘量不處罰,可如果情節惡劣,影響嚴重,該處理還得處理。還有教師請病假的問題。我當校長之初,曾天真而真誠地打算教師有病請假不扣錢。這話老師們聽了當然鼓掌,但實際上是做不到的,因為國家的有關制度就明確規定,公職人員(不僅僅是教師)請病假是要扣錢的——扣多扣少根據具體情況也許會有彈性,但扣不扣則不是學校校長能夠決定的。當然,從學校來說,我們儘量通過其他方式給因病請假的老師以慰問,包括從工會的角度給相關老師一定的補助,但制度還得執行。應該說,制度對事不對人,絕大多數老師都能理解,不過會不會有老師因此而對學校和我個人“心懷不滿”呢?這個我就不好說了。但是,如果有老師因為這個原因不喜歡我,我才不會有半點愧疚呢!

六是極個別明顯違反師德要求、職業規範或相關勞動紀律,妨礙學校改革,敗壞學校風氣,我按規矩處理,被處理者當然對我不高興——豈止是不高興,可能還“懷恨在心”。這方面的故事很是精彩,寫出來絕對有很強的可讀性。但這裡我不講了,還是給個別人一些面子——雖然這個別人已經不在武侯實驗中學。我想強調的是,作為一個管理者的所謂“擔當”,很多時候就是體現在敢於“碰硬”,敢於對不良風氣說“不”!其實,就管理而言,我總體上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完全談不上“有魄力”,決不是像崔其升等名校校長那樣“一言九鼎”。但是,當有人損害學校聲譽和損害學生利益時,如果校長怕“得罪”這個別人,那就得罪了全體教職工,也對不起三千多孩子和信任學校的家長們!因此,有個別人不喜歡我甚至恨我,很正常。這是我的光榮。

正因為我不怕得罪個別人,所以絕大多數老師真誠地擁戴我。2015年7月4日下午,我在學校階梯教室最後一次以校長的身份向老師們講話。結束後,我一走出階梯教室,老師們把我圍著,排著隊和我合影。他們說:“我們和李老師共事九年,還沒有和李老師照過合影。”那個場面,至今都讓我感動。這是我的幸福。

我離開武侯實驗中學已經兩年,至今還時不時有老師給我發短信,表達對我的想念,不止一個老師還說“夢見李老師了”。每次收到這樣的短信,我都很溫馨。也常常有老師到武侯區教科院開會或參加教研活動,也見縫插針地到我辦公室看我,每當這時我們彼此都很驚喜。我曾經想過,如果我不當校長,我會和每一個老師相處得很好,但一當校長首先就得考慮學校的大局,有時候難免可能會讓一些老師不高興;那沒法,誰叫我是校長呢?當然,對於因為我工作失誤而可能給一些老師造成的不快,我也會感到不安和內疚,所以在卸任演說時我就公開說了“對不起”,在此我再次表達真誠的歉意。

昨天在南京和著名特級教師王棟生(即著名雜文家吳非先生)聊天,談到師生關係他說:“教書是我的職業,上課批改作文是我的工作。學生一畢業,各自分手。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學生喜不喜歡你,我從不掛在心上。”我想,當校長也應該這樣想。

2017年6月24日

李鎮西:並不是我手下的每一個老師都喜歡我

本文選自李鎮西著《李鎮西校長手記2:好的教育莫過於感》(長江文藝出版出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