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隱龍
歷史上的關羽只是三國時代眾多名將中的一員，宗教裡的關羽則融匯百家，成為無所不能的神靈。那文學中的關羽又是怎樣的形象呢？按毛宗崗《讀三國志法》所述可見一斑：
“歷稽載籍，名將如雲，而絕倫超群者莫如雲長。青史對青燈，則極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則極其英靈。秉燭達旦，傳其大節，單刀赴會，世服其神威。獨行千里，報主之志堅，義釋華容，醐恩之誼重。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霽月光風。心則趙忭焚香告帝之心，而磊落過之；意則阮籍白眼傲物之意，而嚴正過之：是古今來名將中第一奇人。”
這一段所引的典故，大抵有夜讀春秋、單刀赴會、千里走單騎、華容道義釋曹操四則。事實上，關羽身上著名的典故還有很多，如溫酒斬華雄、斬顏良誅文丑、土山約三事、過五關斬六將、刮骨療毒……當然，這其中大多為後世文人所虛構，並非史實。
諸葛亮與關羽作為《三國演義》正面陣營中最著力刻畫的兩個人物，歷來為百姓所喜愛。民間文學不需要正本清源，創造的空間較大，故歷代說書人為了稱頌關羽便容易多虛構情節，以凸顯關羽的忠義或功績。然而，在《三國演義》問世之前，關羽的形象距離義絕，還有著相當大的距離。
最直接的例子，說唱詞話《花關索傳》中的關羽，透著一股深深的冷酷殘忍之勁。書中劉關張三結義並不在桃園，而是在姜子牙廟，劉備認為二人家有老小，心有牽掛，不能一心共濟大業，於是關羽便道：“我壞了老小，共哥哥同去。”
這裡的“壞”，是殺之意。關羽為明其志要殘殺一家，可見其心狠手辣。張飛看不過，說：“你怎下得手，殺自家老小？哥哥殺了我家老小，我殺了哥哥的老小。”劉備道：“也說得是。”
不難看出，《花關索傳》中的三結義之心，足可謂冷酷無情。這其中，張飛與劉備提出易家而殺，雖是五十步笑百步，但畢竟比關羽熱血些，這樣的情節，顯然是義絕所不能容忍的。《花關索傳》於1967年出土，為明代成化年間重刻，按其上圖下文的排版，很可能與《三國志平話》時代相仿，當在《三國演義》成文之前。
除此之外，元人戲曲中的關羽，也有諸多凡俗之處。《關雲長千里獨行》中，關羽對兩位嫂子頗為無禮，以至於二人要下跪賠罪；《張翼德單戰呂布》中，關羽膽小怕事、逆來順受，幾番被孫堅欺侮，竟然“手捏鞋鼻，打躬施禮”；《虎牢關三戰呂布》中，曹操請三結義戰呂布，只有張飛敢戰，關羽則答道：“俺弟兄三人，兵微將寡，難以拒敵，俺斷然去不的也！”
這幾折劇，關羽或傲慢無禮，或貪色，或膽小怯懦，全然沒有絲毫英雄的影子，更遑論義絕。而在另一出《關大王月夜斬貂禪》中，呂布死後貂蟬被曹操送給關羽，關羽見貂蟬桃面杏目、秀眉微鎖，也不由怦然心動，這裡卻與歷史上關羽向曹操求許以杜夫人相似。
當然，元人戲曲有百般，也不是所有曲目中的關羽都這般庸俗不堪。《關雲長單刀劈四寇》、《壽亭侯怒斬關平》、《關雲長大破蚩尤》等劇目中，關羽便又成了忠肝義膽的英雄豪傑。總體來說，元劇中的關羽形象頗為矛盾，庸碌有之，英雄亦有之，絕非毛宗崗眼中的義絕。
然而到了羅貫中筆下，關羽的忠勇無雙但通過華麗的筆法凸顯出來。關羽的千里走音騎，羅貫中竟洋洋灑灑寫了四章：“關雲長封金掛印”、“關雲長千里獨行”、“關雲長五關斬將”、“雲長擂鼓斬蔡陽”。關羽對戰華雄、顏良、文丑、龐德等名將的戰鬥場合，羅貫中極盡渲染，將關羽描繪成了呂布之外的第一猛將。華容道中，《三國志平話》說關羽放走曹操是因為“歷生塵霧”，也被改成了“義釋”。最為明顯的是，關羽死後居然成神並頻頻顯靈，殺死呂蒙、嚇病曹操、救援二子，成為了演義中最特別的存在毛宗崗對羅貫中筆下的關羽改動不大，又有所潤色。由此，關羽終於在文學的世界裡，經過漫長的嬗變而步入神壇，成為義絕。
歷史中的關羽，宗教中的關羽，文學中的關羽，幾乎是三個不同的人，卻彼此聯繫，構築成了中國傳統中一個最為奇特的文化現象。在《三國志》中，關羽不過是劉備麾下的一員大將；在儒釋道三教中，他又成了面面俱到的神靈；而到了《三國演義》裡，他最終成為家喻戶曉的關雲長。關羽形象的嬗變與複雜、多樣與矛盾，映射了千年來中國文化的發展，這一絕，恐怕要比毛宗崗所說的義絕更為奇特。
元劇中有《關雲長大破蚩尤》這等怪力亂神之作，20世紀70年代的臺灣有《關公大戰外星人》這樣腦洞清奇的電影，對於後世的中國人來說，關羽可能遠遠不只是神，更是一位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一個無所不可的文化符號吧。卻不知關羽九泉之下若有知，會做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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