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4 應物兄會比我們活得更長久:李洱和他的《應物兄》

應物兄會比我們活得更長久:李洱和他的《應物兄》

1966年生於河南濟源,現為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著有《饒舌的啞巴》《遺忘》等小說集以及長篇小說《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應物兄》。

應物兄會比我們活得更長久

——李洱和他的《應物兄》

猶如認識一條河流的方式是通過水藻與水鳥、蔓生的睡蓮和野魚,知道李洱,當然是從他的短篇小說開始的。散漫的大學時光,讀他的《午後的詩學》、讀他的《墮胎記》。做稅務公務員了,讀他的《喑啞的聲音》,讀他的《現場》。一個久居鄉鎮的文學愛好者通過那些雍容得體、從容節制的文字慢慢虛構出這個人的形象,他伶仃儒雅,額頭明亮,不善言談,眉頭緊皺,彷彿隨時都在思考形而上的宏闊問題。

然而這種印象很快被《花腔》打破了,一個不善言談的人怎麼會製造出那麼多種嘈雜而有序的聲音?那些聲音形態各異且各安其命,為我們展示了什麼是一個作家真正的天賦。他的復調結構不僅呈現出巴赫金所言的主體性、對話性、未完成性,而且做到了聲部的不相互融合。也許可以說,一個作家在他35歲的時候,已經為我們製造了當代中國小說的技術標本。當一個白天收稅的人在午夜默默合上最後一頁,內心既充滿了敘事的衝動,也充滿了對龐然大物的某種隱秘的絕望。

应物兄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李洱和他的《应物兄》

《花腔》

然而第一次見到李洱,才發覺他長得那麼瘦小,頭髮濃密,安靜地坐在會場的角落。那是2012年春天的中國現代文學館,一次青年作家對談。等大家都談好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我發現你們今天說的,跟20年前我們談的差不多。大概如此吧?就沉默了。那種沉默,到底是一種失望,抑或是沉湎於往事的沉頓恍惚?散淡的光線打在他額頭,我才發現他的皺紋很深。我想象出來的那個喋喋不休的人忽然被光線輕易地割裂了,他緊張、不安,似乎更願意隱匿於春日的花木倒影之中。這種印象隨後就被打破了,沒多久,在另外一個飯局上,我再次遇到了他,除了他,還有格非、蘇童等前輩。那晚喝了不少酒,李洱一直在不停地講笑話,我反應比較遲鈍,等大家開始下一輪酒,我才啞然失笑,沒錯,他的笑話蘊藏著活色生香的煙火氣,還有種書面語似的歧義性,儘管關乎飲食男女,但絲毫都不俗氣。後來讀《應物兄》的時候,我發覺他講的笑話在小說裡出現了。

《應物兄》該是這幾個月朋友們茶餘飯後議論最盛的一部小說了吧?小說的主線很簡單,濟州大學要成立太和研究院,海外儒學大師程濟世有意歸來,由此各路人馬粉墨登場。讓我驚訝的是,這次李洱貌似捨棄了結構上的考量,或者說,他對形式感的熱愛不見了,小說的結構基本是線型。從表象來看,他採用了最原始的現實主義手法來構建他的故事和人物,《花腔》中炫目迷人的種種技術手段統統消失。

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選擇,在大部分作家都在為結構絞盡腦汁的時候他乾脆放棄了結構上的探索,而採用了最平常最古老的敘事架構。然而真的如此嗎?細讀完小說我才發現,其實靜水之下仍藏溝壑,比如李洱很巧妙地運用了一種隱形的復調結構,除此之外,還使用了中國作家幾乎未曾使用過的對照型結構。

应物兄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李洱和他的《应物兄》

《應物兄》

20世紀諸多文學大師都是對照型結構高手,擅長在小說中將人間故事與神話宗教進行某種形式上的對照與呼應,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可謂是這種對照型結構的開山之作,它套用了《奧德賽》的神話模式。威廉·福克納也擅長這種結構,在《喧譁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和《八月之光》中,都有著優雅隨性的使用,可以說,這種結構能將塵世庸俗的日常生活以一種鏡像對照的方式提升至形而上學的哲學意義,並將這種意義延宕出更為深邃複雜的普適性與當下性。《應物兄》中諸多人物都有著這種奇妙的對照,比如程濟世與孔子,黃興與子貢,小顏與顏回,何為與柏拉圖,等等,正是在這種遠古與今夕、聖賢與凡夫、賢達與庸俗的比照中,人物的精神世界被詭異地勾連、打通和赤裸裸地呈現了。同時我也發現,有過數面之緣的李洱兄確實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

李洱在這部小說省卻了諸多慣行的小說手段去塑造人物,而是讓人物在喋喋不休中面目逐漸清晰,性格逐漸確立。程德培先生在《洋蔥的福禍史——從到》中說:“李洱是一個對言談情有獨鍾的敘事者:受詞語之蠱,逞口舌之快,潛沉默之語,讓不同文體在記憶的紛爭中解體,又在憑弔昨日之情感中有所建樹;既有真言也有妄語,既有狂歡式的傾訴,也有冷峻的滑稽模仿……”的確如此。他“說話”的方式很簡單,你說完了我說,我說完了他說,說話的地點也無非是會議室、餐廳、報告廳、會客廳,可以說,這種“說話”先天性地帶有某種使命性、欺騙性與表演性,但因各司其職、各安天命,人物與身份達成了形與神的妥帖統一,這種表演性又自然而然地攜帶著強烈的真實感和去扁平化。正是在各路人馬喋喋不休的陳述、引述、回望、質疑、反諷、自嘲中,應物兄的中直沉穩、葛道宏的空洞無物、欒廷玉的自以為是、程濟世的多思不為、黃興的狡黠享、季宗慈的狡猾多詐、敬修己的愚耿純直、喬木的庸俗市儈斤斤計較,都絲毫畢現地得以塑造與張揚,可以說,在李洱與他們的雙重喋喋不休中,在那些子經史集被引用、奇聞異事被呼應的過程中,這些人物清嚨吐痰,吐納自己的呼吸,攢動自己的面部表情,張展自己的手勢,開始自己的思考,鄭重其事地接納自己的命運。在這些層次分明、邏輯嚴密、時而誇張荒誕的言談中,我們得知舊的世界並未被拋棄,新的世界也未曾真正建立,在模糊難言的地帶裡,無論是政客還是商人,知識分子還是投機分子,都在不可避免地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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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李洱

魏微在一篇隨筆中如此談及李洱,她說:“他是守在書房裡就能自得其樂、自我完成的人,對於這一點,他自己可能也難為情的,因此口頭上越發熱情,頻繁表達對大千世界的興致……”深以為然。或許正是李洱的內斂,逼迫他成為了一個熱愛說話幽默豁達的人。他如此懂得如何說話,說怎樣的話,並在過濾後的話語體系裡面悄然表達了他對這個繁複人間的憂思與反諷。在閱讀《應物兄》時,我時常被人物一本正經的言語逗得大笑不止肌肉亂動,也時常為人物的深情傾訴動容神傷。有一次應物兄他們甚至出現在我的睡夢中,他們的嘴巴一直翕翕合合,面容或沉峻或焦慮,偏又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弄得我疲憊不堪。而當我在電腦前打開自己進展緩慢的小說時,我的耳畔還響徹著應物兄他們的腔調,於是趕緊關閉文檔,免得他們堂而皇之地跑到另外一個世界。

我確信,如果說李洱在用漢字構建自己的城邦,那麼,《應物兄》這座紙上城市已經穩穩地矗立在我們的視野裡,矗立在文學史裡。它氣勢恢宏,街衢縱橫,山巒與河流共生,那些面目清晰的人穿行其間,步履匆忙,他們以他們的姿態提醒我們,他們沉溺並熱愛著李洱創造出來的那個堅固世界,而且,他們會比我們活得更長久。

本文首發於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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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会比我们活得更长久:李洱和他的《应物兄》

作者簡介

張楚(1974一)河北人。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雲落》《梵高的火柴》《夏朗的望遠鏡》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青年作家獎、《十月》文學獎、第十六屆第十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2013“年度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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