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名師出高徒”。我不是“高徒”,但我絕對有“名師”。
小學老師,對我有啟蒙之恩;
初中老師,對我有解惑之恩;
高中老師,對我有傳道之恩;
大專老師,對我有授業之恩。
但在我心裡,尚算不上“名師”。
在我一生中,真正稱得上“名師”的是:
“竹溪詩城”!
“竹溪詩城”?沒聽說過吧。但它確確實實存在,一直伴隨著你我的成長。
古竹溪城內由十字街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延伸,分別為東門街,南門街,西門街,北門街,其中還有許多巷子。出了城關門,還有東關街,南關街,西關街,北關街。關外數西關街最長,偎五峰,臨溪水,由西城門蜿蜒曲折向西,一直到方義橋(高橋),全長逾五華里。
每年的臘月三十下午三點鐘後,全城大街小巷,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虔誠的,一絲不苟地貼上了春聯,古城古街頓時披紅掛綵,煥然一新。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各家各戶緊閉大門,開始熱氣騰騰全家團圓盛宴了。
此時此刻,我的“恩師”便正式登場了。
門挨著門,戶連著戶,一步一楹聯,簡直像鮮紅的河流,靜靜流淌著爭奇鬥豔的詩詞歌賦。把整個古城裝扮得朝氣旺盛,文靜儒雅,風度翩翩,詩意盎然!
春聯——恩師的出現,不僅增添了古街節日的喜慶氣氛,表達人們對美好願景,幸福生活的殷殷期盼,而且從風格不同,內容豐富的春聯中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鄂陝渝邊陲特有的淳厚的鄉風民俗和濃郁溫馨的年味,感受到萬家團圓,和和美美,喜氣洋洋的新春歡欣。
春聯的起源,據說大約始於一千多年的後蜀時期。說是五代時的後蜀國君孟昶是個喜歡標新立異的國君,他讓手下在桃木板上寫了兩句話:“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作為桃符掛在他的住室門框上。大致意思是:新年享受先代的遺澤,佳節預示著春意常在。
由此開始,桃符的形式和內容都發生了變化,不僅僅是避邪驅災,還增加了祈福,祝願的內容。
春聯既是我國古代駢文體衍生出來的一種新文體,又借鑑了古詩詞。在詩裡,有打油詩,順口溜,也有嚴格的五言詩,七絕,七律,講求對仗句。而對聯,則抽取了詩的對仗精華。它的最顯著特徵是形式上成對成雙,兩聯彼此照應,上下聯結構完整,語言鮮明洗練,平仄相調,朗朗上口。如果說文章是一個人的有機整體,那詩應該是人的骨,對聯則應該是人的筋,甚至叫人的精髓了。
凡對聯都有橫批(橫披,橫額,橫聯)。好的橫批,可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它是一幅對聯內容的昇華,是對聯的主題,有點睛之功。具有對聯寫意,橫批題名;對聯寫意,橫批點睛;聯批互補,相輔相成之絕妙功效。
我“拜師”,應該是從八歲開始。
大年三十鞭聲震,
溪城各戶緊閉門。
小兒偷遛沿街踱,
左顧右盼賞聯楹。
這首自題詩是我當時真實的寫照:
年三十日下午三四點鐘,我家像往常一樣,貼了對聯,放了鞭炮,緊閉大門,團年飯開席。
而我的心早已飛了出去,不顧長輩“團罷年不準再出門”的警告,悄悄拉開門閂,遛了出去。
此時,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我家斜對面街坊三十歲出頭的李光和(小名和娃子),一步一停的走在街中心,左顧右盼,嘴裡唸唸有詞。
和娃子早年上過幾天私塾,文化不高,他絕對是“聯痴”。自我醒事,他每年的年三十團罷年,就拖著從不拔鞋後跟的布鞋,漫步街頭,搖晃著剃得閃閃發光的腦袋,撇著悠長的讀古書腔調,逐戶唸叨著對聯。新年也不走親戚,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一直和對聯為伍。並且無論晴雨雪天,年年如此。
他見我遛出門來,笑嘻嘻打招呼,這是前幾天我倆約好了的,一道賞對聯。
他之所以約我,是頭一年發現我也有看對聯的愛好。他有他的特長,我有我的特長。他的特長是懂的知識點多,缺點是認識繁體字,卻認不得簡化字;而我正相反,不認識繁體字,讀到三年級,字認的不多,卻認得為數不多的簡化字。譬如:春風揚柳萬千條,六億神洲盡舜堯。他朗朗道來,而遇到:春風揚柳萬千條,六億神洲盡舜堯,他就暈了,就非常謙恭地請教我。繁體字他讀給我聽,他還負責解釋,簡體字我讀他聽,他聽懂後,仍負責解釋。
遇到一些疑難問題,他一一解答:
我認為,詩是七個字,可有的對聯亂搞,少的才四個五個字,多的八到十幾個字。
他告訴我,這是正常的,聽說有的對聯還有二十幾,三十幾,甚至五十幾個字的。
我看到,有些對聯寫的工工整整,有的字跡潦草,有的甚至鬼畫桃符。
他笑道:不懂莫亂說。工整的字叫楷書;潦草一點的叫行書;很潦草,像樹枝一樣彎曲的叫草書。他隨手指著一副對聯:你看這些個字,橫起筆像蠶腦殼,收筆像燕子尾巴,這叫隸書。走幾步,又指著每個字都是鳥組成的字說:這是鳥體。
走了一段路,看到有的人家門上貼白紙對聯,有的貼綠色紙對聯。我指責說,又胡搞了,連紅紙都捨不得買。
他笑道:你又瞎說,白紙對聯,是表示這家人今年有人去世了,用白色寄託哀思。綠色對聯表示去年這家人有人去世,要等三年孝滿後,才能貼紅對聯。
接下來,開始觀賞對聯內容內涵了。
他有他的評價,我也有我的理解。他看到一個店鋪門上貼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便問我這對聯好不好?我說,當然好呀,又工正又對仗,好多做生意的都用。他說:就是不該通四海,又達三江,一幅對聯總共才十四個字,有六個字意重複,不精練。
倆人走著,說著,爭著,解釋著,笑著……
春聯,每家每戶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今年是這一幅,明年再換一副。
一是跟著時代走,新中國剛建立時:認真聽毛主席話,堅決跟共產黨走。橫批:大展宏圖。
大躍進時:公社是個長青籐,社員是個向陽花。橫批:萬象更新。
文革時期,毛主席詩詞占主導地位:
金猴奮起千均棒,
玉宇澄清萬里埃。橫批:四海同春。
獨有英雄驅虎豹,
更無豪傑怕熊羆。橫批:氣壯山河。
紅雨隨心翻作浪,
青山著意化為橋。橫批:人壽年豐。
軍民團結如一人,
試看天下誰能敵?橫批:擁政愛民
二是表露自己志向,理想,抱負和意願。從對聯簡捷的詩意裡,可判斷這戶人家的職業,企盼和追求。
三是具備行業,職業特徵,有廣而告之的媒介宣傳作用。
漸漸地,我養成了迷聯的愛好,每年年三十團罷年,總要遛出家轉一圈。
竹溪城千家萬戶,春聯一貼,千條萬條,簡直是詩的海洋,年三十那一兩個小時,根本不夠用。正月三天年正好在詩城裡好好遨遊一番。
後來,我不再跟“和娃子”跑了,他有些東西我不習慣:一是觀賞聯左顧右盼,杵在一個地方太久,讓別人以為是傻子;二是連著三家剛好是一樣的對聯內容,他頑固不化地念三遍,我攔不住,勸不聽。太耽誤時間了。
我改了賞聯的方式:一,順街一邊看,從家門口,且走且賞,一直前行到高橋,再返回看另一邊。回到家門口,又順街朝西關門走。二,連著幾家重複對聯,已經看過的對聯,像翻書一樣,一跳而過。揀新奇,古怪,經典,有趣的看,覺得可愛的多看幾遍,不學“和娃子”唱,只是默唸幾遍。
可是,賞聯時間還是不夠。開始動腦筋:上學早點走,放學晚點回,星期天有空逛城裡,走巷子。越是熟地方,熟人如同學家門口,越是關注。
家父親是個教師,寫的對聯離不了教育: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橫批:人才輩出。
或:燈火夜深書有味,墨花晨綻字生光。橫批:人勤春早。
我的二伯父何祥藩在抗美援朝戰場上壯烈犧牲了,三伯父何祥悠也從軍參加了抗美援朝,家門既是“軍屬”,又是“烈屬”。父親有時筆鋒一轉,寫出:傳承先驅未競事業,步跟英雄光輝後塵。橫批:前仆後繼。
家門口原來是遠近聞名的“何家藥鋪”,公私合營後,政府改為賣百貨的“四分店”,主任是同學辛玉敏的爸爸,他用的對聯是:五湖生意如雲集,四海財源似水來。橫批:萬事亨通。
同學粱明揚家是鐵匠鋪:生鐵成鋼憑鍛鍊,千錘萬擊自堅忍。橫批:萬紫千紅。
龍顯鳳家裁縫店:獨運匠心裁七尺錦,天成妙手扮四時春。橫批;呈瑞煥彩。
同學常青山家是日進大隊農民:喜看稻淑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橫批:五穀豐登。
同學昝建偉的爸爸是軍人出身:樂在黎民歡樂後,憂於邦國患憂前。發憤圖強。
同學王倫秀家是手工藝人:工於肖物皆精妙,藝可傳神假亂真。吉慶有餘。
張大鳳母親是街道幹部:人民走進好時代,祖國平添美畫圖。橫批:人傑地靈。
趙功秀爸爸也是街領導:一街好景一幅畫,萬里春風盛世歌。橫批;鳥語花香。
袁景平爸爸是老幹部:九州安定歌春韻,人民和諧頌黨恩。橫批:勵精圖治。
王曙光家住在西關街分水嶺下,過去是竹溪縣城赫赫有名的中藥鋪,鋪以曙光哥爺爺名字命名“泰豐藥鋪”,因藥材質好,藥的品種全而享譽城鄉。解放後,公私合營,政府仍作為藥鋪,濟世造福,恰好,我母親也在裡面上班。春聯總離不開本行:海龍海馬通四海,紅花紅藤映山紅。橫批:杏林春暖。其毛筆字不知是王爺爺還是王叔叔寫的,圓潤老道,足見功底深厚,望而生愛生敬。駐足長呼吸,空氣中瀰漫著百草香,詩香和墨香,讓人心曠神怡!
再看社團對聯:
二完小春聯:感事為文,載道須讀書萬卷;逢時立志,達峰總有路千條。橫批:為國育才。
竹溪一中春聯: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橫批:百年樹人。
汽車站春聯,每年都是是由厲德修老站長親自撰寫:車輪滾滾達千村萬寨,馬達聲聲傳四面八方。壯志凌雲。
西關理髮店:真功夫從頭上起,好消息從耳邊來。橫批:長春不老。
西關豆腐店:磨出玉屑凝成營養品,轉來銀漿結出燦爛花。橫批:清白薈萃。
……
竹溪詩城裡的詩(對聯)“潤物細無聲”,且年年更新,一滴一滴地滲入腦海,不斷地滋潤著我,讓我漸漸地從童年成長到少年。
在學校,由於課程課本的侷限,根本沒有詩詞專門課,一本書了不起只有一兩首詩。多虧在初高中時經常背毛主席詩詞,瞭解了一些皮毛。但毫不誇張地說,竹溪城的楹聯之海教會了我許多書本上缺憾的知識:
許多警句警告我如何做人做事;
許多格言教會我如何做人做事;
許多經典開拓了我的視野;
許多浪漫豐富了我的心身;
“背會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做”,同樣,經常賞楹聯,不會編也能編幾副。
經常看形形色色的對聯書法,蒼勁有力的,雋秀的,粗放的,苗條的,飄逸的,引人入勝處,時常用手指比劃,縱然不會寫,比劃久了也能拿起毛筆塗鴉。
這就是“恩師”幾年來對我的“傾囊相授”,忠,孝,禮,義,愛,信,恭,儉,讓無所不包,我作為“不肖弟子”,學習中掛一漏萬,幸運的是僅獲這一,就足以讓我受益終身。
每當我身在異鄉為異客時,特別是每當在外地過年時,我便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我的“恩師”——“竹溪詩城”。甚至是常於夢中在寂靜中踏著碎步,接受著“恩師”的諄諄教誨。
“恩師”是“竹溪詩城”嗎?
肯定的答覆:是!
仔細的思想:又不是。
“竹溪詩城”僅僅是詩和聯的載體,這成千上萬的對聯是成千上萬父老鄉親作的,寫的,貼的。沒有他們,哪有詩城?
我豁然開朗——
我所崇拜敬重的“恩師”,是我家鄉的父老鄉親!
幾十年過去,斗轉星移,竹溪古街發生了蒼桑鉅變:
四面的城牆消失了;
四個城門東門和鐘鼓樓碩果僅存;
全城所有用木板做牆做門的磚瓦房蕩然無存;
老西關街更是蹤影難尋。
取而代之的是高樓大廈林立,城區面積翻倍的擴展,西關街簡直變成了蘇州園林,樓,臺,亭,榭,鋪,林,池,河。將其點綴得像一幅嶄新的園林圖。
我曾經寫了一首詩《溪城西關懷舊》:
亭臺樓閣遍地翠,
蒼桑古街面貌非。
佇足兒時戲鬧處,
似入夢境雙目醉。
蜿蜒西關遺童趣,
溫馨何府開心扉。
五峰頷首展慈顏,
溪水弄波迎子歸。
竹溪城由古樸蒼桑的老者,脫胎換骨,蛻變成了精神抖擻,生機盎然的年輕人。
可敬可佩,可喜可賀!
唯一可惜的是“竹溪詩城”不見了,所有的楹聯都走進了幢幢高樓,像待字閨中的妙齡少女,其秀麗之色,大家再也“餐”不到了。
而我的“恩師”呢?
“踏破鐵鞋無覓處”,
也只能在夢中相遇了。
二零一九年八月十八日于丹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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