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我不主張中小學直接從博士畢業生中招人

李镇西:我不主张中小学直接从博士毕业生中招人

教師節前,某媒體就博士當校長當老師的現象對我進行採訪。記者說,現在成都市僅有中小學教師中僅有四五位博士,當校長的也就我一個。記者要我對此談談看法。我如是說——

也許在別人看來,博士當中小學老師或者校長,是一件很牛的事。讀了博士,居然還在中學任教,令人敬佩。但在我看來,博士真的沒有什麼。我的名片上從不印“博士”二字。在外講學,我也不說自己是所謂“博士”。我多次說,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博士,這不是“虛心”,而是“心虛”。不客氣地說,包括我在內的相當多(的確是“相當多”)的博士,最多相當於民國時期的本科生;而現在許多碩士,也就相當於民國時期的高中生。是社會把博士神化了,好像一個人有了博士學位,就多麼有學問一樣。至少對相當一部分有博士學位的人來說,不是這樣的。比如我,名不副實。

我的博士文憑當然是真的,當年考博士我還考了兩年呢!第一年外語沒關過,第二年才通過。我是完全脫產攻讀學位,是國家統招的,真正是讀了三年書,因此我不是說我沒讀多少書,和許多老師相比,我的確也多讀了一些書,但完全達不到真正意義上的“博”學之“士”的水平。錢夢龍只是初中畢業,流沙河只有高中文憑,面對他們,我敢說自己是“博士”?最近讀了好多關於民國知識分子的書,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和老一輩大師相比,我們連學者都談不上!

現在的文憑普遍有水分,本科也好碩士也好博士也好,好多人——不是所有人——往往名大於實。現在中學都本科化了,城裡的小學也基本上本科化了,但現在的中小學教師的素質素養比“過去的老師”強嗎?過去的中師生,那可了得!現在整個民族的文化素養在降低,這是不爭的事實。當然,民間也有許多真正的讀書人,倒不一定是博士。比如,很多人懷念的深圳中學已故的馬小平老師,文憑不高,但讀的書不比一些博士少,至少比我多。他以讀書為樂,不在乎那一張文憑。所以我說,“博士”不一定有學問,有學問的不一定是“博士”。

所以我招聘老師從來不看你是本科還是碩士,只看真才實學。有一年,兩位應聘者來我這裡考核,一位某重點大學的新聞碩士,一位是普通師範學院的本科生,她倆競爭語文老師。我就出一道題:“請背誦一首你能夠背得的最長的古詩詞曲賦。”那碩士傻眼了,憋紅了臉,只結結巴巴地讀了幾個字:“十年生,生,生死兩,茫茫,兩茫茫……”就讀不下去了;而那本科生,脫口就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滕王閣序》一氣呵成。我當即就決定要這位本科生。現在我們學校也有碩士,當然更多的是本科,但我真還看不出碩士和本科在教育教學上的差異。博士也好,碩士也好,我現在一點都沒看出和教育水平教育成效有什麼關聯,至少我沒看出任何規律。

因此我說,沒有這四五位博士,對成都中小學教育沒有什麼影響。沒這幾個博士,成都教育不會因此而衰落;再多幾個甚至幾十個博士,成都教育也不會因此而更加興旺。還是那句話,不要神化也不要迷信什麼博士碩士。當然,通過深造提升自己的文化素養,多讀一些書,總歸對教師來說是一件好事。

坦率地說,在現行教育環境和教育體制下,中小學沒必要進什麼博士碩士。因為現在搞應試教育——當然,任何一所學校都不會承認自己搞應試教育,而都說自己是在搞素質教育——真正的博士完全無用武之地。所謂“應試教育”,對教師的要求,無非就是應試的技巧,反覆訓練,模擬,包括猜題押題。只要認真教一遍或幾遍高三初三,任何一個教師都可以成為“專家”的,這是熟能生巧的技術活兒,和是不是博士一點關係都沒有。真的。

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這個例子是真實的。十年前,有一個朋友和我一起復習考博士,這個朋友教中學物理,我知道他物理課上得特別糟糕,學生成績也老提不上去。校長拿他很頭疼,還不好批評他,因為我這朋友人很好,忠厚朴實善良,工作特別賣力,可就是不會上課。後來他還真考上博士了,而且他的專業就是課堂教學方面的專業。十年過去了,現在我這朋友成了課程教學方面的博士後,到處以“專家”的身份給人開講座,專講“上課的藝術”!呵呵,因為不會上課,後來成了博士,於是便成了教學專家,教別人怎麼上課。真是搞笑。

一般人總是認為,中小學的博士碩士多了,說明老師的素質高。這在理論上是對的。問題是現在的教育體制,教不出真正的博士。就算他拿到了博士文憑,也最多是他的專業書籍讀得比一般老師多一些,卻不能說是真正的博學之士,因為他缺乏人文素養,缺乏知識分子的胸襟與視野。只有專業知識不能算是有學問。只有既有專業知識,又有人文素養,才算得上博學的知識分子。

什麼叫“有學問”?不是說你懂生物化學,熟悉金融,會計算機編程,精通幾國外語,或者有MBA,就算是“有學問”了。不是的,那只是專業知識。真正的學問在文史哲中。中國古代把文史當做真正的學問,哲學史從近代才由西方傳入中國,而哲學是文史的昇華與總括。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一直認為中國落後的原因,就是隻重人文而輕視理工,而西方之所以發達,是因為人家更注重科技。其實,大多數西方人跟中國傳統的看法是一樣的,把文史哲才看做真正的學問。西方几乎所有的科學大師,無論他是哪個領域的大師——生物化學,天文地質,音樂美術,等等,最後都獻身哲學研究,到頭來都是哲學家,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達•芬奇、盧梭等等。

當代世界最偉大的科學家當屬愛因斯坦,可正是這位物理學家說過這樣的話,在全世界所有的學科之中,最有價值的,就是歷史學。對此我非常有共鳴,而且很震撼。在愛因斯坦看來,自然科學還不算真正的學問,只有具備了歷史的學識與眼光,才算有學問。這是知識分子應有的眼光。所有的“知識”“技術”都是工具,而歷史關係著我們及整個人類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文史哲,關係著人類的靈魂。可現在,有多少博士有這樣的靈魂呢?太多的博士碩士只注重“專業”,而沒有人文情懷。而中小學教師,最根本的任務是點燃孩子的精神之火,如果教師沒有人文素養,沒有對生命的情感,沒有對這個社會的思考,是難以勝任真正的教育的。

我不主張中小學直接從博士畢業生中招人,他們到了中小學會很難受。他一肚子的這個理論那個觀念,一下子要他帶高三,琢磨考點,研究試題,他會很痛苦的。你把博士要來放在你學校,你讓他幹什麼呢?他讀那麼多書,用得上嗎?還不把他給憋死呀!

如果校長真有思想有眼光,立志要提升學校的教育境界,決心讓學校有博士,那我建議讓有豐富教學實踐經驗的老師去考博士。有了幾年的一線經驗,再去讀教育方面的博士,這樣比較好。不過,也要注意這樣一個現象,現在好多中小學教師之所以要去考博士,他恰恰是想脫離中小學教育,而不是讀了博士又回到中小學。所以,

校長想培養的博士,必須是熱愛中小學教育,讀完博士之後,真誠願意回到原來講臺的教師。

你問我為什麼讀博士,呵呵,純屬偶然。當年我應邀去蘇州講學,時任蘇州市副市長同時又是蘇州大學博導的朱永新聽了我的報告,便建議我考他的博士生。最初我以為也許可以有什麼“綠色通道”而免試,結果沒有。主要是因為英語,我考了兩次。考上後,成都市教育局還不讓我去讀,擔心我不回來了。這也難怪,因為的確有些老師去東部發達地區讀書的最後結果,就是不回來了。可我反覆給教育局領導說,我是純粹的去讀書,肯定要回來的。

三年後我也真的回來了。其實,這個“博士”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實惠,比如,我工資沒有漲一分。評職稱也沒有佔一點便宜,因為讀博之前,我已經是高級教師了,這在中學已經到頂了。而且讀博之前我已經被別人認為是所謂“專家”了。所以讀不讀這個博士,就物質利益而言,對我沒有絲毫影響。當然,我因此而被別人尊敬,別人叫我“李博士”,這點虛榮心我是享受了的。博士畢業後回到成都,市教育局楊局長把我安排在市教育所教育發展研究室當主任,這在旁人看來,太正常了。讀了博士了嘛,自然應該“搞研究”。但我呆了兩年就不習慣,覺得還是教書好,所以三番五次找楊局長談,強烈要求回學校去。他當時問我,你回學校去幹什麼呢?我覺得他這問題很奇怪,我回答:“當班主任呀!”本來我就沒有想過讀了博士就不回學校教書就不當班主任了,所以我回去教書,不很正常嗎?結果楊局長理解了我,放我回到學校。記得我回到學校見到校長的第一句話是:“讓我當班主任!”

我這樣說,不是說我很“高尚”,決不是的。因為我的興趣就是教書,就是讀書,就是寫書。我多次說過,一個人出於興趣做事,和“高尚”沒有任何關係。當然,我讀了博士,對我的教育還是有意義的。主要是視野更開闊,對教育的思考更深入,站的比過去高一些,知識分子的使命感責任感更加自覺一些。

我剛才說在現行的教育環境中,中小學沒必要進那麼多的博士碩士,並不意味著教育環境較好的地方就不能大力引進博士。實際上,在北京上海等地,有的學校博士很多,學校的教育境界的確不一樣。比如,北京的十一學校,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他叫李希貴的,在那裡做校長。他的學校,有幾十個博士,因此他搞教育改革,包括開放課程,還有學校文化建設,等等,有聲有色。對他的學校來說,有博士和沒博士,就是不一樣。

我希望我們的中小學有越來越多的真正“博學”的博士,而且這些博士又真正熱愛教育並精通教育,尤其擅長當班主任,課也上得特別棒;我同時希望,我們的教育土壤,能夠讓博士們在學校能夠如魚得水,大顯身手。這是中國基礎教育的希望所在。否則,為了提升學校的所謂“品位”,而簡單進幾個博士,沒用的。

2012年9月4日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鎮西茶館”,作者李鎮西。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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